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宓半笑不笑,抿唇未曾接話。


    聞濯看著他那張波瀾不驚的假皮,氣的腦仁直疼,心下有怒又奈他不能,隻好伸手掐起沈宓下頷,生硬地抬起拿著的瓷碗,把湯藥全都往他嘴裏灌了進去。


    沈宓反應不及,直接嗆得猛咳不止,褐而發苦的湯藥不斷從他的鼻喉裏嗆湧出來,沾了他滿身。


    他倒是也有幾分愛講究,隨意撚起身下的被衾把臉鼻擦了個幹淨,還不忘笑臉盈盈地迎著聞濯不善的目光,同他致歉:“是我愚笨,實在辜負了殿下一番好意。”


    聞濯冷眼盯著他身上被湯藥染的泛黃的裏衣,並沒有跟聞欽那個草包一樣萌生什麽憐香惜玉的念頭,掐著沈宓下顎的手指分毫未鬆,他聲色淺淡地命令著沈宓:“張嘴。”


    沈宓像是一個不會拒絕別人的漂亮木偶,麵上的笑意還未收起便乖乖聽話分開了唇,任由聞濯將手中剩下的湯藥接著灌進嘴裏。


    瓷碗邊緣將唇裏磕碰出來一道口子,不多時,鮮血便滲著唇縫緩緩現出名目,沈宓伸舌舔去,又正兒八經衝聞濯道:“多謝殿下不吝照料。”


    聞濯見他任人拿捏,隨即冷哼一聲起身將碗摔在一旁的小案上,拂袖轉身時語氣泛涼地問:“沈宓,你難道就從未做過噩夢麽?”


    話落,他邁步出門、頭也未迴。


    ***


    沈宓出獄不過三盞茶的功夫,這頭溫珩的結案述文尚且未落筆,大約摸到點風聲的丞相大人姚清渠,便整裝上了門。


    姚氏一族世代事君,落到姚清渠這輩算是雛鳳清聲,先輩官職有大有小,唯他一人做到了正一品丞相的位置、且忠效輔佐了兩代君王。


    先帝還在世時內外大小事悉多數經他手操辦,兩人之間也從未出現過君臣嫌隙的隱患,相伴在側效忠多年,無論朝中諸臣背地裏有多眼紅他的位置,任由使盡多少手段,也未曾成功將他從那孤寒之地拉下來過。


    長靖二十幾年來他身居高位、承負先帝青睞,鮮少有人觸著黴頭不給他麵子,如今聞濯這如同虛設的禦弟一迴京,便鐵了心地隻手遮天同他做對。


    姚清渠前日忍著不滿任由他包庇沈宓未跟他計較,如今三日已過、刑審尚且都沒動真格,沈宓那個混不吝便借著服病的由頭,滾到了大理寺卿安排的廂房裏。


    他家慘死的親兒子的棺材板還放在屋裏頭等頭七呢,那早該伏罪的沈宓倒是好一個金貴。


    於是,在大理寺安插的眼線才將此事通報,他便趕著飯點來到了大理寺門前。


    溫珩接到前門當差衙役的傳話,方才放下筆起身前去迎接。


    出門見到姚清渠的時候,能擔大局的攝政王殿下已然在場對峙了。


    溫珩依次拜完禮,悄悄摸摸立在了聞濯身後,裝作不會說話的孫子。


    大名鼎鼎的攝政王殿下果然如外頭傳的一般處變不驚,輕飄飄地立在人前,隻字未言便已然將姚清渠盯的出了渾身不自在。


    對方倒是先耐不住了,便不滿道:“殿下準允沈宓出獄養病是何意?”


