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史集上頭標著四個大字:正編通史。


    “怎麽了?”聞濯問。


    沈宓順著他的視線攤開了史集,裏麵夾著一封信,上麵的墨跡幹了有些日子,紙張被濕冷的天氣沾的柔軟冰涼。


    拆封抽出信紙,裏頭隻有薄薄的一張,中間兩行字,寫著: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


    “不是同一首,但都是說重逢的詩。”聞濯說道。


    沈宓收起信放在一旁,垂眸看著案上那本正編通史,眉頭難下,“這冊書應該是趁我不在時,有人放進我屋裏來的。”


    聞濯頓時眯起了眼,“是你身邊的人?”


    沈宓搖頭,“如果是我身邊的人,大可親自送到我手上,不至於幾月都無人問津,”他沉吟半晌,又呢喃道:“故人重逢…”


    聞濯見他神思沉浸,便沒擾他思緒,趁他走神的空隙,出門將濂清叫了出來,教他進宮撥一批有底下的下人來世子府伺候,又吩咐他去街市買了些新的家居用具。


    原本他還能連哄帶鬧地將沈宓帶迴承明殿多歇幾日,眼下出了一封這樣來路不明的信,這期望怕是要落空。


    他再轉身進屋,沈宓還在抓著那封信不放,嘴裏低低念叨著,“還作江南會…”


    大抵是近來因為漕運‘陰路’一事,江南一帶在耳邊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多,聞濯忽然聽見這麽半句,頓時腦海裏閃過一縷絲線,就硬卡在了“江南”這兩個字上。


    “尹毓故鄉廬州,便在江南一帶,”他看著沈宓繼續說道,“這是特指鍾自照?”


    可為什麽會以這種方式,來通知他這個素未謀麵的人的到來呢?


    沈宓不得而知,卻覺得這裏頭的文章並沒有那麽直接。


    過往韓禮那邊從未給他傳過類似的信,他們暗中謀劃的事,若不是做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是斷然不會向他透露分毫的。


    這次,就像是故意的。故意引起他的好奇,惹他深究…


    “倘若方便,教你的人去戶部給姚芳歸通個信,”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用你的名義。”


    作者有話說:


    我可太喜歡聞嬌嬌撒嬌了,又愛他瘋批的時候,真是魚與熊掌,有機會兼得一下。(cp名叫紋身,真的給我笑裂了)


    注:浮來青蓮花箋都是古代茶名,蓮花箋屬於武夷茶茶係,武夷茶其中最出名的是大紅袍,功效是滋補氣血,美容養顏。


    “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源自杜甫《贈衛八處士》。


    “還作江南會,翻疑夢裏逢。”源自戴叔倫《客夜與故人偶集》。


    第36章 三月春


    姚如許接到通信時,正在戶部衙門裏整理去年賦稅的一些賬簿,身側立著左郎中對著賬目,聞見來人是攝政王直隸下屬時,還有些驚詫,又聽來人說聞濯在世子府造訪,頓然豎直了耳朵。


    擱下手中公務,姚如許叫他稍等片刻,同左郎中叮囑了後續校對的賬目分類,便拿上自己先前對好的賬簿,隨通傳的人駕馬車去了世子府。


    是時,府中已經添了一批平日裏聞濯跟前伺候的下人,姚如許教人領著從正門進去,就瞧見他們在院子裏頭忙活修繕。


    走到後院,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甚至在沈宓那冷冷清清的院牆上牽了幾株報春花,正是當春吐朵的好季節,鮮黃的菱形小花開的嬌憨可人,再配上小姑娘銀鈴般的輕笑,初春的寒意即刻退去。


    以往院牆裏那股死氣沉沉的味道揮散,好像這裏從來不曾關過什麽垂死之人,也從來沒有那些可憐往事。


    他心下的重物一輕,腳下也變得輕快,緋色的官袍下擺教朗朗清風拂的如雲似浪,腰間掛的銀魚袋一擺一晃。


    穿過庭廊後的石青拱門,他一眼望見坐在院子裏兩個人。


    沈宓著一身柳色青衫,有幾月不見,氣色比年前那段日子好了不好,身形瞧著也不再像是風都能吹斷的那般纖弱,雖仍舊蒙著條淺色的眼紗,但整個人都仿佛注入了一種名為生機的東西。


