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豐二十八年歲在壬戌。


    二月的北方還沒有一點春的氣息,遼闊高遠的天穹上,幾顆寒冷的殘星寥落空寂。


    大地一片安靜,隻是很偶爾不知從什麽地方傳來幾聲狗吠,打破夜的安寧,然後又很快陷入沉寂。三更正是夢鄉正濃的時候,便是啼鳴的公雞也把頭捂在翅膀下安眠。


    南陽學館的內院燭光漸次亮起,春花早早燒好熱水熱飯,這會兒敲開周清貞的屋子。


    周清貞已經穿好厚實的棉袍,見姐姐進來站起身微笑,春花走過去習慣性的幫他整整衣衫。


    「考籃的東西姐反複檢查了幾遍,你也再看一眼。天冷不能帶肉餅,你就湊合吃雞蛋鹹菜饅頭,本來姐想烙幾個蔥油餅,又怕涼了膩味。」


    周清貞嘴角含著淡淡的笑意,自從那一夜知道自己喜歡姐姐後,周清貞永生忘不了當時的疼痛,心痛身痛,痛到他緊緊蜷縮在一起,也阻擋不了那無處躲藏的痛苦。


    知道喜歡的那一刻,就知道此生和姐姐無望,周府為了麵子寧可他孤獨終老,也不會讓他娶一個曾經的奴婢為妻。


    就算他有機會出人頭地,也沒法左右自己的婚姻,更何況有錢氏和父親那樣的長輩,他不想拉姐姐進入泥沼。更何況姐姐有了訂婚對象,更何況姐姐隻拿自己當弟弟。


    「姐姐,不過一天時間,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周清貞抬起頭任春花給他整理衣領,少女幽幽的馨香沾了點煙火滲入心肺,涼涼的纖指碰到他的喉結。


    姐姐前兩年還說男女大妨,這兩年倒像是忘了般,一直習慣性幫他整理衣服鞋襪。悄悄的吸一口氣,把姐姐的味道一一記在心裏,就這樣吧,讓姐姐平凡安康的生活,自己用一生去守候她的平安。


    「姐給你裝了四串錢,紅繩那個是封卷錢,另外三串是買熱水的錢。」


    「嗯」


    兩名認保人,一個請的是馮先生另一個是先生的故交,先生沒有隱瞞周府的事情,那名稟生不願意攬這種瞞天過海的事情,是姐姐十兩銀子生生砸開路。


    「走了,早早吃完飯,姐陪你去排隊。」


    「嗯」


    春花整理好周清貞忽然伸手比了比他的個頭。


    「哎呀,阿貞隻比姐矮一指了。」


    「嗯」周清貞平視姐姐,臉上帶出笑意,去年他的個子開始猛長,終於快和姐姐一樣高了。


    院子裏馮先生披著棉袍寬慰周清貞:「你的水平第一場穩過,不必憂慮。」


    「是」


    「你且先去,唱保的時候就能見到為師,不必害怕。」


    周清貞深深鞠躬揖手:「學生曉得,天寒地凍先生還是先迴屋休息,為了學生,先生不知添了多少勞累煩憂。」


    「也是你我師徒的緣分。」馮易寬感歎一聲自迴屋去了。


    春花照顧周清貞吃完飯,給他披好鬥篷挎著籃子,提著燈籠去轅門排隊。


    「姐姐我來提籃子。」


    「別,姐帶袖筒不冷,倒是你別凍了手到時候寫字打顫。」


    周清貞沉默的跟著姐姐,寒冷的夜晚隻有姐弟兩‘嚓嚓嚓’的腳步聲。


    轅門黑越越矗立在平地上,這會兒還沒有一個人,石階上籠著薄薄的白霜,沒有發芽的樹枝上結著星星點點霜花。


    春花嘴裏哈著白氣:「阿貞冷不冷?」


    周清貞看著姐姐挎著籃子抱臂瑟瑟,他不能把厚實的棉披風解下來給姐姐。那不是體貼那是不知輕重,糟蹋自己和姐姐這七年的辛苦。


    他猶豫了一下,撐開胳膊支起鬥篷:「姐姐……」你介意嗎?