    聞濯側首瞧了一旁的溫珩一眼,半分沒留餘地地將他給推了出去:“這樁案子溫大人已經結了,證沈宓清白無罪。”


    溫珩看著芒寒色正的聞濯,一時有些後悔先前的輕率決定,心下悔意還未蔓延開來,又聞見頂頭的上司發話:“溫大人結案述文應當就等上批了罷。”


    大字都還未寫成一個的溫珩心裏虛的發慌,順了兩口氣才鎮定迴道:“迴稟殿下,述文還尚未提畢”


    “不知溫大人是以何立的沈宓無罪?”姚清渠實在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


    溫珩下意識頓了一刹又瞥了聞濯一眼,振振有詞道:


    “下官先前仔細審問過當日悅椿湖畔所有圍觀者,但是他們的供詞中,除了寧安世子謀害令郎之辭皆為一致之外,其他的細節幾乎都對不上,而且下官也遣人去打聽過當日玄武道上,世子出行之後發生之事,雖中間兩人確實起了些口角,但世子並沒有殺害令郎。”


    姚清渠聞言直直冷笑,故意抓著不放道:“世子?沈宓如今不過一介入獄罪犯,居然也能夠教堂堂大理寺卿聊以尊稱,那看來你溫珩審案程中,也並非是沒有徇私舞弊的嫌疑。”


    溫珩皺起眉:“公堂之內,尚且有審理保留的供詞以及人證筆錄,倘若丞相大人信不過下官,大可自行去驗看。”


    姚清渠自然知曉當著聞濯的麵,他不可能扯謊,悅椿湖之案他心如明鏡,如今還在嘴硬攀咬,不過也是權宜之計罷了。


    隻是沈宓……他不明白為何這人作惡多端的名頭都已然落實了,聞濯卻還是不動聲色,心下憋了一肚子悶氣又道:


    “沈宓若當真無罪,為何滿京百姓皆想他死?溫大人受命之任父母官,難道眼睜睜看著百姓諫言,卻選擇視而不見!”


    溫珩聽出來他這是有意針對,心裏瞬時也惱了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倘若下官今日以為丞相大人擔不得首輔之任,丞相大人便真是擔不得,便也要引咎辭官麽?”


    他當著聞濯的麵說這些大逆不道之言,也並非是欠考慮,他知曉聞濯心下意思便不管不顧了些:“丞相大人,凡是倘若皆可憑心而論,那是否也沒有刑部和大理寺存在的必要了?”


    姚清渠本還想說些什麽,忽然教聞濯抬手打斷,差些一口濁氣沒上來。


    “二位皆為北辰朝廷效力,不如都少說兩句,”聞濯淡淡然地衝溫珩抬了抬下巴:


    “既然丞相大人有疑,你便依照章程把供詞證據都給他呈到跟前,丞相大人為國效力輔佐兩任帝君,也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不分好歹的人,你怕是近日審案審的肝火旺盛了,明日下朝之後,記得去尚醫局領些黃芩降降火。”


    溫珩對這這出指桑罵槐暗自叫絕,嘴上又畢恭畢敬地衝聞濯拜禮荷恩。


    姚清渠敢怒不敢直言,大袖一揮冷哼道:“犬子尚在喪期本官不便久留,還望姚大人改日將結案述文和審理供詞,一同送到府上來。”


    溫珩當然說好,今日他同正一品的官員對峙絲毫沒有輸了氣勢,他日沒有陰晴不定的攝政王殿下撐腰,他指不定還要被人給穿什麽樣的小鞋,索性什麽樣的台階他接著便是,省得多生麻煩。


    姚清渠一走,溫珩便感頭皮發緊,跟前立著周身三尺怵死人的聞濯,他開口不是不開口也不是,猶豫了半晌,才腳趾抓地地挪動了半步衝聞濯說:“正是餐時,殿下不如留下用膳?”


    此話甫一說出口,他便有些後悔。


    且先不說用什麽破爛理由招待,就大理寺那些粗茶淡飯,他還妄想留住這位盛著錦衣玉食長大的金貴身子,他簡直是大白日裏發了夢。


    正等著聞濯開口迴絕,哪知好巧不巧的攝政王殿下陰晴不定且當頭,信信然地便應下了。


    溫珩心下窘迫的實在想要找個地縫鑽進去,急赤白臉地請辭了聞濯、適才躲進大理寺的後院,招唿婆子殺雞宰鴨好開一頓葷。


    聞濯這頭當真沒作妖地就留下了,不過轉身又跑去了沈宓歇著的臥居。


    他實則也搞不清楚這沈宓到底有什麽值得他再三探看的,雖先帝遺旨白字黑字地記著要護他周全無憂,但倘若旁人實在投機取巧,趁他不注意要了沈宓的命,這也是定數上要他遭此劫難。


