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散去,岑靜昭跟著人流走出乾鑒殿,正在殿門口見到了岑文平,顯然是在等她。


    “見過四兄。”岑靜昭福禮,“四兄可是為了削爵一事等我?”


    削爵一事,對岑家影響最大的便是這些身在仕途的男丁了,雖然岑文平走到今日,從未受過家族蔭蔽,但岑靜昭對這位四堂兄並不了解,不敢判定他心中的想法。


    總之,自從她向父親提出建議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準備,接受岑家人無休止的詰問。


    然而,岑文平卻平和地笑著搖頭。


    “雖然有些事出突然,但稍一想便知道,大伯父作此決定也是為了父親。我是想恭喜三妹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興辦學宮了。今日之喜,值得好好慶賀宴飲一番,三妹妹可否賞臉?”


    岑靜昭沒想到岑文平如此明禮,因此更高看了他幾分。但她和岑文平並不相熟,也不喜宴飲,張口便向婉拒。


    然而,話到嘴邊卻見岑文平不著痕跡地做出口型。隻見他雙唇微聚,用氣聲說出一個“去”字。


    岑靜昭心念電轉,把到嘴邊的話迅速轉了個彎,笑道:“那自然好!”


    岑文平這般暗示,想來是有秘事相告,而他們兄妹之間能稱得上秘密的隻有一件事。


    她上一次以使者的身份南下,途中收到他的密信,稱隨行物資莫名多了一批,與名錄不符。


    那一次,若非沈璞突然死了,她下令扣下了所有物資,那批多出來的物資不知會送到哪裏。


    而最後戶部隻說是清點有誤,罷免了幾個小吏便輕輕揭過,畢竟多了總比少了更容易被接受。


    岑文平突然找她,想來關於主事之人已經有了眉目。


    兩人走出大殿,卻見岑文治也等在原地。


    他一見到兩人,便快步走過來,對著岑靜昭裝模作樣地作揖,“見過祭酒大人!方才聽大人舌戰群雄,下官實在佩服!”


    岑靜昭嗔笑,“三哥哥莫要打趣我!”


    岑文平也跟著笑起來,“三哥,方才我還說要好好為三妹妹慶賀一番,三哥同去可好?”


    “那自然好!”岑文治拍拍岑文平的肩膀,“我年紀最長,今日我做東,去月雲樓!”


    兄妹三人說笑著並肩遠去,百官都不禁投去了羨慕嫉妒的目光。


    一門三仕,還都如此朝氣蓬勃,便是瑞國公府覆滅了又怎樣?有這樣出類拔萃的後輩,岑家何愁不興?


    今日迴府,各家的年輕子弟不約而同都受到了訓斥,岑家三兄妹也不約而同地成為了這些年輕子弟嫉恨的目標。


    唯有國子祭酒常家的長女常枝直言“岑先生乃吾輩楷模”。


    ———


    及至宮門口,岑文治先打發小廝去月雲樓張羅酒菜,岑靜昭也正打算讓雪嬋先行迴家,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些微尖利的聲音。


    “岑大人留步!”


    聞言,兄妹三人齊齊迴頭,來人正是內侍總管趙友。


    趙友見狀立刻意識到自己口誤,連忙改口,“縣主請留步。”


    岑靜昭不明所以,走近了幾步,“趙總管有何事吩咐?”


    趙友搖頭,溫聲道:“小人不敢,是陛下有事吩咐。陛下說縣主生辰將至,大長公主殿下已上書請迴仕焦,親自為縣主操辦笄禮。大澤驛驛丞派人傳信,殿下已經到了,明日還請縣主親自去城外相迎。”


    岑靜昭這才想起自己的生辰將至。去歲她及笄時尚在孝中,因此並未舉行笄禮,外祖母邊說等孝期過後補辦,但又逢先帝崩逝,因此她今年原本也不打算大肆操辦的,沒想到外祖母竟自行作主迴來了。


    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為外祖母疼惜她,但更多的難免是替她撐腰助威而為之。


    感動之餘,她隻覺陣陣心酸,外祖母雖然身子強健,但畢竟已經年邁,若她如大家期望的那樣安分守己,外祖母便不用這般為她老心費神了。


    岑文治抬手,習慣性地想揉岑靜昭的發頂,但她一身紫袍提醒了他,她已經不是小女娘,也不隻是自己的堂妹,便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三妹妹要辦笄禮,那今日便散了,為兄可得好好為你準備一件大禮。”


