清風山下清風村。


    太陽還是那個太陽。


    炙熱的陽光下,金黃黃的麥田一片連著一片。


    麥田裏有許多人,男男女女,手裏都拿著鐮刀,做著統一的姿勢,統一的動作。


    站立彎腰,雙腿分開,身體前傾,拱著頭,左手攬著麥秸,右手揮動鐮刀。


    割一大把丟到一旁,稍微直直腰,喘口氣,再接著重複上一個動作。


    幹著活還不忘聊天。


    “今天戚民家的沒來上工,不會是生了吧?”


    “應該是生了,不生不可能不來上工,一天工分不要,她婆婆還不得罵死她。”


    “千萬別又生個丫頭出來,再生個丫頭出來,她婆婆更沒有好臉色給她了。”


    “這生孩子哪能隨她,想生男娃就生男娃了。”


    “…”


    兩間夯土房,低矮又破舊,房頂上的麥秸杆都失去了原有的色彩,灰撲撲,亂糟糟。


    “啊…啊…”


    屋子裏傳來女人痛苦的呻吟。


    “又不是沒生過孩子,嚎什麽嚎!看把你嬌貴的。”


    一張一米五左右的床上鋪著葦子編織的席。


    席上連一床被子都沒有。


    兩床被子都放到一個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子上,應該是怕孕婦生產弄髒了。


    李雲枝赤裸著下身平躺在床上。


    她皮膚暗黃,身材消瘦,清秀的臉痛苦地擰巴著。


    手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的往下滾。


    床麵前站著一個小老太太,穿著寬大的老藍粗布斜對襟褂子,寬腿褲子,黑色的一雙布鞋。


    她半黑半白的頭發攏到腦後,挽了一個圓圓的髻。


    黝黑的皮膚,幹巴瘦的身材,顴骨高高隆起,兩片嘴唇薄成了兩條線,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一絲溫情。


    說起話來能砸死人:“你倒是用力生啊!磨磨唧唧的耽誤我和戚民去上工。你再生不出來,今天我們三個人都掙不到工分,不知道又少分多少糧食。”


    “娘,這都大半天的時間了,要不上醫院吧。”


    戚民走進了屋子,端正的五官揪到了一處。


    小老太太跳起了腳,拍著巴掌喊叫。


    “上什麽醫院!上醫院不花錢啊!咱農村人皮實著呢,生個孩子哪裏需要上醫院。想當初我生你的時候,一天一夜才把你給生出來。她這才半天時間,看把你急的!別在這看著了,上工去!”


    吵嚷的聲音刺撓得肚子裏的戚薔薇耳根子疼。


    她脖子上纏繞著那根柔柔軟軟的繩索,頭又卡在黑黑的隧道裏出不來,憋得上氣不接下氣,窒息的感覺讓她惡心想吐。


    “用力,你倒是用力啊!紅薯麵你也沒少吃,勁都上哪去了?”


    老太太尖酸刻薄的聲音讓戚薔薇憋足了氣,頭一頂,鑽出了黝黑又濕濕粘粘的隧道。


    戚薔薇的力氣為了能鑽出悶熱的隧道全用完了,昏昏沉沉地閉著眼睛,合著小嘴巴,小胸脯似有若無的時起時伏。


    剛想好好的睡一覺,耳朵裏又鑽進那個尖酸刻薄的聲音:“又是個丫頭!連個帶把的都生不出來,白瞎了我那一斤白麵。”


    “可惡!”


    戚薔薇心裏憤憤不平,想睜眼看看,眼睛卻鎖住似的,怎麽也睜不開。


    尖銳的聲音吵吵得她耳根子又疼了起來,心口上壓了一塊大石頭似的憋悶。


    尖酸刻薄的聲音再熟悉不過,是刀子嘴刀子心的奶奶戚李氏的聲音。


    沒錯!就是奶奶那一生氣就發飆的聲音。


    尖酸刻薄,不留情麵,惡言惡語氣死寒冬。


    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又很強勢的一個小老太太。


    上一世,戚薔薇小時候沒少挨奶奶的打,奶奶的罵。


    奶奶的聲音曾多次穿透她幼小的耳膜,驚擾到她柔弱的小心髒。


    “媽,雲枝也不想這樣!她可是一直期盼生個男娃。”


    “你老快看看!這孩子生下來不哭不鬧,不睜眼,是不是死了?”


    這個聲音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自己的老爹戚民,親戚朋友眼裏三腳踹不出屁來的一個老實巴交的人。


    接著又是奶奶那尖酸刻薄的聲音:“一身毛,跟個毛猴子似的,又是個丫頭。不哭不鬧,肯定是死了,趕緊扔到荒郊野外去。”


    戚薔薇驚出一身冷汗!


    天呐!死沒死難道不知道看看有沒有心跳,探探有沒有鼻息,摸摸有沒有脈搏?


    一個小孩子,又不是小貓小狗,哪能說扔就扔?


    “嗚…”


    戚薔薇的身邊傳來哀哀的,有氣無力的哭聲。


    她正猜是不是老媽李雲枝在哭,猛然間感到兩個腳脖子火辣辣的疼。


    頭倒栽蔥的被人提了起來,屁股上重重地挨了兩巴掌。


    “哇…”


    弱弱的嬰啼從戚薔薇的嘴裏發出,她豁然睜開了眼。


    什麽情況!


    幹嘛打我?


