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聽說徐十五被關進了大牢,雪嬋和石媽媽都勸過岑靜昭想辦法把人救出來,但她每次都是一臉無所謂的樣子,甚至都沒有去看過一眼。


    與此同時,外麵的一雙雙眼睛也在盯著岑靜昭,見她如此,眾人不免暗中指責她翻臉無情。


    當初徐十五為了她鬧上了瑞國公府,如今徐十五蒙難,她卻毫無表示,未免令人心寒。


    而且,近日從南疆傳來的一件秘事,更印證了岑靜昭的冷血無情——據說,她在笠城和談時,居然用染了鼠疫的老鼠為要挾,否則就要讓所有越人都染病。


    若是以重兵和利器為要挾,大家隻會拍手叫好,但疫病不同,因為疫病不可控,萬一流傳到項國,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事情的真假不知,但經過此番傳言,人們在提到岑靜昭的時候,不免都多了幾分畏懼,畢竟刀隻有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時候才會害怕。


    傳言越傳越邪乎,甚至有人說岑靜昭是弑神轉世,生而無情,帶來殺戮。


    一時間,關於岑靜昭的一切都有人為其自圓其說——無論是她幼時推生母入水,導致未出生的胞弟慘死,還是現在冷酷到殘暴的言行,都是因為她本就無情。


    更有甚者,說她本應和弑神一族一樣姓“陳”,隻是為了隱藏身份才托生到岑家,看她和瑞國公府斷絕關係,就知道她不屬於岑家,因為她其實是弑神陳氏的後代。


    聽到這些越來越離譜的傳言,岑靜昭隻是當做笑談,並不打算迴應。


    轉眼入冬,天亮得越來越晚,岑靜昭昨夜遲遲未能入睡,直到醜時才躺下歇息,因而雪嬋一早趕來伺候的時候,她尚在睡夢之中。


    雪嬋將熱水放在一旁,小心走到床邊,想了想還是喚醒了岑靜昭。雖然她也希望娘子能夠好好休養生息,但今日還有要事,不容有失。


    “娘子,娘——”


    岑靜昭幾乎在雪嬋出聲的瞬間便驚醒過來,習慣性地做出了防禦姿態,直到幾息之後神智恢複清明,看清來人才漸漸放鬆下來。


    雪嬋為她拉開床幔,輕聲道:“娘子快些洗漱,今早落雪了,路上可能會耽擱些時辰,還是早些出門穩妥。”


    岑靜昭看向窗子,卻見窗戶緊閉,不禁有些失落。


    下雪了,她在房中尚且覺出了絲絲寒意,想必牢房裏隻會更加陰冷吧?


    她收迴心神,梳洗一番後直接出了門,馬車徑直駛向宮城。


    馬車在宮門前停下,雪嬋為岑靜昭披上狐裘,扶著她走下來。


    早有內官等候在此,一看到岑靜昭便屈膝道:“奴婢見過縣主,請縣主隨奴婢來,陛下已在修知閣等候。”


    聞言,岑靜昭心裏頓時多了幾分底氣。


    她上奏求見皇帝,並不知皇帝會否召見,等了幾日,皇帝終於傳話同意召見她,卻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用一次談話來解決眼下的困局。


    不過聽內官說皇帝是在修知閣召見,她便明白皇帝這是率先禮賢下士,給足了她麵子,才讓她進入皇帝的私人領地。


    走到修知閣門口,岑靜昭停下腳步,看著匾額出神。


    上一次她來到這裏,還是和先帝下棋,那日她壯著膽子向先帝求來了學宮祭酒的身份,那一盤棋也沒能下完。


    時移勢易,這裏已經換了主人。


    可是,她沒下完的棋還想繼續下,她要做的事也一定會想辦法達成。


    內官將岑靜昭引到皇帝麵前,岑靜昭跪地叩首,“臣參見陛下。”


    稱唿的變化一下子吸引了皇帝的注意,但他隻是放下了手中的折子,平靜地看著她。


    “平身。縣主求見朕所為何事?”


    岑靜昭直起上半身,卻仍舊跪著,她直言:“懇請陛下準許臣興建學宮,廣納賢才為國所用。”


    皇帝一愣,他以為岑靜昭終於忍不住找他,是為了替徐十五求情,沒想到她卻另有所求,如此倒是激起了他的興致。


    “學宮一事幹係重大,非一日之功,縣主如此急切,隻怕會適得其反。”


    皇帝刻意頓住,半晌才繼續道:“你想為朕招賢納士,朕自然欣喜,但朕不免要替你在朝中周旋,縣主覺得自己當得起朕這份托付嗎?”


