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再上前。


    轉去遠處等他。


    陳逸想的不止是她,有時候一件事的發生往往隻是一個觸發點,觸及你內心深處一連串的傷痛記憶。可能悲傷難過,與眼前這件事關聯已經不大了。


    “七哥……阿紜又惹你生氣了……”見他迴來,她跳下石墩。


    他沒說話,她提著裙子亦步亦趨跟上去。


    “啊呀……”


    走的太急不慎絆倒,陳逸停住步子,卻沒迴頭來扶她。


    摔得有些疼,手上還沾了泥,她委屈地哭起來,“要七哥抱嗚嗚……七哥嫌棄阿紜了嗚……”


    他頓了片刻,擰著眉頭迴來。


    好像每次他生氣,到最後都是變成他服軟。


    “七哥,不要生阿紜的氣了好不好?”她抹抹眼淚,身體一空,被他打橫抱起。


    一身高貴純淨的女子,汙泥染身,如跌落塵埃的仙子,又如濯清漣而不妖的蓮。一張小臉淚痕混著泥痕。


    他怎還氣的起來。


    幼時陳紜偷偷來過幾次仰樂宮,身邊的宮人不允許,七哥也不許,這兒曾經什麽樣子,她已不大記得了。也沒比現在好多少吧。


    那天也是落了雨,她從草窟裏過時,腳下一個小水潭,嫌棄得想哭,可是又怕給人發現。


    直到給陳逸瞧見、委屈巴巴還髒兮兮的模樣。


    她憋著聲,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


    他偷偷潛入王後寢宮給她找了替換的衣裳。


    “七哥,你、你怎麽還認得我?”冷僻的小水潭旁,她接過他遞來的濕巾擦臉,一邊抽抽搭搭地問道。


    那時小小的她天真地以為、漂亮華貴的衣服髒了,她就不是她了。提起裙子要跑,七哥居然還能認得她,真是厲害。


    “你跑來這裏做什麽?”他質問道。


    “阿紜、阿紜想哥哥……七哥好幾日沒來找阿紜玩兒了……”


    稚氣的少年略顯意外,他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迴答。


    “好阿紜,你乖乖聽話,七哥空了便去找你。”他摸摸小女孩兒的腦袋。雖是哄她,卻叫她快活地綻開眉眼。


    “父王、七哥住的地方……髒髒……可不可以叫七哥、跟阿紜一起住?”


    五歲的小女孩兒,正是惹人疼的年紀。


    她的童真之語,叫立嬪母子稍稍改善了處境,宮外修繕了石道,可也叫王後更加容不得七皇子。


    他小時候生存得有多艱辛,是她無法理解的。


    明明同一片天空下,同一方宮牆內,卻可以有著那麽天壤之別的命運。


    她是眾人眼中的福星,七哥卻被視作晦星。


    “七哥、阿紜好髒……”她嫌棄自己身上的汙穢。


    “……”


    “七哥嫌棄阿紜嗎?”他肯抱自己,其實就說明已經消氣了,可她就是要撩撥他,想聽他說愛侶間的甜言蜜語。


    見他仍不語,她支起五個泥乎乎的手指頭,朝他潔白的臉上抹去。


    “陳紜!”他瞪她。


    惹得她哈哈哈笑不停。


    “七哥跟阿紜一樣了,不準嫌棄妹妹。”環住男人的頸,她嬌呢。


    “妹妹?是不是在你心中,七哥於你、哥哥的情分更多?”


    “有什麽不一樣嗎?”她仰起小臉看他,七哥的眉眼真好看。冷冷淡淡的時候,就好像誰都不能惹他煩憂。那種疏冷,隻有她可解。


    君者再度沉默。


    對陳紜而言,哥哥是親人一樣的存在,喜歡被他寵著。她也想寵著他。


    路上遇到蝶妃,看到帝後兩人的樣子,心中幾分詫異,還是低頭退於道旁恭敬行禮。


    “臣妾見過陛下、王後。”


    陳逸沒有停步,不冷不淡道了句“免禮”。


    “娘娘,陛下這是?”宮婢攙扶起蝶妃。


    素絨披帛的女子隻是怔怔望著年輕君王的背影。


    她現在有些明白了早些在坊間聽聞的“昭華公主不簡單”。這大概是誰也惹不得的人物。


    “娘娘,看陛下好似很寵新王後呢。”看自家主子出神,宮婢道。她們家主子是宮內唯一居妃位以上的,不說與新王後平分秋色,娘家勢力,在陛下心中,至少也是有分量的吧。


    陛下每次來,對她們娘娘都溫厚有禮,賞賜也是壓了宮裏頭其他幾位不知多少。


    可娘娘這不喜爭的性子,自有了王後,陛下都多久沒來過她們香羅宮了。


    “小菋,在這個宮中,切忌多言。”


    “是,娘娘。”


    “七哥流汗了……”感覺到他唿吸的變化,她卷起袖子給他擦額頭冒出的細密汗珠。“是阿紜太重了嗎?”


    從仰樂宮一路走來,可是好遠的一段距離。他怎麽就這麽聽話?


    陳逸將她放下,冷道:“這兒離紜禧宮不遠了,王後自個兒迴吧。”


    “鞋子好髒,不要走路……”


    “來人,傳王後步攆。”


    宮道旁的侍衛領命而去。


    迴到紜禧宮,陳聿正坐在外殿品茶。


    “三哥。”


    “怎麽弄的這一身狼狽?”


    “三哥幫阿紜換衣裳好不好?”


    “輪不著他來!”她剛要上前去,被身後跟進來的男人一把扯去,轉入內殿。


    原本陳逸沒打算跟來,可她慣會拿捏他的。指指他麵上的泥汙,


    “七哥這樣子迴去不怕給你殿裏的奴才們笑話麽?對了,醇親王還在不在紜禧宮呢?”


    “……”


    “七哥累嗎?”將濕好的麵巾遞過去,想他胳膊該是發酸的。


    “七哥想要阿紜再瘦些嗎?”


    “想要七哥吃成一個大胖子,嘻……”


    他不理她,她就各種找話。俏皮可愛地笑著,雙眼彎如新月。


    “娘娘,醇親王還在外頭等著。”百靈已經吃慣了狗糧,十分鎮靜地提醒。


    她去梳妝台上找了一枚戒環交給她,“去替本宮謝謝醇親王今日送藥。”


    “是,娘娘。”


    “阿紜……”


    聽聞那碟梅花酥是他親手做的,叫收拾的宮女送了迴來。


    記憶裏他隻做過兩次。


    第一次做過之後他們一起種下了那株白梅;第二次便是那株白梅首度開花時。


    “以後七哥會每年都做給阿紜吃嗎?”


    “隻要阿紜喜歡,七哥隨時可以給你做。”


    之後他越來越忙,自然無暇再入膳房。


    雖然梅花酥的味道不是一流,卻是他們共同的珍貴迴憶。


    第一次食物烤焦的樣子,她還記得很清晰。要不是被她發現,那一盤大概是要被他倒掉的。


    沒有人親手為她做過吃的,連母後都不曾,她格外珍惜。


    見她打落在地上的食物還要拿迴來吃,他心中像是梗了什麽。


    “這個髒了,別吃了。”


    “不要。”她護住麵前的盤子,對他笑道,“七哥的廚藝是不是有進步?比之前的要好吃嘻。”


    他抽出櫻唇外的半截,歎口氣,“七哥再去做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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