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性情使然,岑靜昭說話習慣旁指曲諭,總是給彼此留有餘地。她的一番話似是而非,但在場的人卻都立刻明白過來了。


    沈未堅開口時,就沒有她那麽委婉了。


    “沒錯!李尚書莫不是看中了我卓遠侯府在寒門世子間的聲望,想要借著卓遠侯府的名聲為自己的官生做彌補?李尚書,同僚一場,你說,沈某必然會借,但用這種下作手段就太不光明了!”


    去年冬天,徐十五當眾毆打了口出狂言的賈書生,之後被笞刑罰俸,但那件事並未了結。


    禮部因擢選不力而全部被罰俸三月,而後皇帝又因事關元懿皇後賢名,而命大理寺徹查賈書生的身份,與考官的利益關係。


    一查才知,賈書生的本家原是西疆富戶,當年為了躲避戰亂而帶著萬貫家財來到仕焦。


    仕焦居大不易,商戶身份處處被掣肘,於是賈書生的父親幾乎散盡家財才買通了禮部相關大人,為兒子買來了一個進士的身份,希望他能走上仕途,改變賈家的前途。


    然而,賈書生卻因飲酒而誤了大事,毀掉了賈家的家業。


    大理寺按照皇帝指示,將調查的結果公諸於眾,一時間輿論嘩然。


    對於天下學子,尤其是寒門學子來說,科舉是他們一生中最公平的事了,但沒想到卻還是有人淩駕在規則之上,將他們的努力踩在腳下。


    學子們群情激憤,皇帝順勢將禮部相關人等都下了獄,李泓商作為尚書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證明他參與其中,隻是多罰了幾個月俸祿了事。但他是禮部魁首,無論如何他都脫不了幹係。


    如今他在寒門學子麵前,已經沒有任何威信可言了。更可怕的是,眼看就要準備明年春闈了,他卻遲遲未收到任何任命,他開始慌了。


    因此,聽兒媳汪艾萍提起自家小妹對卓遠侯府沈世子有意,他便想到了這個計策。


    無論世家內部如何腐朽,在外都要偽裝成悲天憫人的菩薩樣子。這一點卓遠侯府一向做得很好,每逢冬日便施粥發衣,還建了幾所收容無家可歸的老人和孩子,不僅如此,沈家還資助了許多沒錢讀書的寒門學子。


    在肅嘉大長公主迴宮之後,沈家在這些事上花費了更多銀錢,百姓不知沈家這麽做是為了侯府和沈太妃的名聲,他們隻把沈家人當成降世菩薩。


    李泓商正是看中了沈家的名聲,才想促成汪沈兩家的親事,雖然不是李家和沈家直接結親,但兒媳說自家小妹唯唯諾諾、蠢笨無知,最好拿捏,她有辦法通過控製小妹而控製沈家。


    皇帝聽了許久,已經有些乏了,他看向身側的大長公主,“這是女眷之間的事,姑母您來定奪吧?”


    大長公主看了一眼皇帝,又不經意地看向岑靜昭,心裏有了幾分猜測。


    “事情雖然出在女眷身上,但說到底還是因為前朝勾連,還是陛下做主吧!此事雖小,但若不一次處理清楚,隻怕將來百家效仿,遺患無窮。”


    汪李兩家頓時嚇得忘了唿吸,就連此事的苦主沈家都是一震,沒想到大長公主竟把此事說得如此嚴重,沈未堅不禁猜想,大長公主是為了打壓沈太妃,而故意大做文章。


    突然,未曾說話的沈璞跪地,搶在皇帝沒有定奪之前高聲道:“陛下,此事因臣而起,本也不是什麽天大的事,臣願息事寧人!”


    沈璞自然是和父親想到了一處,如果從重處罰,沈家也不能幸免,隻有他作為苦主表示大事化小,事情才能遮掩過去。


    但皇帝還未說話,岑靜昭卻先開了口,“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若此事囫圇揭過,便是立身不正。若朝臣皆立身不正,則朝局將傾。”


    汪憲在皇帝和大長公主麵前做小伏低,可他不會畏懼一個小女子。


    他怒目而視,道:“小小女子竟然也敢妄議朝事!莫不是以為自己做了幾日女師,就可以坐而論道,為萬世師表了?”


    “我雖是女子,卻也讀過男子讀的書,行過男子行的路,男子可以議論的事,為何女子不可以?”


    岑靜昭厲聲駁斥汪憲,轉而對著皇帝下拜。


    “臣女自幼喜好詩書,常因文字廢寢忘食。陛下可知,字聖許叔重為何終其一生編撰《說文解字》一書?”


    皇帝捏了捏眉心,“講。”


    “秦焚百家之言,之後各家依私心擅譯典籍,先聖原意屢遭篡改,致使經文雜行於世。直到東漢許叔重編纂《說文解字》,校注經文,以教世人。故,其言:‘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


    “《說文解字》成書後,文有依、字有據,文化思想得以傳承。為人、為臣,皆是如此,隻有根本立正,才能行於人世,躬於朝堂。而如今,朝堂之上不乏行差踏錯、立身不正之人,長此以往,陛下還覺得這是小事嗎?”


