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皺起眉頭,“還勞煩您下去將方子謄抄出來。”他示意一旁的獄卒將大夫領了下去。


    自己則坐在牢房門口,背靠著牢門低垂下雙眸,看不清神色。


    良久,從牢房裏突然傳出幾聲微弱的咳嗽,他轉過頭去看,原本躺在地上的溫,已然睜開了雙眼。


    他唇色慘白,沉緩地喘著氣,身上的衣衫淩亂髒黑,在地上這麽一趟,頭發也散了,上頭還沾了幾根穗稈,跟今日他出門時的模樣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溫月琅,你是嫌命活的太長麽?”溫珩冷冷道。


    他雖心下擔憂至深,卻又止不住地想用狠話逼溫反省,隻可惜他們兄弟二人,一旦露出爪牙,便從來不會相互諒解。


    “哈,”溫笑了一下,不小心扯到肋骨間的傷,又疼的皺起了眉頭,“都這個時候了,兄長都不肯說些好話哄我開心嗎?”


    溫珩站起身隔著牢門看他,語氣極淡,“你還笑得出來麽。”


    溫當真側首,向他扯出一副笑模樣,“兄長想看,我便能笑。”


    “溫月琅!”溫珩狠狠瞪他,“你跟隨韓禮做事,我可以不計較,可你為什麽要碰漕運的事。”


    今日聞濯給他的這一頓教訓,不止是因為沈宓,還有漕運“陰路”的草烏散交易一事。


    所以他這牢獄之災下的合情合理,溫珩就算身為大理寺長官,也根本沒理由將他撈出來。


    他嚐試想翻個身,卻隻吐出嘴裏憋的一口鮮血,咳了兩聲才道:“我隻是在做自己該做的事,反倒是兄長你,怎麽如今想起來質問我了,是想向攝政王邀功討賞麽?”


    溫珩教他氣的不輕,“那些事涉及官府,怎麽就是你該做的了!”


    溫望著牢房屋頂,目光渙散,語氣淡淡道:“月琳,廿載之前自從我們走錯了第一步,之後的路,就都是錯的,如今怎麽可能撇得清楚呢。”


    他壓下喉嚨間的阻塞,又緩緩說:“官場還是民間,如今隻有能做的和不能做的,沒有什麽該不該。”


    溫珩原本麻木的膝蓋,教他三兩句戳的再次搖搖欲墜,他沒忍住癱坐到地上,“不能迴頭了麽?”


    溫微微搖頭,“迴不了頭,”他猛然翻身,拚盡全力把身體挪到牢房門邊,又劇烈地咳嗽了一陣,從牢門的空隙,抓住了溫珩冰涼的手:


    “要迴頭,隻能以命相抵,但是溫月琳,你還欠我。”


    溫珩紅著眼眶看他,“我欠你什麽?”


    “你欠我一輩子。”他握住溫珩的手指突出了骨節,硌的溫珩皮肉發疼。


    兩人交匯的目光,就像是年少時頭一次爭執時那樣劍拔弩張。


    其實溫珩心裏清楚的很,自嘉靖十四年時,溫家一族被嘉靖帝暗中滅口,滿門餘他兄弟二人幸命之後


    他們往日的嫌隙便盡數消散進了家仇之中,化為了血親的根。


    在這茫茫天地之間,他們是彼此的依靠,是彼此的命,無論他們仇視誰,都不會仇視彼此。


    真正變化的折點,是在他徹底下定決心後,跟在韓禮身邊做事的那日。


    忠良一旦沾上仇恨的根,就會麵目全非。


    雖然他們打的是沉冤昭雪的名頭,卻因為始終微小的蚍蜉之力,動了旁門左道的心思。


    他助韓禮複舊朝,韓禮替他殺仇敵,這一步,是他先踏錯,是他先違背道義,跟溫沒有半分關係。


    他行差踏錯是因,溫受此牽連,也成為了韓禮的棋子,是果。


    他左右搖擺,後悔之心猶豫不決,是因,溫承他那份職責替韓禮做事,到今日執迷不悟、不知死活,亦是果。


    一切皆因他開始,卻好像要以溫作為結束,他這個做兄長的,簡直失敗透頂。


    他掰開了溫死死握住他的手,夜半時分出大理寺,又渾渾噩噩行到王府,直跪到了天明。


    翌日清早府中守門的下人一開門,便瞧見他一副憔悴到底的模樣。


    昨日他來過,府裏的下人瞧著眼熟便多問了幾句,聽他稟明來意,麵上又露出為難,說攝政王還未起身,教他先進門在前廳等。


    溫珩婉拒,執意在門前跪了下去。


    待到辰時,日光明澈,聞濯才從臥居露出身影。


    “溫大人這是要長跪不起麽?”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溫珩,麵上毫無表情。


    溫珩拱手行禮,俯身低首說,“請殿下開恩。”


    聞濯:“起來吧。”他淡淡轉身進府,全然不顧身後幾乎站不起來的溫珩。


    行至廳堂,溫珩的一雙腿似乎是有千萬根鋼針在紮,肉連著皮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疼,他路上連跌了好幾跤,搖搖晃晃爬了起來,身上摔破了好些皮,最後還是府中下人攙著他,才將他送到院子。


    才換地兒,他便又要下跪


    “這雙腿不想要了?”聞濯冷冷開口。


    他搖搖欲墜靠在一旁椅子前,搖頭:“溫還有用處,還望殿下能夠開恩。”


    “有什麽用處?”聞濯問。


    溫珩:“漕運之事在京都的聯絡人,他能夠聯係。”


    聞濯笑了笑,“那這人便交由溫大人你去抓了,等功過相抵,本王也不會不通情達理。”


    溫埋首謝禮,隨後由著王府裏的下人將他送迴了大理寺。


    再次進入監牢,他這腿已經站立不起來,被人攙扶著來到關押溫的牢房前,他已經滿身大汗。


    見地上的溫絲毫沒反應,他急的差人立馬打開了牢房,一行人進去,裏頭的人才悠悠轉醒。


    他慌裏慌張地差點又跌到地上,吩咐完一旁侍從下去煎藥,才老實癱進獄卒搬來的輪椅裏。


    “你腿怎麽了?”溫的氣息明顯比昨日更弱,他想起身,卻痛的動彈不得。


    溫珩擺了擺頭,“無事,”他說道:“我問你,京都之中暗裏密謀漕運‘陰路’一事的都有誰?”


