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師洛陽東街五十多坊的位置,有一座大門刻有“田”字的府邸,宅子占地極小,僅有四五間廂房,但有一塊極大的菜地。


    晨曦中的後院靜謐清晰,有位腰懸水瓢的破舊棉袍書生,大清早的就從自家水井裏打了一桶水,水裏還有些冰練子。書生皺了皺眉,卷起袖子拿起水瓢對著菜地就澆了起來。


    待他澆完水,將木桶重新放到水井旁後,就坐在了菜地旁空地上擱放的那把竹椅上,然後抖了抖衣袖,正襟危坐,拿起有些破舊的竹簡,開始翻閱看書。


    懶洋洋的陽光打落在遠處打霜了的青菜上,波光閃閃地映在竹簡上的那些字上,像鍍了一層金。書生打扮的男子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淺淡,猶如和風暖陽。


    這位性子剛烈、待事物極其認真的侍禦史唯有麵對書中的文字時,才會難得這般輕鬆愜意。


    府邸之中唯一雇傭的年輕仆從穿過東牆小門來到了菜地這邊,遠遠地出聲提醒道:“老爺,早飯好了。”


    田豐放下手中書簡,點頭笑道:“嗯,本官知曉了,這就來。”


    因他剛正不阿為官清廉,是以家中過的日子十分清貧,幸好家裏置有一塊菜田,倒是節省了很大一筆開銷,否則在京師居本就大不易的他來說,恐怕要成為上街乞討過日的第一位官員了。


    做官做到這份兒上,可真跌份兒。


    但田豐怡然自樂,絲毫不覺得有任何不妥,每日所吃的,大抵也就是眼前的這樣,一碗大麥粥,再炒上一碟青菜,裏麵摻雜著些許的肉末。


    待他放下碗筷,年輕仆從手腳利落地上前將碗筷收走。


    他閉著眼懶懶地撐了個懶腰,抬眼看了看灰暗潮濕牆角處那壇重新打滿酒水的酒壇,那是用前些日子在官道上那人丟下的那貫錢買來的。


    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去看看。


    他走到自己的臥室取了青竹杖,又將床榻上的那卷書簡別在了腰上。


    年輕仆從默契地走到牆角處,取下那個老舊的酒壺,揭開酒壇的塞子,灌滿了整整一壺酒。


    待他走至正門時,年輕仆從早已持著酒壺等候多時,他一邊將酒壺遞給自家老爺,一邊笑嗬嗬地問了句,“老爺,今兒迴來吃飯不?”


    田豐笑容溫醇,嗓音輕緩說道:“估摸著一時半會兒迴不來,我的那份飯食就不用準備了。”


    年輕仆從見田豐今日並沒有穿官服,看來並不是去辦公,多半又是要去訪那所謂的好友了。


    最近這段日子,隔三差五自家老爺就要來上這麽一出,隻是每次迴來都有些……灰頭土臉的樣子?


    年輕仆從略微有些疑惑道:“老爺這是準備又去訪友?”


    田豐想了想,半開玩笑道:“差不多吧。不過今日出門,主要還是想賣些東西,至於賣不賣得出去還兩說。”


    年輕仆從愣了愣,眉毛一挑,隨即忍不住苦口婆心勸道:“老爺啊,咱府邸這條件本就不富裕,何況你想喝酒水這不才打迴來滿滿的一壇嘛?若是再亂賣東西,咱們主仆倆兒等著喝西北風吧!”


    “哈”了一聲,田豐輕笑著搖了搖頭,手中青竹杖咄咄點地,悠然地往府外走去。


    年輕仆從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站在原地哀歎不已,這日子可沒法過了,自家老爺脾氣古怪不說,還是個不勤儉持家的主兒。


    “你家老爺這一次,可是去賺銀子的!”田豐淡淡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剛好轉身沒走幾步的年輕仆從聽到自家老爺這句話後,腳步不由一頓,他的臉上先是一喜,隨即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眉宇間的憂愁好像更多了。


    唉,這叫啥事情嘛,咋地,老爺好像神經還出問題了。


    就按照老爺那執拗的古怪脾氣,能不虧本就不錯了,還想賺銀子,可得了您嘞。


    還不如指望自己苦心經營的青菜賣些錢兩來得實在。


    想到菜園裏那些長得極好的青菜,他的心情不由好了起來。


    年輕仆從搖頭晃腦地又去菜園扒拉活計了。


    ——————


    如今劉府那極高的朱漆大門,屋裏屋外,都掛滿了喜氣的紅燈籠,每盞燈籠上都張貼著喜氣,全府上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實在是好事連連。


