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識地開口喊人,“謝景庭。”


    然後他聽見謝景庭應了一聲。


    “如今是幾時了?”


    謝景庭這個時候察覺到了不同,如今已經是白日,他伸手在蘭澤麵前晃了晃,蘭澤毫無反應。


    第105章


    蘭澤對於失明沒有太多的感覺, 他隻是腦子裏亂糟糟的,不知曉自己做了什麽會失明。


    興許是他生了病。


    謝景庭當日便請了大夫過來,大夫支支吾吾說不出來,蘭澤在年初與謝景庭收整了行李, 謝景庭帶著他四處尋醫。


    他看不見東西, 聽覺便變敏銳了許多, 成日趴在謝景庭背上,即便他瞎了謝景庭還是一樣的照顧他, 他其實不大想離開。


    “小庭, 興許是先前受的傷所致,我小時候聽娘親說, 有些狐狸小時候的傷會到長大才發作。這不是什麽大事……我們不必治。”蘭澤小聲開口,他察覺到謝景庭的氣息變了些許, 於是不敢講話了。


    謝景庭略微轉頭,停下來用手指碰了碰他的額頭,低頭吻在了他的眼皮上。


    謝景庭並不聽他的,執意要帶他去看病。


    人隻能看人的病,並不能看妖族的病,他們兩人一個道士一個妖族, 組合實在是有些怪異。謝景庭帶他四處去找能給妖族看病的大夫。


    路上許多地方出了流疫, 沒等謝景庭找到能為他看病的大夫,賀玉玄先找到了他們。


    賀玉玄自然直奔主題要帶蘭澤離開, 謝景庭並不願,兩人因此大打出手。


    最後以蘭澤找過來結束, 蘭澤這段時間已經適應了看不清東西, 他聽見了動靜,以及謝景庭的悶哼聲, 擔心謝景庭出事。


    “小庭……你在做什麽?”蘭澤雖然看不見,卻能察覺到有另一個人在,待他察覺到是熟悉的氣息之後,便知道來的是誰了。


    “鬼王哥哥,不必擔心我……如今我過得很好,鬼王哥哥不要為難他。”蘭澤憑借著感覺走到謝景庭身邊,他險些摔倒,被謝景庭扶了一下。


    “小澤。”賀玉玄開了口,沉聲道:“你身上有詛咒,待在他身邊沒有用。”


    “隨我去鬼殿。”


    蘭澤並不願意走,他在原地搖搖頭,與賀玉玄略微僵持,他握著謝景庭的手指,對賀玉玄道:“鬼王哥哥,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處理好的。”


    “哥哥不用操心我。”


    “你讓我如何能不操心。”賀玉玄握住了他的手腕,嗓音略微發緊,“你與他在一起,如今遭遇這些,如何能讓我安心?”


    “小澤,你可有把自己當一迴事?”


    謝景庭長劍出鞘,蘭澤擋住了兩人,他唇線繃緊,對賀玉玄道:“哥哥……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跟你走。”


    他在原地站著,低聲道:“哥哥不要生我的氣。”


    若是賀玉玄生氣,他也沒辦法。


    原先他失明謝景庭心裏便不好受,若是他還離開了謝景庭,興許謝景庭會發瘋,他不放心。


    賀玉玄清豔的臉上冷了幾分,陰鬱的眼神落在謝景庭身上,謝景庭麵容被陰影分割,兩人涇渭分明,在蘭澤身邊劃出兩道明確的交界線。


    蘭澤始終都是略微偏向謝景庭這邊。


    “兩年。”賀玉玄開了口,“兩年的時間,若是他做不到,到時候我會帶你走。”


    賀玉玄離開,蘭澤知曉賀玉玄不是同他說笑,他下意識地去碰謝景庭的手,碰到一片溫熱,手指傳來熱度。


    “小庭,興許兩年之後我的眼睛就能好了。”


    蘭澤嘴巴上這樣講,其實他自己也覺得沒有多少可能。


    一路上盡管謝景庭極力避免他知道不好的東西,他還是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東西。


    比如人間如今興起一種流疫,這種流疫會令人雙目失明,之後慢慢地失去五感,最後七竅流血而死。


    人族因此死了無數的百姓,目前沒有找到流疫的任何治療之法。


    目前不確定他中的是不是這種流疫,症狀幾乎相同,興許是因為他是妖族,發作的慢一些。


    晚上,蘭澤與謝景庭躺在同一張床上,他變成狐狸縮進謝景庭懷裏,他很早便睡了,半夜的時候察覺似乎還有兩道視線盯著他。


    謝景庭還沒睡。


    他用腦袋蹭了下謝景庭的手掌,謝景庭在他腦袋上碰了碰,動作很輕柔,片刻之後收迴了手。


    蘭澤看不見,所以他並不知道第二日謝景庭多了幾根白絲,二十出頭的年紀,僅一夜之間青絲變成白發。


    他照舊跟著謝景庭四處奔波,謝景庭如今已經成為九洲城中有名的道士,在妖族中同樣出名。


    青年貌美的道士,身邊總是帶著一隻小狐狸,在人間四處遊曆,尋醫問解流疫。


    蘭澤逐漸地便習慣了,謝景庭身上有很淡的雪枝香,哪怕他看不見謝景庭,他也能夠認出來是謝景庭。


    就算有血腥味與其他氣息掩蓋,他也能夠準確無誤地認出來謝景庭。


    隻是他近來除了看不見東西,耳朵也開始聽不見了。


    有時候謝景庭喊他,他做好一會才能反應過來,謝景庭聲音很小,他不確定謝景庭是不是在喊他。


    “蘭兒。”