    老爹,奶奶,床上躺著病歪歪的老媽,都伸著頭望著她。


    她被老爹抓著腳脖子,頭往下,腳往上的懸在床的上空。


    戚薔薇吃力地睜大眼睛,慢悠悠地轉動著小腦袋,還不太明亮的眼睛打量著房間裏的一切。


    模模糊糊的泥巴地,泥巴牆,草做的頂,紙糊的窗戶爛了好幾個洞,牆角旮旯還掛著好幾張斷了絲的蜘蛛網。


    倒黴媽來給倒黴開門,倒黴到家了!


    自己又迴到了那破敗不堪的老屋。


    低矮的屋子裏除了一個半人多高的紅漆大木箱子,兩個小板凳,再無別物。


    不對,自己頭底下還有一張一米多寬的床,一床半新不舊的被子被奶奶扔到了床上。


    “媽,這孩子沒死,活的好好的呢。”


    正當戚薔薇一臉驚愕地打量著四周,隻有兩紮長的她被老爹用破布包裹著,塞進了被子裏。


    被子裏油膩膩的汗氣味嗆得她直淌眼淚,小貓咪似的哇嗚哇嗚哭了起來。


    奶奶歎了口氣,似乎很失望:“生下來不哭不鬧,不睜眼,竟然沒死,還真是閻王爺不要的孩子。”


    “媽,好歹是條命,就把她當小貓小狗拉扯著吧。”


    兩巴掌打哭了戚薔薇,老爹好像很自豪,低垂著頭望著小小的她嗬嗬地笑。


    床上的老媽抹著眼淚,掀開衣服,把幹癟的乳頭塞進了戚薔薇的小嘴裏。


    戚薔薇本能又無力地吮吸了幾下,什麽都沒吸到,隻是吸了幾口空氣。


    “嗚哇…”


    “吃糠咽菜,哪裏有奶水喂她。別喂了,我和戚民去上工,你起來煮豬食。”


    什麽?


    小嬰兒生下來不給吃的,也不擔心餓死,還讓剛生下孩子的人下床煮豬食!


    戚薔薇停止嗚咽,躺在床上瞪圓了眼睛。


    奶奶嫌棄的眼神望了望她,嘴裏嘟嘟囔囔。


    “唉…少了一個人掙公分不說,還多添了一張吃飯的嘴,到分糧食的時候又不知道少分多少。”


    聒噪的抱怨讓戚薔薇厭惡至極。


    她上輩子就不能聽奶奶說話,奶奶一說話,她就炸毛,極度恐懼和厭惡。


    哎…上輩子的苦還沒受夠,又重生到了這個窮困潦倒,重男輕女極其嚴重的家裏了。


    蒼天啊!


    大地啊!


    為什麽讓她重生到這個食不果腹,不把女孩當人看的家裏?


    那苦難,又度日如年的日子為什麽又要讓她從頭再走一遭?


    弱小的她除了憤慨,什麽也做不了。


    她眼睜睜地看著老媽托著瘦弱的身體下了床。


    “老媽,別走,薔薇不想剛出生就給掛了。”


    她的唿喚變成哇哇的啼哭。


    “別哭了,媽煮好豬食就來喂你。”


    戚薔薇扭著小腦袋望著老媽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扶著後腰走了出去。


    她心裏一陣酸楚。


    難怪老媽一直身體不好,每天藥陪著,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剛生完孩子就下地幹活,身體得不到調理和休養,能好的了嗎?


    “妹妹…”


    老媽走了出去,跑進來一個秀裏秀氣的小女孩。


    她小花貓的臉上掛著鼻涕,大拇指還含在嘴裏。


    “妹妹…”


    小女孩說話含糊不清,應該隻有三歲。


    戚薔薇扭著小腦袋看了看她,想了想,這個應該是比自己大三歲的大姐戚娟娟。


    姐姐似乎很疼妹妹,趴在床邊,把自己含在嘴裏的大拇指送進了戚薔薇的嘴裏。


    “…”


    腥腥鹹鹹,應該是剛摸過鼻涕的手指。


    戚薔薇撇撇小嘴,把姐姐的大拇指吐了出來。


    妹妹不領情,姐姐嘟著小嘴跑了出去。


    戚薔薇的小肚子一揪一揪的痛,望著黑乎乎的屋頂,撇著小嘴嗚哇。


    “好想喝奶啊…”


    驀然,她臉的上方出現一片霧氣,朦朦朧朧的裹著一個東西。


    她柔軟的脖頸轉動著小腦袋,望了望左右,其它地方一切正常,就臉的上方有一小片霧氣。


    霧氣慢慢散開,一個二十一世紀的奶瓶裝著小半瓶奶漂浮到了她的嘴邊。


    “?”


    看到有吃的,戚薔薇頓時來了力氣。


    她兩隻小手掙出破布,抱住奶瓶,驚喜地張開小嘴含住奶嘴,使出渾身的力氣深吸了一口。


    甜甜的,奶香味十足,且溫度剛剛好。


    “哈哈…餓不死了!”


    戚薔薇高興地流出了眼淚。


    “弟妹,這個點你怎麽還在廚房裏,不去上工嗎?”


    戚薔薇剛喝飽奶,門外有人說話,此人的聲音讓她身上的胎毛都豎了起來。


    奶瓶倏地鑽進霧氣,很快和霧氣一塊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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