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朝一樣,今日宮中的女學也是最後一日了,不僅是年前的最後一日,也是真正的最後一日。


    少女們已經學了將近兩年,算是學有所成,而且大家都到了年紀,家中都開始準備為她們議親了,不可能再終日留在宮裏了。


    岑靜昭向來淡漠,不與這些學生走得太近,但畢竟是最後一日,她看到大家難免有些傷感。


    或許下次再見,她們已經為人婦、為人母,也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了。


    就像祺和公主,來年開春便要遠嫁北綏,這一生怕是再難迴到故土了。


    “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雖然你們在宮裏的課業結束了,但希望你們將來無論在哪裏,都不要荒廢所學。女學的目的不是讓你們一定成為大儒名家,是希望你們識義明理、行不苟合,不做學舌鸚鵡、攀附之藤。”


    她本想隨意說些場麵話,算是為這段經曆做個了結,但說著說著到底還是有些悵然,便多說了幾句。


    “女子不如男子,文可入翰林,武能進行伍,我們的路生來便窄,自己就更不能再把本來就窄的路走得更窄。後宅、夫君、子女,都隻是你們生活裏的一部分而已,若事事小題大做,便沒有精力去做其它的事了。”


    這番話可謂大逆不道,如果被朝臣聽到,一定要聯合起來參她妖言惑眾,不過這些話哪怕隻有一個人聽進去,將來付諸於行動,她也覺得值了。


    少女們一開始還竊竊私語,但聽到最後,都認真地看著岑先生,她們的眼中有敬畏、有困惑、有異議,唯有沈棠的眼中多了一絲尷尬,甚至是畏懼。


    她本是想撮合哥哥和岑靜如的,岑靜如雖然隻是庶女,但得瑞國公寵愛,據說這些年她在公府裏比兩位嫡姐還要風光,將來嫁到沈家,也能在瑞國公麵前說上話。


    而且岑靜如性情柔順,自己的哥哥於男女一事上慣來荒唐,她那樣軟綿的性子,再加上她對對哥哥的情意,一定可以包容哥哥的。


    隻是沒想到,最後哥哥竟要去岑靜昭!


    她雖然不算了解岑靜昭,但好歹師生一場,岑先生的狠辣手腕和剛毅性情她還是有些切身體會的,哥哥怎麽能娶這種人呢?隻怕將來沈家都要被岑靜昭捅破天。


    岑靜昭剛剛的話她越聽越是心驚,這完全不是賢妻啊!


    為了卓遠侯府的安寧,為了哥哥的幸福,也為了她自己不用在家也像在學堂,她必須要想辦法拆散這樁姻緣!


    沒有人注意到沈棠,女孩子們三三兩兩說著不舍的話,到了時辰,又結伴離開雅瑜館,隻是從今以後,她們再也不會踏足這裏。


    岑靜昭離開的時候,見祺和公主還未離開,而是在院中看著一棵光禿禿的柳樹出神。


    見岑靜昭走近,祺和公主福禮,“岑先生。”


    “公主殿下多禮,臣女不敢當。而且臣女現在不是先生了,殿下更無需在意這些虛禮。”


    “一日為師,終生為師,岑先生當得這一禮。”祺和公主笑笑,“而且和先生學習,我受益良多,先生說的話,我都會記在心裏的。”


    祺和公主笑容恬淡,卻依然掩飾不住眼中的哀傷,岑靜昭不擅於勸慰,想了片刻,將自己腰間的玉佩解下來,交到她手上。


    祺和公主仔細一看,這玉佩是一塊白玉飛天,曼妙的女子迎風而起,裙帶翩飛,仿佛下一刻便要翱翔於天。


    “時也,勢也。但勢無對錯,全看公主如何利用。”岑靜昭指著那棵柳樹,“冬天柳樹枯敗,梅樹卻能淩霜盛開。疾風折百草,鯤鵬卻能乘風而起。公主今後的日子如何,全看公主的選擇。”


    祺和公主看著手中的玉佩,一瞬間,她仿佛看到自己變成了玉佩中的女子,正振翅高飛。


    她握緊了玉佩,聲音有些哽咽,“多謝岑先生,這最後一課,學生定會畢生牢記。”