    話雖如此,實際上岑文治早已經準備好了岑靜昭的生辰禮,他這麽說隻是知道她眼下不方便同他們一道出去了。


    岑文平也通情達理道:“是啊!大長公主殿下迴來,三妹妹想必還有許多事要準備,總歸我們兄妹何時都能一起宴飲,不急於一時。”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而且,過幾日三妹妹笄禮,我們有大把時間相聚。”


    岑靜昭看向岑文平,兩人對視一眼,她確定了岑文平的事並不急,她也放下心來,笑著同兩位兄長告別了。


    ———


    十一月廿六,岑靜昭難得起晚了,天光大亮才睜開眼睛。


    她一睜眼便對上了陌生的床帳,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大長公主府。外祖母迴仕焦之後,她便陪著老人家住在了這裏。


    聽到床上的聲音,雪嬋喜氣洋洋地跑過來,跪地叩首。


    “祝娘子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岑靜昭笑著坐起身,“快起來吧!快伺候我梳洗,外麵的丫頭們肯定等不及要討喜錢了。怎麽不早些叫醒我?”


    “大長公主殿下派人傳話了,說昨夜您陪她老人家下棋睡得晚,今日不必叫醒您。您醒來不必請安,用過早膳後再去主院即可。娘子可以慢慢收拾裝扮。”


    雪嬋扶岑靜昭起來,指了指衣架上的華服。


    “這是奴婢和石媽媽一起為娘子做的衣裳,您堅持為先帝守孝,不穿正紅,奴婢們便選了海棠紅,畢竟是笄禮,怎麽也要喜慶喜慶。”


    “好,聽你們的。”


    因為今日要行笄禮,雪嬋隻把岑靜昭的頭發用發帶紮了起來,然後便為她梳洗上妝,換上華服。


    半個時辰後,雪嬋仔細打量著岑靜昭,激動地說:“娘子今日可真美!像畫本裏的仙女!”


    岑靜昭笑道:“你現在也學得和初喜一樣貧嘴了!”


    說起初喜,岑靜昭輕歎一聲,她真的有些思念那個聒噪的丫頭了。


    那個傻丫頭摳著字眼執行岑靜昭的命令,在南疆照顧大長公主、岑靜時和岑凡越。此番大長公主本想帶她迴來,她卻說大娘子還在南疆,她就要守在南疆。


    大長公主有自己的考量,她是南疆的砥柱山,若非為了岑靜昭的笄禮,是斷不會在南疆戰事未息之時迴仕焦的。


    她把岑靜時留下,一來是為了安撫南疆百姓,二來也是借此機會成全外孫女。


    羅蓋的腿傷未恢複,岑靜時日日去軍營照料,是個人都能猜到她的心思,希望再迴南疆時,這兩人已經柳暗花明。


    岑靜昭收迴思緒,款款走出房間,丫鬟小廝已經站了滿院,一看到房門開啟,便迅速跪地磕頭祝壽。


    “祝娘子生辰吉樂,福壽安康!”


    “起來吧!”


    眾人起身,這才發現岑靜昭今日大不相同。


    岑靜昭的衣著向來素雅,加之為祖父服喪三年,幾乎日日布衣荊釵,後又趕上先帝薨逝,雖然項國隻要求百姓服喪二十七天,百天內隻要不宴飲作樂便算忠孝,但因著先帝的知遇之恩,岑靜昭還是一身素衣,堅持要服滿一年。


    加之,大長公主府上的下人畢竟和岑靜昭的相處時間短,這種改變便顯得更加明顯,因此一時間都看呆了。


    岑靜昭笑著轉頭看向雪嬋,“給大家添添喜氣吧!”


    “是,娘子!”


    雪嬋端著黑漆雕花榆木方盤,上麵蓋著紅紙,紅紙上則是一個個小巧的紅色荷包,每個荷包上都繡著不同的圖案,諸如寶瓶、蝙蝠、仙鶴,每一個都寓意吉祥,荷包裏則裝著足量的金銀錁子。


    這是添喜氣的規矩,因此下人們都真情實感期盼著主家有喜事。


    下人們有序地一個個上前領賞,岑靜昭則迴了房間,石媽媽已經端來了湯餅。


    “娘子,今年的湯餅用的羊肉和菌菇,又鮮又香,您可得都吃了。”


    石媽媽的生辰湯餅每年都有不同,每年都用足了心思,岑靜昭沒什麽胃口,但因著這份感動,還是吃光了一小碗湯餅,才起身前往主院拜見大長公主。


    ———


    今日大長公主也一身黑緞繡金的華服,岑靜昭到的時候,老人家正陪著小凡越蕩秋千。


    還不等岑靜昭請安,小凡越已經從秋千上跳了下來,直接衝到岑靜昭的懷裏,奶聲奶氣道:“姨母生辰吉樂!”