    岑靜昭直視著皇帝,終於站了起來。


    “當不當得起,要做了才知道。但臣有一點可以保證——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享了陛下的便利,便一定全力解陛下之急。”


    “哦?你知道朕急的是什麽嗎?”


    “無非是兩件事——錢和名。”


    皇帝的眼中不自覺迸發出神采,“說來聽聽。”


    岑靜昭終於站了起來,她理了理裙擺,緩緩出聲。


    “眼下戰事吃緊,朝廷需要錢。而坊間對陛下的身份多有微詞,陛下需要為自己重樹聲名。這兩樣,臣都能做到。”


    皇帝靜默不語,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岑靜昭,岑靜昭便當成默許,繼續陳述自己的想法。


    “首先是錢,朝廷沒錢,找有錢的人去要即可,比如碩鼠一般的勳爵。”


    皇帝神色一頓,“你這是要削爵?這可是動搖根基的事,未免天方夜譚。”


    岑靜昭毫不露怯,“貴族林立,本就是在蠶食國之根基,陛下現在若不刮骨療毒,隻怕終有一日積重難返。”


    皇帝自然知道岑靜昭說的都是事實,若先帝尚在人世,削爵一事也是早晚要做的,隻是先帝不幸早逝,而他也不幸,鐵血手腕的先帝沒來得及做的事,如今落到了他的手裏。


    “縣主不是畫餅充饑之人,想來已有萬全之策,不妨詳細說說。”


    “臣已說服瑞國公,不日他便將自請削爵,隻求陛下到時候全他一個體麵。”


    聽到這話,皇帝著實被震撼到了,他沒有想到岑靜昭竟然能夠說服瑞國公,岑家可是百年世家,此舉可謂自斷後路。


    “縣主和瑞國公能做到這一步,朕自然不會虧待。你們有心了!”


    “不,這隻是第一步。”


    岑靜昭仿佛沒有聽到皇帝的讚許,依然平靜地描述自己的構想。


    “接下來便是沈家,臣已經找到沈家通越的證據,陛下大可以將卓遠侯府的一切收歸朝廷。卓遠侯府可比瑞國公府這個空殼子有錢多了。”


    皇帝忍不住輕笑,他就知道,岑靜昭從來不會吃虧,岑家沒了爵位,沈家也別想好過。


    “那你為何不把證據交出來,朕直接將沈家下獄,不是更省事?”


    岑靜昭搖頭,“若由沈家開削爵的頭,其他勳爵隻會認為自己被削爵是因為和沈家一樣犯了大錯,世家貴族最重臉麵,陛下打了他們的臉,他們怎麽會乖乖就範?隻怕到時候會徒增紛爭。相反,由岑家開頭,陛下收迴爵位卻禮待岑家,也是安了旁人的心。”


    “削爵……”皇帝低聲咀嚼這兩個字,不禁感歎,“你這是要效仿吳起啊……就不怕那些人和楚國貴族一樣,將來把你剝皮抽筋?”


    岑靜昭淡然一笑,“臣不怕。吳起變法沒錯,錯就錯在沒有為自己留後路。他將希望都寄托在楚悼王身上,楚悼王一死,他再無倚仗。臣卻不怕,因為臣隻會比貴族們更惡,到時誰剝誰的皮還未可知。”


    她的聲音輕柔,笑容和恤,但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初雪過後的陰寒。


    這一刻皇帝才終於明白,先帝為何不讚同他娶岑靜昭,這樣的女子留在身邊,他怕是會日夜難安。


    這樣的人,還是作為趁手的工具更合適。一柄鋒利的匕首可以藏在枕頭底下防身,卻不能抱著安眠。


    早前,他還存了私心,想著或許徐十五不在了,總有機會把岑靜昭帶進宮,可是從今以後,他都不會再心存妄念,他和她終究不是同路人。


    皇帝很快整理好自己的情緒,壓下了心中那些許悵然,問:“那第二件事呢?你如何堵住悠悠眾口,為朕正名?”


    岑靜昭食指向上,指了指天,“靠天意。”


    說著,她將隨身攜帶的石媽媽親手書寫的冊子拿出來,由趙總管呈給皇帝。


    皇帝簡略一番,隻見裏麵記錄的都是一些天象前後的特征,這都是石媽媽每日和鄉鄰攀談聽來的。


    皇帝不明所以地看向岑靜昭,“這是何意?”