    岑靜昭隻是一時心軟勸慰幾句,卻不知因她這句話,將來的北綏會成為項國最強大的敵人,而背後的推手,正是祺和公主。


    此刻的祺和公主尚且沒有那種手腕和魄力,縱然將岑靜昭的話放在了心上,也難免對未來惆悵。


    “其實我隻是有些擔心,北綏民風彪悍、全民皆兵,多虧了路家坐鎮北疆,北綏才始終按兵不動,現在路家易主,也不知北綏會不會有動作……”


    祺和公主看著那棵柳樹,沉浸在自己的不安和悲傷之中,沒有注意到岑靜昭的臉色劇變。


    自從岑靜昭知道北疆路家和皇帝的關係之後,她便一直暗中留意路家的動向,但她能用的人不多,而且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她不敢明目張膽地伸手到北疆。


    但從她聽到的消息來看,北疆並未有什麽大事,更別說路家易主這樣的大事。


    她深吸一口氣,盡量放平聲音,問:“路家易主?這倒是沒有聽說過呢!”


    祺和公主無知無覺,耐心答道:“哦,因為北疆向來獨立,很少受到朝廷的約束,所以這個消息還未傳開。是我母妃擔心我,讓人暗中打聽的。”


    岑靜昭一邊頷首一邊思索,祺和公主的母妃似乎就是北疆人,打聽北疆的消息確實會更方便。


    她又問:“不知路家家主是何時……沒的?”


    她下意識想用“崩”,話到嘴邊立刻轉了個彎。好在祺和公主以為她隻是出於對逝者的尊重,說話才有些磕絆。


    “據說好像是秋日的時候,但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新的路家家主近來順利掌家,才將這個消息公布出來。”祺和公主認真算了一下時間,“想來消息也快傳到仕焦了。”


    秋天的事嗎?岑靜昭恍然大悟,心中一片悲涼。


    秋天的時候她和皇帝借口疫病,紛紛離開了皇宮,她去了西疆,並不知道,也不敢探究皇帝去了哪裏,隻是在她迴來之後,發現皇帝仿佛突然蒼老了十歲。


    原來皇帝在那個時候就去了北疆,是去見元懿皇後最後一麵嗎?難怪皇帝迴來之後就寫好了遺詔……


    ———


    天又飄起了小雪,雪嬋撐開傘為岑靜昭擋雪,兩人並肩離開了雅瑜館,準備去沐淑宮給大長公主請安。


    剛走了一段路,一名內官快步走到岑靜昭麵前行禮。


    “奴婢見過岑三娘子。”


    岑靜昭去過幾次修知閣,認出了這位內官是在那裏當值的,便問:“可是陛下有事吩咐?”


    “陛下請您到修知閣。”


    岑靜昭點了點頭,正好她也有事想同皇帝商議。


    原本宮裏宮外還有人拿岑靜昭時常出入禦前說事,但她和皇帝反而愈發坦蕩,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見麵,別人反倒不好說什麽了,時間久了便沒有人再把這件事放在眼裏了。


    到了修知閣,岑靜昭在通報之後獲準進入,她在殿外便脫了鬥篷,免得將雪粒子帶進殿中。雪嬋接過鬥篷,留在殿外等候。


    陛下的書房,除了嶽總管,沒有下人可以入內。


    岑靜昭見到皇帝,立刻跪地,“臣女參見陛下。”


    “起來說話吧!”皇帝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同朕手談一局。”


    岑靜昭起身,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知道元懿皇後崩逝的消息,現在再看皇帝,總覺得他行將就木,明明才到而立之年,卻已經透著死亡的氣息。


    思索間,嶽總管已經擺好了棋局,岑靜昭壓下心頭淡淡的傷感,坐下來同皇帝下棋。


    兩人不言不語,各自慢慢布局,誰也不著急進攻,看起來十分祥和。


    室內靜默許久,皇帝終於開了口,卻是對嶽總管說話,“嶽總管,你輸了,去院中站上一個時辰吧!”


    嶽耀祖無奈笑笑,“奴婢愚鈍,願賭服輸,這就認罰。”


    岑靜昭的眼睛在兩人之間逡巡,“陛下難道是拿我打賭了?”