    姚如許心下百感交集,上前拜見一旁的聞濯,順帶附上了從戶部帶過來的賬簿。


    聞濯借過翻開一看,大方給他賜了坐。


    可他哪裏敢坐,倘若不是私交的緣故,這座上兩位他哪個都是胳膊拗不過大腿,於是婉拒了一句,便立在了一旁。


    沈宓就著手側小案上的茶水給他倒了一杯,隻是還沒遞到他手上,便意有所指道:“芳歸,有些時候看來,你也不是個蠢貨麽。”


    他這是在含沙射影地說,近日來,戶部與聞濯走的過近之事。


    姚如許接茶的動作果然一頓,下意識瞟了一旁氣定神閑的聞濯一眼,繼續裝相道:“世子說笑了。”


    沈宓真同他露了個笑模樣,“且當我說笑罷,”他又看向一旁的聞濯,“晌午了,殿下不如出去瞧瞧,外頭院子裏的修繕做的怎麽樣了。”


    姚如許聽完他這支人的話,是一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聞濯一個不高興,便將沈宓掐著喉嚨鬧些見血的不痛快,低頭暗自捏了好幾把汗,直到聽見聞濯起身挪步的動靜,才敢抬頭。


    發現人是真老實飄去了前院,他疑惑的人都愣了,看著茶案上落下的賬簿,他唇舌艱澀地囁嚅道:“這是怎麽情況?”


    沈宓衝他點了一眼傍邊的椅子,漫不經心道:“男人嘛,”他拉長了下尾音,餘光瞥了眼蹲在屋簷上的濂清,繼續說道:“總有些特殊癖好。”


    姚如許手機的茶杯都差點握不穩,“殿下不是不待見你的麽?”


    沈宓笑盈盈地舔了舔嘴唇,“管那麽多作甚,說正事,”他抬手,從袖中掏出先前的那封信遞到他手上。


    姚如許翻開信紙,看到那兩行詩的時候也眸光微閃,說了跟聞濯說的一樣的話:“兩句雖不是同一首詩,但意思大致相同。”


    沈宓眯起眼紗下的雙眸:“還有呢?”


    姚如許欲言又止,停頓了幾下才道:“‘還作江南會’半句,是指尹毓門徒鍾自照?”


    沈宓隨即冷哼一聲,語氣泛涼,“你果然一眼就看出來了。”


    但重點不是這個,姚如許覺得有些奇怪,“這確實是先生的字跡,可為何你會…”


    他們這些人籌謀的事情,在沈宓想要擺脫他們控製的某年起,便沒有再對他毫無保留地交根交底,京畿之中,幾乎各個暗部都是在瞞著他行事。


    所以眼下忽然出來的這封信,用意太惹人深究了,他愣神半晌,又聽沈宓低吟:“兩句肯定各有重點。”


    他下意識低頭又去看那前一句:焉知二十載,重上君子堂。


    “二十載。”沈宓忽然道。


    姚如許眉頭稍抬,“什麽?”


    沈宓又說:“這封信應該是年初送到這裏的,二十載迴身,特指的是嘉靖三年時。”


    “那便不是舊友,而且這鍾自照,先前我們確實沒聽說過。”姚如許一口咬定道。


    沈宓不自覺轉起茶案上的茶杯來,沉思片刻依舊索然無果,他抬首,“本以為你知道點什麽,才喚你過來,”他歎了口氣,“罷了,你迴去忙罷。”


    姚如許:“?”


    他這會兒沒用了就能揮之即去是吧。


    不過話說迴來,他還是覺得今日沈宓借用攝政王的名義,找他問話的行徑實在太過荒唐,這種仗他人威風,行自己之便利的事,他到底攥了幾條命才敢的。


    原本他戰戰兢兢一路過來,都做好了看到一些殘暴的場麵的準備,誰能想到堂堂攝政王,實際上聽話的像是被穿了魂。


    所以年裏入宮幾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同攝政王…”這話事關男子尊嚴,他不好直接問,卻又不知曉該如何問,才會顯得不那麽直接,抓耳撓腮了一陣,半晌沒出言。


    看他糾結的話都說不利索了,沈宓大發慈悲道:“韓禮沒告訴你嗎,年少時我同他見過。”


    他又笑了笑,“就跟你們這些故人一樣,倘若對我能有惻隱,便能反向利用之,最後將我釘在這仁義禮智裏,成為要挾我的籌碼。”