    岑靜昭戳了戳小丫頭頭上的兩個小花苞,“多謝凡越。”


    雪嬋也給了凡越一個紅色的荷包,上麵繡著兩條可愛的錦鯉,裏麵不是金銀錁子,而是杏仁糖。


    小凡越看到糖果,胖胖的小身子激動得蹦得老高,大長公主走近,告誡道:“不許貪食,去玩吧!”


    “知道啦!曾祖母!”


    話音未落,小凡越已經跑遠了,一邊跑還一邊往嘴裏塞了一顆杏仁糖。憨態可掬的樣子逗得大家前仰後合。


    岑靜昭笑著向大長公主福禮,“給外祖母請安。”


    大長公主笑著拉起岑靜昭的手,“好孩子,今日便是正式長大了。外祖母送你的禮物已經叫人抬迴靜園了,還有一件禮物,等到行禮的時候我親手交給你。”


    岑靜昭不禁好奇,但想著貴重的禮物無非金銀玉器,便不再多想,陪著老人家說了會兒話,便去了前院。


    前院已經聚集了不少達官顯貴,都是受邀出席岑靜昭笄禮的賓客。一直留在仕焦大長公主府打理庶務的季媽媽正在招唿,將每個人都安置得井井有條。


    岑靜昭暫時不能見客,便在偏廳等著,同雪嬋說話,外麵的事則由大長公主親自料理,但岑靜昭想也知道,此刻外麵定是刀光劍影。


    自從大長公主將正賓的人選告知岑靜昭,她便知道外祖母不單單是想辦一場笄禮,她是要借機攪弄一番風雲。


    原本岑靜昭是打算請柴夫人做正賓的,畢竟柴夫人是名滿天下的才女,且為人孤高,不涉黨爭,在外祖母的地界上,這樣的人無疑是最安全的。


    然而,大長公主卻否定了這個人選。


    岑靜昭想著,笄禮的正賓一般都要選擇福祿雙全、幸福美滿的人,而柴夫人早年喪夫,她雖不介意,但或許外祖母疼惜她,所以才換了人選。


    可她沒有想到,外祖母竟親自修書送到了刑部尚書蘇墨的家裏,請蘇大人的妻子孟氏做這場笄禮的正賓。


    孟氏向來以端淑嫻靜而聞名,同時,她的夫君寵愛、兒子孝順,算得上是有福之人,不過岑靜昭卻猜到了,外祖母選擇孟氏的另一層深意。


    她和卓遠侯府之間已是死局,總有一個要粉身碎骨,沈未堅根基深厚,且家資頗豐,可她卻獨木難支,眼下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


    而放眼朝野,如今能和沈未堅對壘的,隻有以剛正不阿著稱的刑部尚書蘇墨了。


    被大長公主親自請為正賓是無上的榮耀,就算是蘇墨也無法迴絕,而這無疑是告訴所有人,蘇家和大長公主站在一起,也就是和岑靜昭站在一起。


    眼下,隻看卓遠侯府要如何出招。


    不怕他出招,岑靜昭隻怕他不出招,烏龜在伸出頭的瞬間,才能暴露最脆弱的部位。


    ———


    岑靜昭正在偏廳裏同小凡越玩耍,雪嬋拿著一枚匣子走了進來。


    “娘子,這是孟夫人讓奴婢轉交給您的,說是賀禮。”


    雪嬋說得自己都不信,各家送來的賀禮都有專人記錄保存,除非是極親近之人,才會私下送禮。但孟夫人身份尊貴,又是今日的正賓,雪嬋不敢怠慢,便還是聽命將其送到了岑靜昭麵前。


    岑靜昭猶疑著打開盒子,隻見盒子裏麵是一隻半個巴掌大小的木雕。


    這木頭一看便不是珍稀的木料,雕工也稀鬆平常,但岑靜昭一眼便猜到了送禮之人。


    除了徐十五,還有誰知道她養了一隻白白胖胖的信鴿?他竟是將雪團原樣雕刻下來了。


    一瞬間,岑靜昭的眼眶有些濕潤,雪嬋看到木雕也猜到了送禮之人,不敢打擾岑靜昭,便哄著小凡越到院中玩了。


    她不知如何勸慰娘子,隻能給她一個安靜的空間,無論是喜是悲,都能夠暫時放肆地疏解。


    岑靜昭握著木雕,終是沒有讓眼淚流下來,她近乎冷酷地封存起對徐十五的私情,眼下,她隻想用全部的精力讓他脫困,至於今後兩人如何,她想也不敢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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