    皇帝笑著對嶽耀祖一揚眉,嶽耀祖立刻心領神會,搖著頭解釋,“迴三娘子,陛下說您不會告沈家的狀,奴婢猜錯了。”


    岑靜昭也笑了起來,“陛下明察秋毫,臣女自然是不會告狀的。”


    “棋子是用來解決問題的,不是等著被解決問題的。”她拾起一枚棋子,雖然還是笑著,但眼神裏卻是一派冰冷,“若是這點事都解決不了,怎能肩負起陛下的重托呢?”


    皇帝擺了擺手,示意嶽耀祖出去,嶽耀祖立刻笑著離開了。


    室內隻剩下兩人,歡快的氣氛戛然而止。


    “真的不用朕出手攔著沈家?”


    “多謝陛下,不過……”


    岑靜昭本想拒絕,但想到沈璞的威脅,她又猶豫了。她自然可以對付沈璞,但如今二夫人的事還沒有查清楚,她不敢保證最後岑家能安然脫身。


    於是,她道:“臣女確有一事想求陛下。”


    皇帝有些好奇,“哦?說說看。”


    “岑家尾大不掉,不可能幹幹淨淨,如果真的有什麽錯處,希望陛下盡量網開一麵。”


    沉默片刻,皇帝笑道:“朕以為你同岑家沒什麽情份,沒想到你還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岑靜昭苦笑,“臣女自然不是,隻是岑家並非都是惡人,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未免偏頗。”


    而且,她曾答應過祖父,保岑家人的周全。她雖不是什麽好人,但也知道言出必行。


    皇帝想了想,肅容道:“端看岑家錯到什麽程度,朕自會斟酌。”


    “謝過陛下。”


    岑靜昭並不指望皇帝會答應她,她隻是想試探一下皇帝對岑家的態度罷了,能得到皇帝這句話,已經算是意外之喜了。


    既然皇帝這麽說了,隻要二夫人沒有蠢到成為“主謀”,想來至少岑家人能留下一命,如此也算是她完成了祖父的囑托。


    說話間,棋局已經開始焦灼,岑靜昭不禁認真了些,但她總覺得今天皇帝的棋風不如從前銳利了。


    沉思半晌,她還是問出了自己心中一直隱藏的疑問。


    “陛下,臣女很想知道,您為何選臣女做這枚棋子?難道隻因為臣女和翊王,以及徐將軍的關係?您應該清楚,感情的事是最善變的。若是任何一個人變了,您的局便進行不下去了。”


    “因為你是女子。”


    皇帝落下手中棋子,看向岑靜昭,仿佛一眼便要看穿她的靈魂。


    “因為你不安於室,不願意做困在後宅的家雀,並且你有能力衝出後宅。但你應該知道懷璧其罪,你有才學、有大誌、有手腕,如果你是男子,你會成為人人豔羨敬仰的權臣,但因為你是女子,你的優點都會變成缺點。


    “男子會忌憚你,因為他們發現女子竟然可以比他們做得更好,所以他們要打壓你。如果打壓不住你,就會抬高你,因為他們要把你劃分到女子之外,告訴其他女子,就因為你是異類,所以才出眾,她們永遠也沒有可能和你一樣。


    “而女子也不會感激你,更不會以你為榜樣。因為你的出眾映襯了她們的平庸,她們本可以埋頭度過一生,但她們仰頭看見了你,見識了女子的另一種姿態,而當她們無法企及你的時候,所有的羨慕都會變成憎恨。


    “所以,你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孤立無援,隻能走朕為你鋪好的那條路。”


    皇帝每說一句,岑靜昭的心都仿佛被冰封一寸,到最後,她覺得她的心已經被凍僵,無法跳動了。


    皇帝的話字字誅心,因為他說的每個字都是真的。


    從一開始她被禁軍護送去南疆,就已經踏上了這條不歸路。


    既然已經無法迴頭,她反而坦然了,隻是她要為自己爭取更多,才能走得更順暢。


    “臣女感謝陛下坦誠相告,臣女願意一條路走到底,但臣女現在便想要位高權重、孤立無援。”


    這話已經不僅僅是僭越了,是直接可以問罪的程度,但岑靜昭的眼裏非但不見恐懼,反而閃爍著光芒,皇帝看得清楚,那是她燃燒的野心。


    這一刻,他衰朽沉重的身軀陡然一輕,似乎終於能夠把身上的重擔交給其他人背負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府惡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伩十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伩十二並收藏公府惡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