    春花打了個哆嗦左右看看,路的盡頭隻有黝黑的房舍。她把籃子和熄滅的燈籠放到地上,悉悉索索鑽進鬥篷下,周清貞立刻放下胳膊合籠鬥篷。


    心從沒有這樣安定過,兩三顆寒冷的星子,無盡的天穹,滿世界的寒霜,鬥篷裏的姐姐。


    「都怪周清文沒用,考了幾次過不了縣試,為了避開他,咱們半夜來排第一。」春花從鬥篷裏鑽出半張小臉,都都囔囔抱怨。


    周清貞笑笑沒說話。


    春花又說:「這樣站半晚,阿貞腿累了咋辦?都是姐忘了給你拿張小板凳。」


    「姐姐我不累,你別出來我有風帽你沒有,小心凍傷臉……」周清貞頓了一下,忍著心疼開玩笑「到時候傳糧哥該心疼了。」


    「放心,誰知道下次什麽時候能看見他。」春花不在意的說「再說裏邊太悶,而且我還得貓著腰不舒服。你再長高些,我貓進去就不用彎腰了。」


    周清貞嘴角掛著淡淡的笑容,姐姐,我再長高些,你還會到我鬥篷裏來嗎?不會了……


    轅門處慢慢有三三兩兩的人來,考生排起隊伍,和送考的家人分成兩撥。春花把考籃遞給周清貞,又把手上的袖筒也給他。


    「姐姐我不冷。」


    「拿著,萬一中午熱了你取掉鬥篷時戴著。」


    周清貞默默地接過來套在手上,有點窄暖暖的:「姐姐你迴吧。」


    為了避免被周清文認出來,春花要早點走。


    「姐姐曉得,你要顧好自己。」


    「嗯」


    春花走了一大段路,又折迴去躲在遠遠的牆角處張望,黑漆漆一堆人,她其實看不清哪個是阿貞,隻是不守著她沒法安心。


    冷冷的寒氣浸透骨血,眉梢發尖慢慢結出霜白。天色還沒有轉亮的意思,那幾顆孤零零的星子慢慢西移,轅門外考生漸漸多起來,排成長長的隊伍。


    忽然縣衙那頭傳來燈籠火把,春花知道要開始了,先搜身後點名。


    那些燈籠火把越來越近,人群影影綽綽動了起來。搜子們分成幾隊,考生們一個個經他們的手,進入縣試第一場考試。


    隊伍越來越短,東方的天空變成灰白色,春花最後看了一眼轅門那裏,所剩無幾的考生,抱著胳膊狠挫了一下,一路跑迴南陽書館。


    周清貞提著考籃走在隊伍最前邊,率先進了院子,本縣的父母官程縣令,手持花名冊一一點名,周清貞靜靜的聽著無悲無喜。


    為了這一刻他蟄伏多年,甚至從去年開始就三五不時,以遊玩散心為名去春花家小住,多則一月少則半月,這一次也是借口去春花家玩。


    好在錢氏現在,眼睛都盯在剛生了兒子的孫姨娘身上,根本不管他。


    點過名到中廳大堂雙手接過試卷,周清貞平直向前,對堂上考官和保稟生們揚聲唱到:「馮易寬稟生保——朱培文稟生保——」


    「稟生馮易寬保——」不必確認先生的唱和聲隨即響起,略一刻另一道聲音響起「稟生朱培文保——」


    悄悄舒口氣總算沒有意外,退出中廳周清貞按著卷上的‘生字一號’入座,過了些時間衙役舉著牌燈巡場,這次的考題貼板也開始巡迴展示,周清貞神色淡漠執起毛筆,他人生的起點從這裏開始。


    縣試五場越到後邊人越少,周清文不知第幾場被淘汰,總之周清貞並沒有見過他。


    前四場稱作發案,縣衙前的八字影壁上一張大大的淺黃紙,一個個座號被內外圍成兩大圈,圈著一個大大的紅色‘中’字。圈內是過關,出圈是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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