    蘭澤聽見謝景庭喊他,他於是噔噔地跑過去,能夠準確無誤地撲進謝景庭懷裏。


    “做什麽,今日不是說要帶我去城中。”蘭澤在謝景庭懷裏窩著,他喜歡謝景庭身上的氣息,讓他忍不住依賴,他抬起臉,那雙眼中已經太久沒有過神采,依舊清澈,隻是空洞無物。


    “嗯。”謝景庭應了一聲,為他束玉冠為他係腰帶,然後牽著他出去。


    如往常一般,謝景庭為他買了他喜歡的點心,他喜歡的糖葫蘆,他喜歡的糖人兒,他喜歡的熱茶水,還有他喜歡的小人兒書。


    謝景庭牽著他,視線似乎一直落在他身上,平日裏謝景庭情緒便收斂,如今他看不見聽不見,更加察覺不到謝景庭的情緒。


    “三哥哥?”蘭澤昂起來臉,略有些不明所以。


    “蘭兒,因為流疫而死,興許會魂飛魄散,沒辦法轉世。”


    謝景庭開了口,蘭澤隻能聽見前麵兩個字,後麵的都聽不見,隻能扭過來對著他的方向,還在用手去摸懷裏的糖人兒。


    他不想看蘭澤因為流疫而死,不想讓蘭澤魂飛魄散,他能力不足,因此隻能把蘭澤交給別人。


    蘭澤並不知發生了什麽,謝景庭說讓他在原地待著,他便在原地待著,隻是耳邊已經逐漸地聽不清聲音。


    在謝景庭離開他的那一刻,一切聲音都在他身邊消失了。


    直到他被賀玉玄帶走,蘭澤被帶去鬼殿,他才知曉謝景庭是把他交給了賀玉玄,賀玉玄在他手掌上寫字,他的觸覺如今還沒有消失。


    “他去了哪裏?”


    沒有人迴答。


    他看不見賀玉玄,賀玉玄隻能在他手中一筆一劃的寫,告訴他這件事。


    謝景庭去尋找流疫源頭,把他交給了他。


    蘭澤有些呆,他在殿中坐著,說不清是心底什麽滋味,大抵是有些難過的,知曉謝景庭興許比他更難過,他卻還是喘不過氣來。


    為何要把他這般丟下。


    謝景庭沒有問過他的想法。


    他知曉謝景庭興許是擔心他,他心裏空蕩蕩的,沒有提去找謝景庭。


    他現在待在謝景庭身邊隻會連累謝景庭。


    蘭澤每天在鬼殿被賀玉玄照顧,有時候謝景庭會來看他,他能感受到,可是他看不見聽不見,嗅覺也在逐漸地消失。


    他靠觸摸能夠摸出來是謝景庭,謝景庭從不停留很長時間,在他身邊隻會待上一會。


    他剩餘的時間隻剩下等待。


    蘭澤未曾想過會是他先離開謝景庭。


    在他想象中,謝景庭會比他先離開,他等謝景庭離開之後,興許會再找其他人。若謝景庭是他,興許也會這般想。


    他沒能撐到第三年冬天,在他死之後,他見到了謝景庭。


    一頭白發跪在他床前的謝景庭。


    謝景庭此時已經名出四方,那張麵容上依舊沒什麽表情,原先眸中還有一些情緒在,如今那些情緒全部都被揉碎,化成深不見底的墨潭,一切深諳盡入其中。


    流疫為千年前妖主所下,蘭澤原先見過妖主,在七年前,桃花妖井底……出現在桃花妖記憶之中,那一抹看不清臉的烏袍。


    蘭澤眼中隻剩下三千白絲,以及謝景庭輕輕吻在他唇邊,一抹溫熱砸在他臉邊。


    那一刻他才知曉,興許謝景庭與他有所不同。謝景庭在難過,在痛苦,因為他的離別而一夜白發。


    歲冬,蘭澤死了。


    謝景庭隻身一人前去斷郢山,他在那裏戰敗烏袍妖主,窺見妖主之鏡,在裏麵看見了蘭澤的前世今生。


    今生今世已經魂飛魄散,不會再有來世。


    他終歲守在斷郢山,直到妖主之鏡顯靈,他跪在了鏡前,三千白絲垂落,如同神佛前渺小的信徒。


    “今生你斬殺妖主,有三世君主之相,撼天之運若是舍棄,興許來世命運舛瞬。”


    謝景庭跪在地上,破魔劍已折,他低聲道:“願之。”


    “你們二人不過萍水緣分,未必有來世,換他轉世,需抽走他三分神智,抽走你七分情愛……這般你們二人不再相遇,你可願?”


    隨著白發青年低頭,青絲落地,妖主之鏡亮起來,隨之最後一抹光亮出現。


    ……


    大魏元年初,徐州府。


    某處人家。


    姬妾原先是青樓的妓子,生產困難,孩童出世之後不哭不啼,前去請徐州知府,無人應之。


    幸得一白發醫者路過,救了孩童一命,妓子因此感激銘記,央求賜名。


    “蘭澤九春,悅懌秋霜……便喚作蘭澤。”


    沉著音色,婦人感激涕零,無意間窺見對方相貌,竟是青年麵容,且貌美驚鴻。


    白發青年贈與一把銀鎖,稱此為護身符,可保孩童一生平安。


    一夜之後,婦人便將此事忘記,之後再無任何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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