    “都說農戶靠天吃飯,因為每一種天象都關乎他們一年的收成,所以論觀天象,他們或許比太常寺還要內行。”


    皇帝福至心靈,“你是想借由天象再造另一個傳言?”


    岑靜昭頷首,“不錯,百姓信什麽,我們便造什麽,借著天象讓陛下名正言順地成為大項之主。不過,這需要陛下靜待時機,切勿操之過急。”


    “你有何把握能讓百姓相信呢?這些天象你能搜羅來,別人也能,你怎麽讓旁人信你,而不是信別人?”


    “人都習慣從眾,三人成虎、眾口鑠金,有一批人相信,便已經達成了目的。”


    岑靜昭沒有說,她吩咐石媽媽的另一件事,便是在迴鄉之前到靜慈寺祈福。


    石媽媽已經替她向歸忌大師傳達了她的意願,到時有歸忌大師以一敵萬的金口玉言,百姓們自然會相信。


    她不會把希望放在不可控的百姓身上,所以早留了後手,隻是絕對不能讓皇帝知道。


    良久,皇帝終於點頭,“如你所願,五日後大朝會,你來上朝,朝服趕製好會送到你的靜園。”


    岑靜昭再次跪地叩首,“多謝陛下!臣告退。”


    岑靜昭起身準備離開,卻聽皇帝突然問:“你……你不去看看徐十五嗎?”


    岑靜昭停住腳步,反問:“陛下希望臣去嗎?”


    皇帝一時無言,岑靜昭又道:“多謝陛下恩典,臣去與不去並不重要。徐將軍是國之利器,陛下自會愛重。”


    說罷,岑靜昭作揖,然後轉身翩然離去,毫不留戀。


    走出修知閣,岑靜昭迎麵見到了刑部尚書蘇墨,想來蘇墨也是有事求見皇帝。


    岑靜昭走近,率先行禮,“見過蘇大人。”


    蘇墨對岑靜昭沒有什麽好印象,她當初隱瞞身份在靜慈寺慫恿自己和卓家結親,雖然最後扳倒了卓家和柳家,但自己的兒子被情所傷,卓茜自戕後,蘇蘭棣至今未曾再娶,愁壞了一大家子人,蘇墨不免遷怒於岑靜昭。


    “縣主多禮了。”


    礙於禮數,蘇墨不情不願地作揖迴禮,話音未落便要走,卻被岑靜昭攔住了。


    岑靜昭抬高了聲音,“大人請等一等!”


    蘇墨轉身,冷臉問:“縣主還有何事?”


    “大項法治嚴謹,蘇大人剛正不阿,如今天寒,想必刑部不會虧待了牢裏的犯人,也不會給人可乘之機。”


    蘇墨看著岑靜昭片刻,語氣稍緩,“這是自然,縣主放心,刑部大牢自有安排。”


    兩人心照不宣,都知道在說什麽,關心的又是誰。


    這時,岑靜昭才有些尷尬和赧然,略低下頭準備告辭,但這一次卻是蘇墨攔住了她。


    “老夫有一事,希望縣主解惑。”


    岑靜昭遲疑,“何事?”


    “老夫幾月前曾收到一封信,信上記錄了某位朝臣中飽私囊、內外勾連之事,但信上所言並無證據,您說老夫應該信嗎?”


    正是因為這封信,蘇墨才屢次在朝堂上和卓遠侯針鋒相對,隻是他軟硬兼施、明察暗訪,也沒有找到實質性的證據。


    岑靜昭淡然一笑,想來蘇墨已經猜到信是她派人送的,所以才刻意問她。


    “信則有,不信則無。是真是假,蘇大人自己去求證豈不是更好?”


    蘇墨頷首,眼中的敵意不再,雙手抱拳離開了。


    岑靜昭習慣話說一半,永遠給自己留有底牌,今日亦是如此。


    她和皇帝、蘇墨沒有說的是,其實她並沒有找到卓遠侯通敵的證據。之所以不先以卓遠侯府作為削爵的開端,也是因為岑靜昭想要借此來打草驚蛇。


    如果這樣都不能抓到沈家的把柄,她不介意把岑靜如推出去,利用這枚誘餌釣到大魚,隻是她暫時還不希望讓自己的妹妹去送死,所以隻能用岑家的爵位去釣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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