    先是年紀輕輕的劉修少爺獲封實打實的四品官職奮威將軍,賞爵位關內侯,食邑百戶。


    再是自家老爺一躍從中侯變為了邊疆大吏,成為了那荊州州牧。


    最後則是,劉修少爺與名門書香世家蔡邕之女蔡琰喜結連理,兩家成為秦晉之好,至於兩人的婚姻相信不久之後也會納上日程。


    這些仆人丫鬟也因此沾了光,每個人都得到了一筆不小的賞賜銀錢。


    每個人的逢人就喜笑顏開,眉眼都像要彎了腰。


    唯一好像不受影響的便是貴客廂房那道有些孱弱的青衫郭公子了。


    每天好像就是睡至巳時才醒來,然後伸手推開一旁的窗戶。如果這時候下雪,他就向下人拿壺溫好的鵝黃酒,倚靠窗前數數飄落的雪花灌一口酒水。


    如果趕巧開窗碰上太陽,陽光慷慨地灑在那位俊秀的臉上。他會愜意地合上眼,微側仰著頭,深深吸口氣慵懶地舒展一下腰身。然後拿著書簡斜斜地靠在在廂房外小院裏的椅子背上,一手枕著腦袋一手手持書籍,心滿意足地眯眼曬著太陽。


    然後待到吃過午飯後,就腰別滿蕩蕩的一壺酒,然後手拿著棋盤難得有些嚴肅地出門去,直至天黑,方才淺笑著哼著小曲兒迴府。


    這天,劉修難得騰出空閑來,便讓下人打了溫水來,挽起半截袖子洗了把臉,頓時覺得眼神明澈了許多,抬眼見郭嘉有些腳步匆匆地像要出門。


    他穿著一身較為厚實的青藍袍子,即便頭上別了木簪頭發還是有些散亂,渾身上下依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慵懶味兒。


    劉修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淺淺,輕聲問道:“奉孝行色匆匆打算去哪兒?修可是聽下人說你最近經常神出鬼沒的不見人影。”


    郭嘉平淡道:“與人約了棋局。”


    劉修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灰塵,微笑道:“哦?竟然還有人跟你手談,那想必都是奉孝贏了無疑了。”


    郭嘉平聲靜氣答道:“我與那人約定十局,目前已連戰八局,五勝三負,今日下完過後,就可以蓋棺定論了。”


    劉修的眸底閃過幾縷驚訝之色,疑惑問道:“那人竟有這等手力,可以與奉孝一較高下?不知可是你的好友文若那幾位?”


    郭嘉略顯無奈,搖頭道:“我們幾人早已知根知底,手談再多已是無趣至極。這人前些日子找上府來,說是要賣你幾斤謀略學識,碰巧被在下遇見了,多少有些看不慣,就與他定了十局棋局之約。這人下棋落子講究一個堂堂正正,喜好正麵對敵,可見其是個胸有浩然正氣,真正有學問的讀書人。”


    劉修愕然,隨即嘖嘖道:“這人倒是好大的口氣,不過能夠在你手底下拿下三勝,看來此人確實有些厲害啊。修倒是有些好奇他是何方神聖了,隻是可惜今日注定無法無緣見證你們二人的精彩對弈了,軍營那邊有些事情需要前往處理。”


    郭嘉抬起眼皮看了他兩眼,輕聲含糊笑道:“無妨,你且忙你的去。待嘉下完最後兩局之後,將他帶至你的麵前便是。”


    劉修拍了拍郭嘉的肩膀,哈哈大笑道:“那就辛苦奉孝走一趟了。修在此恭願奉孝能夠大勝而歸!”


