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抿了抿嘴唇,沉思片刻,搖了搖頭,“我是被發賣的途中逃到這處山腳的,茅屋不是我的,床也不是我的,那時候隻聽他們叫我‘小瘦馬’。”


    方書遲皺眉,“你還記得是誰發賣的你麽?”


    小姑娘一陣靜默,並未迴答。


    方書遲已然從她神色裏猜到了答案。


    “你念過書嗎?”


    方書遲點頭,“念過。”


    “那你幫我取一個名字,這玉環我就不要了。”


    方書遲沒有接她遞過來的玉環,抬眼往了眼屋外、夜色中都如紗衣一樣的水霧,濃濃裹著茅屋周遭,隻是低眸抄起一旁的木棍,在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了個“英”字。


    “這個字,念英,詩經上有‘英英白雲,露彼菅茅’,是說雲霧沾濕蘆草。”


    小姑娘目光直視著地麵那個字,低低念道:“英,英英白雲…”她反複迴味,又低低彎了彎嘴角,“真好聽。”


    方書遲衝她笑了笑,“英英,還不困嗎?”


    英英眼眸微閃,後知後覺應了一聲,“不困。”


    好似取了個名字之後她便有了人氣,防備也不比先前那樣重,與方書遲坐在燭火前,說了許多有關於這座茅屋的事。


    她在這裏住了有半年,怕那些發賣她的人找她,就一直沒挪地方,偶爾拉著牛車進城乞討些銀子攢著,以備日後逃命。


    平時也隻靠野菜和山上的野味飽腹,雖然纖細的胳膊腿看著一掰就折,實則她力氣大的很,彈弓也打的不錯。


    不過屋前屋後光的什麽都沒有,方書遲也疑惑,“怎麽沒見你的牛車?”


    “牛車還要從這裏走出去三裏地才能見到,我放在一個農戶家裏,偶爾到進城的時候才會上門去牽。”


    所以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不管他。


    “你不怕我是壞人?”方書遲問。


    英英看著他認真地說:“一條賤命而已,就算你和那些人沒有找上門,我也指不定什麽時候就死了。”


    方書遲看著她清秀的麵龐,一時多了些溫情,“你心胸豁達,卻也要睡覺,你若不相信我,便抱著斧頭睡。”


    英英沒搭理他,隨便在角落找了個地方靠著閉上了眼睛。


    這一夜,屋漏偏逢連夜雨,始終不見停。


    ……吆吆吆


    作者有話說:


    方書遲:其實田園生活也不錯。


    注:“英英白雲,露彼菅茅。”出自《詩經.小雅.白華》


    英英:輕盈明亮的樣子。


    古代“瘦馬”多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在七八歲之時,被人口販子買迴後調習,教她們歌舞、琴棋、書畫,長成後賣與富人作妾或入秦樓楚館,以此從中牟利。因貧女多瘦弱,“瘦馬”之名由此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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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風雲湧(一)


    這場雨幸在天公留情,隻下了兩日。


    第三日天色放晴,街道如新。


    自閬州快馬進京的驛使來報,閬州疫病爆發,請求朝廷火速增援。


    事情緊急刻不容緩,貞景帝當即下旨撥銀兩百萬,派遣太醫院屬三十人,連同六部之中好幾位官員,由錦衣衛左鎮撫使宣周護送趕路,必要在三日之內趕到。


    路上途經京郊,隊伍忽被一輛牛車攔住。


    錦衣衛鎮撫使宣周起身下馬,遠遠瞧見那牛車上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那個從車上跳下,快步向他走了過來。


    臨到跟前,隻字未言,抬手稍稍掀開頭上的破爛鬥笠,朝他出言:“大人,方便說幾句話麽?”


    宣周一時震驚不能言,被身後錦衣衛所同人喊了一聲,才衝隊伍擺了擺手,讓稍作休息,轉身便隨方書遲閃到牛車側旁,遮住了兩人大半身形。


    方書遲這才將鬥笠掀開一半,“宣兄,別來無恙。”


    “這話該是我問你,”宣周往他周身打量了幾眼,望見他衣袖上被樹枝刮出來的血跡,眉頭緊皺不下,“你這傷勢可有大礙?那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還有,你怎麽會在京郊?”


    “宣兄,”方書遲拍上他的肩膀,“此事說來話長,三言兩語難以概括,眼下我已無礙,你就別操心了,不如先跟我說說,你們這麽多人是不是正要趕往閬州平撫疫病?”


    宣周點了點頭,“你聽到消息了?”


    方書遲擺手,“猜到的,水災之後沒那麽好賑撫,倘若無事,姚大人早就迴京了。”


    他頓了頓,又想起來一事,“對了,我沒在京都這幾日,朝廷什麽情況?”


