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錦瑟一整個上午都在看東西。


    人在敘舊的時候,總會不自覺地漏出一些消息來,更何況是許久不見的父母和遠在宮中的女兒。


    姚家父母都是老實人,這就像是最常見的配角的配置,她們的出身總是沒有那麽高大上,沒有華麗的家世和有能力的父母,作者們在描寫這些東西的時候,往往也會主動帶上一些情緒和偏見。


    隻有出身高貴的女主才配獲得最美好的結局,而作為普通人的她們,隻能夠成為主角們的墊腳石。


    這就是所謂的氣運吧。


    姚錦瑟忽然想到自己上輩子看過的那些小說,以穿書作為開頭的主角,其實也不在少數,那麽自己算不算是主角呢?


    這個問題姚錦瑟暫時不知道,可是就憑喬嫣然在之前那段時間裏麵的所作所為,以及就算是被搶了高光時刻也仍舊沒有改變最終的結果這兩件事情,姚錦瑟就知道,至少喬嫣然的女主光環,並沒有落在她頭上。


    出身不夠高貴,長相不夠美麗,這都是她作為姚婕妤這個人的問題,同時也是當初在讀書的時候,在這個故事裏麵的所有配角被討厭的基礎理由之一。


    姚錦瑟曾經是和這個故事的創作者處在同一時空的人,而且她在那個世界接受過先進的教育,以及很多新鮮的思想。


    女生頻道的故事裏,往往充斥、傳遞著作者本人的一些潛意識,就好像姚錦瑟自己親眼目睹了這個故事在真實世界裏麵應該是什麽樣子之後所總結出來的那樣,這個故事之所以廣受歡迎,甚至十分“賣座”,正是因為這裏包含著很多時代歡迎的元素——對於美的執著,對於愛情可以超於一切的強調,以及最終的落點——看透了世間的繁華之後,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富貴。


    作為一個人的話,追求這些其實也沒什麽不對。


    但是姚錦瑟做不到隻看到這些華貴的外表,而看不到內裏隱藏的內核。


    因為她是經曆過的人,也是這個世界萬千人中的那一個。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用姚錦瑟自己的話來說“沉迷小說最後把自己真的沉迷到這個世界裏”的她,實際上都是世界上最普通的人。


    而在這個世界的基調裏,收獲愛情等於收獲成功,而收獲愛情的第一步,是要先變成一個美貌的人,隻有這樣,她才能夠被這個世界的掌權者“皇帝”看中,至於這個皇帝是叫謝雲安還是叫別的什麽,都不重要。


    這隻是作者為了滿足讀者追求的y中的一環。


    擁有了美貌之後,便可以追逐愛情,這句話背後的邏輯是,如果一個人連美貌都不曾擁有,那就更沒有資格去討論愛這個字。


    哪怕愛本身就是虛無縹緲的東西。


    而在故事之中,占據主導者地位的看似是女主,因為她和無數人發生了牽連,羈絆以及敵對鬥爭,故事的視角也似乎是由她展開的,但姚錦瑟深深清楚的是,即便是在那個虛構的故事裏,真正擁有掌握他人性命權力的也都是皇帝。


    還有其他的男人們。


    女人們在後宮拚死拚活的爭,最終的目的,還是為了爭奪男人的目光。


    哪怕這種爭奪是為了活下去。


    可就算是給這種競爭掛上再多美好的名頭,說是為了權力,為了榮華富貴,為了一切符合人性的東西,也掩蓋不了這種競爭隻會發生在女人身上的現實。


    畢竟爭奪同樣的東西,男人們有無數種手段,無數條路可以走,可是女人們隻有這一條向上爬的路。


    路徑少了,自然要打個頭破血流。


    姚錦瑟了解這一切,卻自己知道無力改變,如今她就生存在這樣的環境裏麵,幾乎沒有一個打開局麵的手段。


    她反反複複的看著這封信,從字裏行間之中捕捉著原主過去的影子,畢竟在原著之中,原主也是一個有些能力的女人,哪怕從常理上來說,這種能力實在是心術不正,但是,都已經生存在這樣的環境裏麵了,又講究什麽常理呢?