    姚如許跳了一下眼皮,想勸慰幾句,卻又看見他攆人的手勢,慌忙閉嘴在旁立了片刻,隨即撈起茶案上的賬簿,一路出了世子府。


    待人沒了影,聞濯拎著一疊點心及時露麵,立在他身前,一手抬著他下顎,將桃花做的糕點拎起來一塊抵到他唇上,“午膳馬上就好了,先吃塊糕點墊墊。”


    沈宓張嘴,大度地賞了光,咽了兩口不願再吃,便咧開臉,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背。


    聞濯俯身,就著兩個人交疊的手,將那塊剩餘的桃花糕叼進了嘴裏,滿意地嚼了兩下咽入喉嚨,沾著些甜渣的唇故意蹭到了沈宓的嘴角,又伸舌舔去他嘴角沾上的渣子。


    在鬧過頭之際一觸即分,伸手撫了撫沈宓後背突出的脊骨,“摸摸毛。”


    沈宓腳下踹他小腿,“沒完沒了了是吧?”


    聞濯又順著他的後頸往脊柱底下擼了兩下,理直氣也壯:“男人嘛,總有些特殊的癖好。”


    沈宓心底的陰霾這下是徹底散了個幹淨,樂的直接笑出了聲來,“偷聽你還有臉了?”


    聞濯將他眼紗拽下來,看著他的雙瞳煞有介事地問:“我聽不得麽?”


    “你…”沈宓吸了口氣,又捂住額頭,“真是沒救了。”


    聞濯沒見他直接迴答,心底劃過一絲悵然,剛想抽手起身,卻被沈宓伸手摟了迴去,他驚詫地偏頭去瞧,隻見沈宓眉目間泛起薄怒。


    “瞎動什麽?”沈宓低聲道。


    聞濯這迴沒話了,“我……”


    “我是覺得我自個兒沒救了,”沈宓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咂了咂舌,“嘖,我竟覺得你拈酸模樣,直教人想疼。”


    聞濯頓然抽了口氣,又急切問道:“你想疼我?”


    沈宓一把將他衣領拽下,兩人一起窩在了,可以裝得下一個半沈宓的太師椅裏。


    聞濯撐在椅架上,俯首望著他狡黠的眼睛,見他頭一次主動湊了上來,伸手摟住他的後頸,貼了片刻,又趁著若即若離的空隙低語道:“阿,我疼疼你。”


    聞濯急促抽了口氣,頓時靈台裏如同鑽出一把燒的極旺盛的火,迎著唇間滾燙的氣息,越燒越野,燎起了他滿身鮮血,沾著櫻筍月和煦的風直發他肺腑。


    他傾身重新壓上沈宓那兩片勾人的嘴唇,手指覆上他背後清晰的骨絡撫摸一陣,便侵入柔軟唇齒,在這滿目旖旎風光裏,親手將無邊春色盡情揉碎……


    ***


    午膳,兩人坐在沈宓院子裏的涼亭中,新來的丫鬟給亭子上纏了幾叢碧綠的爬山虎,既添風致,又解決了仲夏遮陽的問題。


    沈宓歡喜的很,一高興便多吃了幾碗飯,看得聞濯稀奇壞了,賞了滿院人銀子,又貼心地給沈宓又添了碗湯。


    期間還酸的不行,“就這麽喜歡待在世子府?”


    沈宓猛灌兩口熱湯入喉,“你說呢。”


    聞濯識趣地閉上嘴不說了。


    雖然離了承明殿,但這幾個月以來,沈宓這午睡的習慣卻是教聞濯結結實實養了出來。


    茶酣飯飽,便有些昏昏欲睡,配上春日暖洋洋的天氣,銜著報春花的煦風一吹,整副身子骨都軟了。


    還好屋裏屋外都教下人打掃了一遍,榻上的被褥也都鋪了新的,沈宓徑直往上一躺,忽然想到“醉生夢死”這個詞。


    他睜眼撇頭去望窗台邊的聞濯,這位風雅的殿下,此時正在擺弄一束嬌麗清新的報春花。


    似乎是原本的花瓶瓶口太窄了,花枝折的太多擱不下,他放了半數,剩下的重新從屋裏翻出來個花瓶,插在沈宓那滿堆淫詞穢調,詩集話本的書案上。


    忙活完,賞心悅目,他似乎是終於滿意了,轉身走近榻邊瞧著沈宓微眯的眼睛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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