    郭嘉笑而不語。


    前麵八局對弈,前麵四場自己全勝,那人狼狽全敗。待到第五局時,那人以一字之差惜敗,後麵三局,縱使自己憑借無理手筋占得了一時先機,最終在收官階段都被那人將劣勢逐一扳迴,獲得了最後勝利。


    今日最後兩局,其實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


    田豐手持手杖,路過東街附近的水池,水波粼粼,有鯽鯉紛紛聚攏橋邊,如遇故舊。


    偶爾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會打個招唿,或是點頭。


    僅此而已。


    每個人臉上都沒有多餘的表情,仿佛對什麽都很是淡漠。


    對此。


    田豐已是習以為常。


    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


    沒用太長時間,田豐就拄著青竹杖穿過鬧市,在一處閣樓麵前停下。


    跟街上充滿喧囂之聲的地方不同,此處閣樓好像是鶴立雞群一般,在滿是喧鬧的東街之中,呈現出不一樣的寧靜。


    此時閣樓大門敞開,偶爾有人進出。


    田豐僅僅是遲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進去。


    進入閣樓。


    環境便是徒然一變。


    亭台樓榭,鱗次櫛比,其間有墨香繚繞。


    一些亭台之間有人早已落座,開始對弈。


    田豐一眼就看見郭嘉坐在那外圍立有幹枯葫蘆架的亭子之中,翹著一條腿,吊兒郎當地憊懶模樣,卻還是掩蓋不住他眼裏的那份孤傲高雅。


    田豐拂了拂鬢角的頭發,目光平靜往亭子走去。


    棋子早已擺好。


    郭嘉手裏把玩著一顆黑棋,眯眼笑道:“元皓兄可是來得有些晚了。”


    田豐微微會心一笑,落下座來,繼而歎息道:“沒辦法,像我們這樣的窮酸儒生隻能住那偏遠之地,自是比不得劉府那樣的高門大戶。”


    “不過今日過後,劉府必有田某一席之地。”


    郭嘉似乎被逗笑,即便跟智謀堪稱旗鼓相當的戲誌才也沒有這般想說話的興致,輕笑說道:“好說好說。”


    他率先起手三六,田豐目光平靜,黑子應手九三,與白棋分勢相持。


    接下來,兩人開始不聞亭外事務,凝神各自神速落子,如置身一場場戰事之中,兩人是兩軍主帥,各自排兵布陣,捉對廝殺。


    ——————


    這一晚,劉修帳下日後堪稱第一謀士的郭嘉,迴府之時帶了一位中年文士。


    待到劉修軍營歸來迴府見到那人時,目光呆滯無言,“先生究竟何人?”


    田豐瞥了一眼懵懵懂懂的劉修,輕輕走向酒桌,死死盯住劉修,語不驚人死不休:“聽聞將軍要行那滅黃巾、廢宦官、拔賢士,讓天下百姓不再流離失所、戶戶得以安居樂業之大誌,可是當真?”


    劉修臉龐抽搐了幾下,驚起背後一身冷汗,欲言又止,見身旁的郭嘉悄悄遞了個眼色,他苦笑著揉了揉臉頰。隨即端起酒碗咕噥咕噥使勁喝了一口酒,然後抬頭望向一直目無表情的田豐,直截了當說道:“確有其事。”


    聽到劉修大大方方地承認,田豐的眼神不由柔和幾分,他端起桌上的酒碗,痛飲一碗酒,抬袖抹了抹嘴角後,起身對著劉修作揖到底,眼中卻有些會心笑意:“之前在官道相遇,將軍一貫銅錢買了我一口酒,按照市場價在下應當找將軍幾十枚錢幣。隻是不巧,都被在下拿去買酒解饞了。雙方買賣,講究個公平二字。我田豐身無別物,唯有肚子尚藏有些學問,若將軍不棄,願自此賣與將軍抵那酒債!”


    “钜鹿田豐田元皓?”劉修謔地揚身而起,有些呆立發愣,不由低聲呢喃了一句。


    隨即啞然一笑,有些釋然為何能夠與奉孝下得有來有往了。


    他爽朗大笑快步走到對麵的田豐麵前,執手溫聲說道:“修仰慕先生久矣。今日能夠得先生相助,如虎添翼爾!”


    望著劉修眼裏那真摯的目光,田豐深受其染,眼裏竟隱約有了淚痕,感慨道:“豐飄零多年,不想今日能夠得遇明主,幸甚至哉!”


    郭嘉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臉,兩個大男人大晚上的執手含情脈脈看著彼此,實在——有些磕磣人。


    他雙袖負後從兩人身旁掠過,往門外快步走去,踏出房門之時,忽地轉頭望向他們,笑得像隻狐狸,嗓音溫柔道:“難得良辰美景的,你們兩位還請繼續,嘉就先行告辭了!”


    兩人喜悅的表情微微停滯,看了看彼此緊緊握著的手,神色頗有些尷尬,隨即默契地鬆開了彼此的手。


    忽而對視一眼,眼中有些會心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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