    可是那捕捉出來的過去的影子,卻無一不表現出原主,也是一個受到家人寵愛的姑娘,即便是後來進到王府之中,陰差陽錯走上了這條路,也還是保留了一些女孩子的天真爛漫。


    姚錦瑟覺得自己有些頭疼。


    她放下手中的信紙緩了緩,想抬頭給自己倒一杯茶,卻發現麵前的茶壺已經空了,而在店門口站著的白露,瞧見這邊的動作,連忙走到外間的桌子上,端了壺新茶過來。


    她的靠近,自然吸引了姚錦瑟的目光。


    姚錦瑟從前很少注意自己宮裏麵除了白檀和白桃之外的丫頭,因為這些丫頭不僅年紀小,而且本身是宮裏頭補過來的,對於姚錦瑟來說,一是在年齡上用不習慣,二來也對於她們的忠心有所擔憂。


    畢竟那個時候,她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身份,等到後來完全適應了這個世界,接受了自己新的身份,身邊的人也已經用習慣了。


    眼前的小姑娘年紀還是很小,姚錦瑟依稀記得,這丫頭似乎還不過十五歲。


    但是已經能夠看出一些成熟穩重的樣子了。


    姚錦瑟在心中想到,白檀在她身邊最得重用,所以她身邊的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都學著白檀的樣子,希望能夠被姚錦瑟注意到。


    這是真實的世界,連眼前走動的都是活生生真實的人。


    不是被書寫出來的。


    劇情終究是簡略的,一本寫了幾百萬字的書,很多時候甚至連一個人的人生都概括不完整,更何況是一群人的故事,所以寫作者在創作的時候,往往隻會寫出一條到兩條清晰的線,剩下的基本都是依靠故事自我補全。


    世界總會以各種奇妙的方式完善自己的存在,人也一樣。


    這邊白露倒了茶之後,轉頭又去外間拿了兩疊話本子進來:“白桃姐姐和白檀姐姐去內務府領月例銀子的時候特意囑咐的,說是小主昨個晚上就想看話本子,她早上特意把這些找出來的,吩咐了奴婢,如果小主想看的話就拿過來。”


    這丫頭的聲音脆生生的,聽起來也讓人舒心,姚錦瑟原本被自己腦海之中的想法折騰到不行的大腦,此時此刻正想找東西緩一緩,這話本子倒也合適。


    她微微點頭沒說什麽,從最上頭抽了本兒,拿起來看。


    還是老掉牙的那些內容。


    這些話本子放在皇宮之中,唯一的功用就是給嬪妃們打發時間,如果嬪妃不大識字,那還有有畫的插畫版,而故事的內容也相當俗套,全都是才子佳人先是被世俗阻攔,最後功成名就,獲得天定良緣的那一套。


    姚錦瑟原本是愛看的,她看這些東西的時候向來不大帶腦子,剛穿越過來的那段時間,最多的時候就是在看這些東西,其實背後多少隱藏了一些,用這些東西來逃避現實的目的。


    故事的內容是舊酒裝新瓶,除了人的名字之外,剩下的東西全都是換湯不換藥,姚錦瑟飛速翻了兩本之後,又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一邊,推開一旁的窗戶,靠在窗沿上看外頭的落葉。


    可是眼睛裏麵雖然飄落著落葉,腦海之中不斷迴蕩的,卻還是對於先前框架的構想。


    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隻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說世界,隻要按照她所熟知的劇情線一點一點的摸下去,她一定能夠拯救自己必死的命運——隻要表現的再平庸一點就好了。


    這樣的理由連她自己都沒有辦法欺騙,她更加清楚的是,如果在這後宮之中做一個無比平庸的人,最後的結果恐怕不會是成功活下去,而是無聲無息的死掉。


    可是她現在就像是被困在這座宮殿中的鳥,一個被困在華麗牢籠之中,無法解脫的自由靈魂。


    下意識的,她的手指撫摸上了桌上的書本。


    這個時代的故事都是窮酸的書生寫的,所以書中的感情主角,永遠圍繞著窮書生和大家小姐之間展開,這就是局限性。


    而對於姚錦瑟來說,她當下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創造者,局限性又是什麽呢?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自己抓住了一些說不出來的頭緒,或許這就是破局的關鍵。


