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就舉起酒盅,飲滿了一盅。


    顧憑微微一滯。


    ……陳晏這個樣子,怎麽像是以為他出現在這裏,是他在做夢?


    他低聲道:“殿下,你喝醉了。我送你迴去吧。”


    陳晏搖了搖頭:“不要。”


    他這話說得有些任性,很不像他平日,反而帶著一點孩子氣。


    顧憑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怔了怔,微微笑了一下:“殿下,你真的喝醉了。”


    這句話,陳晏不想搭理,他隻是睜著眼,一瞬不瞬地盯著顧憑,哪怕他的眸光因為酒氣,已經被衝得散了,眼前其實已經有些模糊,看不太清了,他還是保持著這個姿勢,紋絲不動地盯著他。


    他輕聲說:“我想去見你。”


    “可是。”他說著,輕輕地搖了搖頭,好像是對他說,又像是自言自語,“阿憑不想見我。”


    顧憑無聲地屏了口氣。他真的要用一點力,才能壓下胸口那一瞬翻上來的情緒。


    陳晏慢慢地說:“……所以,我就在坐在這裏。這裏離阿憑的院子很近。我就想,阿憑會來嗎。”


    他伸出手,攏住顧憑的手心,又將手指穿過他的指縫,扣住他的手指,就像一個孩子,那麽認真地,去用盡可能地抓住,鎖住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弄丟的東西。


    他抬起眼,月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清寂的水色。他小聲問:“我在等你,你知不知道?”


    顧憑閉了閉眼。


    他真想說不知道啊。


    但是……他望著陳晏,終於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第48章


    夜風拂過,顧憑抬了抬被陳晏緊緊扣住的手指,道:“殿下,隨我一道走走如何?”


    陳晏嗯了一聲,站起身,跟著他一起慢慢地往前走去。


    他的手,還是牢牢地交纏著顧憑手指,那雙眼也始終盯著顧憑,沒有放開。


    走了不久,前麵是一座歇亭。


    亭子內,設有帳和塌幾。這裏原本就是供人閑步時休憩的。


    顧憑帶著他過去坐下。


    陳晏歪著頭,依然望著他。那麽長久的注視,他忽然道:“如果把阿憑的心挖出來,刻上我的名字,再放迴去。能不能令阿憑心裏有我?”


    他的眼神,太寂寥了,又太專注了。就好像一個孩子,直勾勾地望著水麵上月亮的倒影,想要將它舀起來,又明知道那是舀不起來的。但他就是不肯移開眼睛,就是這樣一瞬不瞬地盯著。


    這世上,或許隻有孩子,才會這樣倔強,才會在明知無望的時候,還要這麽堅持。


    這樣的神情,怎麽會出現在陳晏的臉上呢?


    顧憑一直沒有說話。


    陳晏就那樣盯著他,過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一聲:“你害怕了?”


    “不要怕。”他竟然好像認真地在安慰他,“我下不了手的。”


    顧憑抿了抿唇,伸出另一隻沒有被陳晏攥住的手,輕輕覆在他的眼上。


    他低聲道:“殿下,休息一會兒吧。”


    ……


    顧憑原本想著,在陳晏睡去之後,他就起身迴去自己的院子,但陳晏扣住他的手指實在太緊,他這邊微微一動,陳晏就有反應。試了幾次之後,顧憑就放棄了。


    他在榻上尋了一個空蕩處,也閉上眼休憩起來。


    醒來的時候,顧憑微微怔了一下。


    他本以為這一覺睡了很久,但眼前隻見明月當空,繁星光暈淡淡,聽那更漏聲,竟然才過了一個時辰不到。


    他眨了眨眼,直起身,就正對上了陳晏的眼睛。


    陳晏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垂著眸,淡淡地注視著他。


    這一對視,顧憑就發現,他眼底那迷蒙的光已經散了。


    ……陳晏的酒醒了。


    說實話,他還沒有準備好在陳晏清醒的時候麵對他。顧憑頓了頓,身子下意識地有些僵硬。


    這些反應,都被陳晏盡收眼底。


    陳晏輕輕一扯唇角,臉上的神色卻還是淡淡的。他伸出手,將顧憑睡得有些散亂的發絲理了理,道:“你這次死遁,是為什麽?”


    他的聲音很平靜,不是那種令人渾身發冷的平靜,而是真的就像隻是在問一個問題。甚至有一種心平氣和的味道。


    顧憑張了張口。


    陳晏道:“是因為海郡蕭氏嗎?”