    宣周臉色一陣難看,“方兄,跟你一樣,我也三言兩句同你解釋不清楚。”


    他說完,聽見側麵有的響動,連摸上腰間轉過頭去看,發現是個頭發雜亂的依稀分辨得出性別的髒臉小姑娘,“這是…”


    “這是英英,我此行多虧了她肯搭救。”他還不確定方書白到底在其中幹了什麽勾當,旁人問起,下意識沒有坦白竹賢山莊那些事。


    他看向宣周,“宣兄,不宜久聊了。”


    宣周反應過來看向身後有些焦急的隊伍,解釋道:“情況緊急,陛下讓隊伍三日內趕到。”


    方書遲點了點頭,“此去一路順風,迴來梅苑擺酒,等候宣兄光臨。”


    “一定,”宣周衝他笑了笑,又看了眼他這裝扮和旁邊的牛車,指了指自己的馬,“你稍等。”


    他轉身重迴隊伍,不顧屬下疑惑的目光,徑直將自己的馬匹牽出,走到牛車跟前,又在包袱裏掏出幾兩銀子,遞給方書遲,“京城離這裏還有些距離,路上泥濘,騎馬走快得多。”


    方書遲接過銀子,卻沒有接他遞過來的韁繩,“銀子就夠了,前方還有驛站,那兒肯定有馬匹,你這棗紅大將,還得留著趕路呢,就別操心我了宣兄。”


    宣周收迴手:“好吧,京中顧楓眠已經伏法,暗地裏卻也不大太平,你若迴去,切莫再獨自露麵。”


    他談起顧楓眠伏法之事,方書遲隱隱聽出來不止結黨營私這些,好像還有別的,但當下不便再與他多敘,便忍住了滿腹疑問,催他趕緊趕路。


    “宣兄,千萬珍重。”


    宣周翻身上馬,“你也是。”隨即朝隊伍招手,讓他們朝著大路繼續前行。


    


    與宣周會麵的兩個時辰之後,天色已暗。


    方書遲與英英乘著牛車到了京郊可供落腳的一處驛站,也就是上迴從白葉寺山上下來途經的那處。


    這次正好馬廄裏也有空閑馬匹。


    此時若是騎馬趕路,在宵禁之前肯定能到京中。


    他向驛差買了馬,轉身瞧見英英坐在牛車旁邊埋著麵,拿著樹枝在地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他牽著馬過去,“牛車還要嗎?”


    英英點頭:“怎麽可能不要。”


    方書遲又問:“那先放在這裏,等我們進京之後,我派人來取行嗎?”


    英英抬眸看他,“你要帶我一起迴去?”


    方書遲摸了摸她的發頂,“你不想嗎?”


    英英糾結地又埋下了頭,手指絞著身上破舊的布料一聲不吭,隔了半晌才低低道:“真的嗎?”


    “真的。”方書遲說。


    他們把牛車暫時拴在了馬廄旁。


    隨即一前一後乘著馬匹,乘著夜色裏的燈火,直往京城。


    ……


    梅苑大門放人通過的消息,第一時間傳到了池霽在京中新置的宅子裏。


    不過也不止他這一家,京都不少暗地裏盯著梅苑的人都獲悉消息,聽聞方書遲平安無事迴府了,滿腹狐疑。


    滿京城的官差禁軍找了他七日毫無線索,結果卻是他自己毫發無傷地迴了自己府上,半點消息也沒有。


    好在這令人琢磨的一夜過去,翌日滿京都包括皇宮裏的人都知道了方書遲平安無事歸來的事情。


    此事說重不重,卻引得貞景帝從宮中派出了太醫登門問候,還送了一根百年老參滋補。


    眾臣品味過來這位在禦前當紅的勢頭,即使失蹤多日也沒有絲毫消減,緊跟著貞景帝之後,也紛紛帶了禮上門探望。


    朝中與方書遲交好的官員屈指可數,但這日梅苑裏熱鬧的像是要過節,好不容易以養病之由送走了諸位貴客,他又迴想起來,今日連沈宓和攝政王這種不按照常理辦事的貴客,都差府上侍衛送了禮過來,卻還有人連場麵姿態都沒露。


    他立在門前發了半晌愣,恍然聽見有人喊他,側過身看去,收拾幹淨換上新衣服的英英,頭發綁成了個雙丫髻,正站在廊下叫他,“方二,我…”


    她還是糾結地揪起了衣服,將衣麵揪的起了褶子,又十分心疼地想要捋平展。


    方書遲抬步向她走過去,停在她麵前,“別叫方二,叫哥哥。”


    英英抬眸看著他,眼底全然是緊張和糾結,依舊輕聲喊道:“方二。”


    方書遲無奈地摸了摸她的頭發,“好,你不叫就不叫吧,別拘束,就當你有了個新家。”


    聽他這樣說,英英才放鬆片刻,腦海裏想起來今日見到的那些人,又皺起了眉頭,“方二,你是做官的嗎?”


    方書遲點了點頭,“是。”


    她抿了抿唇,“你做的官是不是很大?”


    方書遲又應了一聲“是”。


    “方二…我有些怕。”


    她隻不過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一時之間從一無所有到應有盡有,從無人問津到往來鴻儒絡繹不絕,她在這不屬於她的方寸之地,頭一次感覺到了人際帶來的手足無措和慌張。


    對她來說,她隻不過是收留了一個從山林中滾下來的笨蛋方二,她隻認識方二。


    可麵前這個,是眼前閬苑仙葩的主人,是那些人口中的方大人,她不認識,卻又熟悉。


    “別怕,你再也不是之前那個‘小瘦馬’,你是方英英。”


    方英英點了點頭,沒多久停歇,又忽然抓緊了他的袖子,本來逐漸緩和的眼神變得局促起來,“方二,有人來了。”


    方書遲慢了半拍,撫著她的肩膀轉身,一眼望見站在庭中月色底下、滿身曝寒的人


    池霽身旁的那樹枇杷花開的很好,叢綠之中白色的花片綴在上頭壘成牡丹樣,花瓣溫潤軟糯,像是糖糕做成的點心,在夜色之中顯得突兀又不太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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