    寺廟枯坐數年雖六根未斷,他倒也悟出了常能清淨的道理,上一輩欠下的無頭之賬又與他何幹呢,他是拜菩薩又不是真菩薩,況且這沈宓,也並不討喜……


    倘若放在以前,他還是願意承認的,但如今,沈宓不知讀了什麽歪文邪氣,長成了個一張口吐言就令人生厭的性子,他實在難能生喜。


    皺眉立在沈宓榻邊,他盯著病容滿麵的沈宓,不自覺緩緩舒展了神色。


    應該當真是病的不輕,他不過才出去一眨眼的時候便老老實實歇下了,也不如平時那般還要鬧一陣。


    俯身盯著沈宓平緩的唇角,終於不再見他那像假皮一樣的神情、聞濯不由得身心鬆了一口氣,隨即鬼使神差地伸手出去,用拇指摩挲了兩下沈宓瞧上去略顯溫柔的唇廓。


    冰涼又柔軟的觸感教聞濯探火一般收迴了手,他又緊緊皺起了眉頭,盯了半天見人沒醒才暗暗喚了一聲沈宓的字


    “沈序寧……”


    第6章 姚如許


    悅椿湖一案的供詞證據,早在溫珩提畢結案述文上呈聞濯過目的當晚,便入了刑部和大理寺歸檔落了封。


    這樁說起來賺足了噱頭的謀殺案,終究還是跟著丞相府的喪事一起,息事寧人地封棺下了葬。


    溫珩惦記著前幾日大理寺府衙門前,他仗著聞濯撐腰,一時沒給姚清渠好臉,麻溜的趁著姚家公子喪葬才畢,便手抄了一份悅椿湖一案的供詞和結案述文,親自登上了丞相府的大門。


    彼時姚家門前的白綾帶花的綢緞還大大咧咧地掛著,全府上下噤若寒蟬地忙活些瑣事,愣是大氣都不敢多出一聲。


    守門的侍從見了溫珩大理寺卿的牌子也未曾多攔他,開了門便招人引他進內院見人。


    許是喪葬之事與陰氣沾邊著實晦氣,溫珩從前廳到內院這一路,幾欲瞧見的都是些病殃殃的婆子丫鬟,期間本想多嘴詢問一兩句,又教跟前領著路的小廝以丞相大人等候為由打斷。


    好不容易止了多管閑事的心思來到內院,又著急忙慌地被人告知丞相大人思子心切,久存傷懷一時發了急病,眼下不方便招待貴客。


    嘴上說的是個貴客,實則貴客一路趕來連口茶水都未混到嘴。


    想來前幾日,姚家公子才死,屍體都還未僵時,他丞相大人便能老當益壯地將冤喊到攝政王的頭上,怎麽思量這人也不是個脆弱的裏子。


    抬眸朝著緊閉的房門上望了幾眼,果真像是一縷秋風都不肯大方放進去,或許是他來的不巧恰好趕上了。


    抱著懷裏略微沉甸的匣子歎了口氣:“既然丞相大人身體不適,那下官便改日再來登門拜訪,這結案述文下官給大人擱下”


    一陣清脆的開門聲將溫珩的話音夾的戛然而止,門縫正中間伸出來一雙修長的手,緊接著是兩片寒煙錦的衣袖,隨即從裏頭不緊不慢邁出來了個人。


    “家父身體抱恙,有勞溫大人了。”這人迎著瑟瑟秋風挪到溫珩跟前,煦煦然地同溫珩客套了這麽一句。


    此前京都滿城風雨都打“丞相大人死兒子”上頭下來的,搞的眾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這樁驚動了上頭官員的血案結果上,誰也沒有站出來提一句,丞相大人到底有幾個兒子,又死的是哪個兒子。


    如今丞相大人不知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另外一個親兒子一頓招唿,溫珩忽感睡夢未醒。