    他直接地道:“我已經令人將他們擋了迴去,不會有什麽聯婚。”


    他說罷,對上顧憑的雙眼,慢慢地勾了勾唇:“……果然,阿憑的臉上不見喜色。”


    顧憑輕聲道:“殿下。沒有他們,也會是別人。”


    他說得很輕描淡寫,但是輕描淡寫中,又有一種對這句話,這件事從來沒有懷疑過的篤定。


    夜光下,陳晏的眼睛仿佛格外幽明,他笑了笑:“是嗎。我的私事,阿憑倒是比我還要確定了。”


    這話有幾分譏嘲。


    他伸出手,將顧憑攏進懷裏,慢慢地道:“這不是實話。想要騙過我,那謊要撒得認真一點。”


    說著,他嗤笑了一聲,低下頭,在顧憑的唇角輕輕咬了一下。


    “阿憑,海郡蕭氏這一出,你是不是等了很久了。我猜,阿憑應當是從一開始,就懷著等到哪天我跟人議親了,就會將你給清出去的心思;等著等著,就發現不對啊,我對阿憑似乎沒有放手之意,似乎就算我議了親,有了妻室,還是要同你保持著這樣的牽扯。從那時起,阿憑應當就開始琢磨著死遁了。剛好在這個時候,傳來了我要與海郡蕭氏議婚的消息。”


    “阿憑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是不是還挺開心的。”他含著笑道,“你啊,不是那等遊戲人心之輩,如果平白讓你以死遁傷我,這不是你的所為。但如果是我先跟人議了婚,那樣的話,就算你棄我而去,日後想來,也是能問心無愧的。對不對?”


    顧憑怔了怔。


    看到他的神色,陳晏冷冷地扯了扯唇角。


    許久,顧憑低聲道:“殿下,我聽到這消息的時候,並沒有感到很開心。”


    陳晏攏住他的手臂緊了緊。


    轉瞬,他輕聲一嗤。


    這一聲嗤笑,嘲弄的卻是他自己。


    就算顧憑默認了他所有的話,唯獨隻解釋了這一句。但,僅僅隻是這一句話,就讓他心髒裏那些湧動的酸澀和痛楚,奇異地消退了大半。


    ……隻用一語,就能牽動,左右他心緒,這感覺真是不好。


    陳晏用力將顧憑壓進懷裏。


    ——其實,也不是不好,隻是,太讓人難受了。


    他低低道:“受不了我身邊有旁人。既然這麽介意,為什麽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顧憑,你如果真的想過哪怕一次,想要同我在一起,你都會提起。你不說,是不是因為你也知道,如果你提了,我會應允——而你,根本不想要我的承諾!”


    顧憑完完全全被那句“我會應允”給震住了。


    他睜大著眼,一動不能動地望著陳晏。他甚至有一瞬間在想——陳晏知道他在說什麽嗎?


    但是,他沒有問。


    他沒有問。即使那隻是一張窗戶紙,他也不想去捅破它。起碼,現在不能。


    陳晏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他看見顧憑微微睜大著眼,就像被他說中了心思,就那樣跟他對視著,一個字都沒有吐出。


    那一瞬間,心真像是被火針刺中了,灼燒般的痛楚。


    陳晏猛地低下頭,用力咬住他的脖頸:“顧憑,說,不是!”


    顧憑閉了閉眼,順著他道:“……殿下,不是這樣的。”


    陳晏的眼珠中,似乎有一抹猩紅浮上來,被他狠狠壓了下去。


    他伸出手,緊緊貼住顧憑的胸口,摁下去:“顧憑,我要你的心。”在以一個不容置喙的口氣說出這句話後,他緊盯著他,道,“你要什麽條件!”


    顧憑對上他的眼睛。


    不知不覺間,他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陳晏酒醉之後望向他的眼神。


    很久很久的沉默,他輕輕歎了口氣,道:“殿下,你給我時間。”


    陳晏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顧憑伸出手,擁住他的脖頸,慢慢地道:“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想一想。好不好?”


    下一瞬,他被陳晏壓倒在榻上。


    陳晏的眸子緊鎖著他,長發披垂下來,與顧憑的發絲落在一起。他逼得那麽近,滾燙的吐息都撲在顧憑的鼻尖上。


    他說道:“顧憑。”


    這兩個字從他唇舌間吐出來,竟然仿佛比吻都要更戰栗,也要更糾纏。


    顧憑的長睫動了動。


    陳晏低聲道:“我等著你。”


    第49章


    顧憑醒來的時候,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被送迴院子,躺在屋內的榻上。


    他推開門,就看見趙長起坐在院內。


    這個人看見他,就翻了個白眼,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也不說話,兩眼狠狠地瞪著他,每次跟他的目光對上,就用力翻上去一個白眼,再嗬嗬一笑,陰不陰陽不陽地冷哼一聲。


    顧憑真誠地問:“趙將軍這是來找我算賬嗎?”


    趙長起磨了磨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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