    宮鬥小說。


    這是第一個要素,在現代版的姚錦瑟還活著的時候,她所生存的那個輿論環境,就已經不再適合宮鬥小說的存在了,準確的說是這種題材失去了存在的土壤,但這也同樣造成了喜歡這種題材的人很難找到一篇喜歡的故事。


    這也是為什麽,姚錦瑟會最終看到這部小說的原因。


    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一個類型的故事了。


    但作為作者來說,為什麽要在這樣不討喜的環境裏,去創作一個這樣的故事呢?


    姚錦瑟了解過這個創作者——她把這位作者的所有文都看了一遍,雖然大家素未謀麵,但是神交已久,自然能夠從字裏行間之中看到一些人下意識寫出來的東西。


    比如焦慮。


    用心去創造的東西總是避免不了刻意,很多時候下意識做的某種選擇反而會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而原作者恐懼什麽呢?


    寫話本小說的人,大多在這個時代能夠獲得一時的利益,隻要受人追捧,有人去買他們的故事,至少能獲得一個吃穿不愁。


    所謂飽暖思淫欲,人隻有先解決了溫飽問題,才會開始顧及到精神上是否貧瘠。


    而作為一個知名的作者,創作這個故事的那個人,顯然不是缺衣少食的那一類。


    姚錦瑟看得出來。


    故事裏麵濃墨重彩描寫的,幾乎都是女性角色,男主雖然也得到了作者的偏愛,可是這種偏愛點錯了地方,全部都點在了外貌上麵。


    如果說作者刻畫男主的時候,用了十分的力氣,那麽有八分都在描寫男主的外貌,剩下兩分則是用了一些市麵上的常見詞語去填充男主的性格,所以才會造成前後不一的情況發生。


    一個年輕勤政的皇帝,在後期逐漸轉變成一個昏庸的好色之徒,這是最為明顯的崩人設行為。


    但是原著發表的時候,讀者很少去注意這個問題。


    男主是功能性的,而故事裏麵的女性角色,才是真真正正的作者投影。


    每一個角色,都有一部分來自於作者的一點點私心。


    比如貴妃的嬌豔,皇後的理智,女主的多才多藝,還有其他人的謹慎小心,裝乖賣巧,把這些角色做成切片拚在一塊,姚錦瑟就能夠感受得到,背後的那個人在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是一個什麽樣的狀態。


    “她一定是有些焦慮的,”


    姚錦瑟在心中自言自語,即便是生活在那樣的時代,附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鎖,也還是沒有解除,作為同樣的性別,她自然能夠感知到那些焦慮。


    男主對於後宮嬪妃的愛情,全部都建立在一見鍾情四個字上,這種愛來的虛浮,屬於那種隻有皮相沒有骨骼的畫皮,根本沒有任何支撐。


    所以作者在寫男主視角的時候,總是非常糟糕。


    可是男主的高光時刻也不是沒有,它們出現在女性角色的表述裏,貴妃眼中的,皇後眼中的,女主眼中的,各式各樣的表述中皇帝都有非常突出的閃光點,以至於讓人覺得割裂感十分嚴重。


    ——他明明就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從角色視角看過去,這個人真的好迷人啊。


    “對於愛情的,對於婚姻的,焦慮無處不在,或許還有原生家庭以及生活環境帶來的潛意識習慣,故事裏麵雖然沒有強調,但在字裏行間之中無一不表述出男人更加尊貴的意見,這說明,作者應該受到過這方麵的影響,或者是壓製。”


    姚錦瑟就好像是手裏麵拿著一團亂麻,在抽絲剝繭般梳理,好在梳理了這麽久,如今總算是讓她有了一點頭緒。


    她已經快要能夠找出破局的辦法了,這種看到了希望的明悟,讓她從之前的煩躁之中扭轉迴來。


    就差一點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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