    又想起前幾天他在聞濯麵前,所說丞相大人留有餘地的魚死網破之舉,臉上也有些發疼。


    “本官分內之事,理所應當。”客套迴了句話,溫珩才有打量起麵前這年輕人來。


    此人麵冠如玉、薄唇鼻挺,眉目間頗有幾分姚清渠本人英姿。


    早年間,他也聽聞過世家大門之間,流傳下來的幾樁風韻之事,其中有關這位丞相大人的幾乎是占了一半。


    聽聞他年少時素有“寶馬香車”郎的渾稱,每每出門抬轎必須講究是寶馬香車,一來彰顯世家貴胄的風範,二來方便招引玄武道上待字閨中的姑娘們擲果盈車,雖傳聞中那副潘鬢沈腰的模樣,多少有些誇大其詞,但香果滿車這樣的稀罕事倒是未曾作假。


    平白懷了那樣的好麵貌,似是不傷姑娘心。不作混佞事便是有所辜負,也就中年獨上高樓、聲名鵲起之後才威懾的無人再將當年當作談資。


    眼看麵前這姚家郎,當年傳聞也能零星窺想一二,滿腦子寶馬香車的淫詩穢調就差出頭,便教姚家郎及時出聲打斷


    “家父臥病之際同我提過悅椿湖一事的結案述文,原想親自上門去取,卻不料大人先來一步。”


    那你爹有沒有同你說過,這述文上門是他以官威壓人得來的啊?


    溫珩腹誹幾句,抿了抿唇:“無礙,既述文已親自送到公子手上,本官便告辭了。”


    他拜禮欲走,姚家郎卻又出聲道:“雖證詞結文近在眼前,但在下還是想詢問幾句有關審案的事。”


    身在丞相府,姚家郎發話溫珩自然是不好直截推辭,順著姚家郎的意教他領到一處僻靜內院,那醇香上等的好茶才端到他的麵前。


    溫珩抱起茶杯便小酌一口,先前的不滿散了大半,整人放鬆的大有知無不盡的意思。


    姚家郎淺笑著替他添茶,半點大戶公子的架子也沒有,還語調儒雅地替溫珩打破了疑慮:“聽聞大人也是近來才蒞任大理寺卿一職,想必也是頭一迴接手這樣牽涉深廣的案子……”


    溫珩放下杯盞:“身居要職,不敢不重,無論如何、有關斷案之事本官理應當明察秋毫。”他心細,時刻惦記著自己這正三品官職的來之不易,在外頭哪怕是一杯好茶,也輕易不能蒙蔽他說出半句事端之辭。


    姚家郎果然笑了笑:“其實不滿大人說,這樁案子的結果除開我嫡母和父親大人不滿,其他人皆是喜聞樂見的。”


    溫珩抬眸:“案情無冤假錯判,自然該喜聞樂見。”


    姚家郎搖搖頭:“我兄長身為丞相府的嫡子,實則多年來一直占著名頭丟人現眼罷了,大人出去打聽打聽就知曉,他活著的時候,背地裏幹過的醃事情不少。”


    溫珩大有種橫在丞相府內宅的明爭暗鬥之間,會被人當槍使的感覺,頓時好茶也有些不服嘴了,腳底抹了油一般就等著走人:“逝者已矣,既然已然結案,本官針對此事也再無多的心思,時候也不早了,本官就先行告辭。”


    他才站起身,姚家郎便笑盈盈地又出聲道:


    “其實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提醒大人,這樁案子無論曲直與否,大人該得罪的人,又或者說旁人想教大人得罪的人,確實是已經教大人得罪了個徹底,大人難不成還真以為家父悲痛的不能自己,此時正臥病在床?”


    溫珩心頭一跳,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屈:“姚公子何意?”


    姚家郎將溫珩茶杯裏涼透的半杯茶水,徑直倒在了院子地上,又重新往裏添了熱的進去,隨即悠閑地衝溫珩指了指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


    “溫大人不必如此防備,我在家中排行老二,一般家中親友都喚我二郎,倘若大人嫌棄親昵,倒也可以直截喚我如許。”


    他這一番攀的當真親近,溫珩差些就要教他這同袍密友的嘴臉給帶到溝裏去,淺淡神色冷冷道:“本官軟硬不吃,公子不如直截擺明來意。”


    姚如許點頭也覺得他說的並無道理,於是放下手中的茶壺狀作天真無邪道:“倘若大人是效忠攝政王殿下,不如好意幫我作個引薦?”


    溫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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