    溫皺起眉,答非所問道:“腿怎麽了?”


    溫珩氣的喘了口氣,“你迴答我都有誰!”


    溫瞪他,又自己忍著痛翻身爬起來,吐了兩口血,半直著身子踉蹌地跌進了他懷裏。


    溫珩嚇得連忙摟住他,又教他吐了一肩頭的鮮血,他慌得連忙一改嚴厲,好聲好氣道:“跪麻了,沒什麽大事,你起來作甚,不要命了!”


    溫急促地喘了兩大口氣,“你去求攝政王了?”


    溫珩順了兩下他的後背,“是,我再問一遍,京畿暗裏密謀漕運‘陰路’的涉事官員名單,你知不知道?”


    溫抓緊他手掌,低聲道:“不知道。”


    “溫月琅!”溫珩氣的麵目扭曲,“你是不是就想讓我替你償命!”


    溫掐了一下他的手指,進氣少出氣多地道:“兄長,怎麽會這麽想,我可隻想要兄長…躋彼公堂,福澤綿長”


    話音甫落,他便唔出一口溫熱鮮血,直直墜進了溫珩懷中。


    ***


    夜闌人靜,風清月白,五月底便起了蟬鳴。


    溫珩記得當年他拉著溫躲在草垛裏,躲避追殺時,也是在這樣一個夜裏。


    那時他們並沒有確切認識到,滿門被屠,到底是一件怎樣可怕的事情。


    隻是手拉著手,依偎在滿是蟲子的草裏,後知後覺地想念娘親溫暖的懷抱,父親偉岸的脊背,還有快吃膩了的甜花糕。


    如今他們已經過了貪戀這些的年紀,想要的,卻遠遠不如當初那樣的簡單純粹。


    溫摻合進漕運之事,他也是後知後覺,先前也曾勒令警告過,隻不過溫並沒有當迴事。


    本以為這件事少說也能再拖些時日,沒想到聞濯私下裏動手查探的動作,比他們預估的還要利索,而且這一查,更是直接摸到了溫的頭上。


    三月初在宮中,他雖有投誠的心思,卻沒有投誠的誠意,直到今日,為了保下溫的性命,他也沒法再模棱兩可地在聞濯麵前蒙混過去。


    他歎了口氣,看向榻上躺著的溫,“你若執意不說,我便自己去查。”


    溫並沒有醒,臉色蒼白地昏迷著,仿佛在同他做無聲的反抗。


    溫珩俯身伸手碰了一下他的麵頰,又抽手轉身走進房中。


    落座銅鏡前,目光聚在鏡麵上盯了良久,再起身出門時,他的眼角下,便多了顆同溫如出一轍的淚痣。


    默然望了榻上一眼,闔門收手,隨即扭頭紮進了無邊無際的夜色裏。


    作者有話說:


    不得不說,挺帶勁的。


    感謝支持!


    第47章 並蒂蓮


    溫珩憑借著一張足以假亂真的臉,用溫平日裏透露給他的信息,聯絡了幾個他們在京畿安插的“眼”。


    這些“眼”,實則就是溫在京畿打探各方消息的暗樁,他們一般是奴仆樂坊的賤籍,走尋常通道進入高官府邸之中,平時隻有重要消息才會外出傳遞。


    他們之間設立專門的一個機構,傳遞收集和送出鑒定,有分別的人來接收管理,各分支之間基本不會直接接觸,就算碰麵也會嚴格做好接頭的暗號。


    溫珩出門前熱敷了半個時辰膝蓋,撐著身子提了燈,來到一處沒人的宅院。


    腿間麻了大半,夜裏涼風一吹,幾近冰火兩重天。


    他點上屋裏的油燈,坐在桌子前等接頭的人來,手指不自覺在桌角敲了許久,直到院外一陣結實的腳步聲傳來。


    來的人仔細關好了院門,從中庭穿來門前,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才悄無聲息地闔門轉身,“鬆間雲遊客。”


    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溫珩並未扭頭瞧她,故作鎮定道:“望峰息浮名。”


    他話落,那女子細細挪步到桌前坐下,抬手摘下了頭上的鬥笠麵紗,“覺柳拜見大人。”


    她長了雙桃花眼,嗓音嬌似黃鸝,麵容也生的極為溫婉動人,拜禮的動作利落平穩,又不像尋常的女子。


    溫珩以為這個“大人”,隻是他們私下對溫的稱謂,便沒有過多在意,徑直提起要事道:“近日京畿漕運出了些問題,我懷疑是他們當中有人反叛。”


    覺柳微微點頭,秋水靜眸淡定地看向他,“是都察院的人。”


    她迴答的這樣幹脆,溫珩心裏又生出點不對勁來,“都察院的誰?”


    “都察院都事魏簾青。”


    溫珩有些半信半疑,“他一個都察院七品文職,又如何能在戶部管轄的漕運之上做文章?”


    覺柳看了他半晌,麵上神色未變,眸中卻隱隱劃過一絲惋惜,“大人今日隻需問出一個替死鬼就夠了,其餘諸事,不如就放手讓旁人去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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