    李泓商哼了一聲,“紙上談兵、大言不慚!那你以為該當如何?”


    岑靜昭轉過頭,對著李泓商粲然一笑,突然讓他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隻見少女唇齒開合,動作輕柔得像蝴蝶,其力量卻如山唿海嘯。


    “李尚書垂坐禮部,對於天下學子的境況最為了解。如今飽學之士隻有科舉一條路,千軍萬馬行於一路,其中本就有太多的不確定。而且,考官為師,舉子為學,曆屆考官難保沒有偏頗,而舉子們為了獲得更好的成績,隻能將心思用在行卷和鑽研考官喜好身上,難以認真為學,天長日久,朝野難有純臣。”


    這句話說得大膽,但從岑靜昭的嘴裏說出來卻多了幾分可信,畢竟岑家人向來自詡純臣,朝堂傾軋從來都與岑家人無關。


    皇帝微微點頭,“不愧是岑公之後,連小小女子都知曉該如何做純臣,必然是自小受岑公耳濡目染,岑公死後仍為國躬耕啊!”


    說著,他看向汪憲,“汪卿,如何教養子女,你差了岑公太多!”


    汪憲惶恐,叩首時厚實的身軀直打晃,“臣知罪!一定見賢思齊,以岑公為榜樣。”


    岑靜昭在心底冷笑,皇帝真會戳人痛處。


    汪憲和祖父都供職於禦史台,但因祖父看透了他汲汲營營,沒有風骨,所以從來不肯重用他,以至於汪憲的日子十分難熬。


    直到祖父纏綿病榻,不能理政,他才憑借自己的手腕上位,頂替了祖父的位置。


    或許是因為被壓抑得久了,據說他一聽到祖父的名字,就會暴跳如雷,生怕有人會提起他那段屈辱的過去。


    其實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的舊事,許多事都是因為自己太在乎,便覺得別人也同樣在乎,殊不知人生苦短,每個人都有各自要應對的難關,沒有人會真正在意旁人是如何生活的。


    大長公主此刻終於看明白了,今天的矛頭在李尚書,岑靜昭是要對付禮部,想來又是皇帝的授意。禮部雖然聽起來沒有兵部和戶部那樣具有實權,但正如岑靜昭說的——立足根本。


    無論什麽時候,人都是最根本的,有了可用之人,一切才有可能。


    她鷹隼般的眼睛劃過著一長一少、一男一女,想起了近日的傳言,都說皇帝對岑三娘子不一般,或許是要迎她入宮,她原本是不相信的,但看著兩人配合如此默契,她又有些不確定了。


    如果岑靜昭入宮,憑借她的聰慧,成為後宮之主是遲早的事。天下間沒有幾個女子能夠拒絕後位的誘惑,她亦希望自己的外孫女富貴無極。


    而且,皇帝和岑靜昭都是這世間絕頂聰明的人,如果他們聯手,項國的未來不知會是何種盛況。


    可是她知道,岑靜昭不會喜歡被束縛在宮城,而且她已有心儀之人,不會委屈自己入宮的。


    那皇帝的心思呢?如果皇帝一定要巧取豪奪,岑靜昭未必是他的對手,到時候她又該如何呢?


    想到這,大長公主甚至開始埋怨起岑孑石死得太早壞事!如果他再撐個一年半載,岑靜昭順利定親,她這個老人家也就不用提心吊膽了。


    如今外孫女的孝期還有幾個月,得盡快安排議親的事了。


    皇帝感受到了大長公主探究的目光,並不知自己幾乎已經成為一個衣冠禽獸,他笑了笑,對岑靜昭道:“岑三娘子,那你以為要如何才能有純臣呢?”


    “不能。”


    岑靜昭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眾人皆是一驚,雖然她說的是事實,但這種真話是不能說的。這樣豈不是告訴皇帝,滿朝百官都不是全心全意為他效力嗎?


    李尚書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實在不知道這岑三娘在發什麽瘋,她說沒有純臣,不是連瑞國公府世代祖先都罵了個遍嗎?


    岑靜昭無視眾人的目光,陳述著自己的想法。


    “凡事都沒有絕對和一定,大長公主殿下曾教過臣女一句話——凡事盡力而為,不可勉強。不能要求所有官員都是純臣,但隻要多一分純,就少一分蠅營狗苟。為著這一分,也該盡十分的努力。”


    因為岑靜昭始終跪著,沈璞站在她的身後,看不見她的神采,但隻看素白的背影,都讓他心馳神往,就連她耳鐺晃動的幅度,都好似仙人在撥弄編鍾。


    樂曲無聲,卻已讓他迷醉。


    有片刻的工夫,他甚至忘卻了現在他和她正是對立的身份。不過他很快便清醒了,眼神冷卻的瞬間,他也已經想好了應對的法子。


    皇帝沒有像大家想象中氣憤,反而認真地問:“那你覺得要如何努力?”


    “臣女以為可以效仿稷下學宮。”岑靜昭說出來的時候格外流暢,仿佛這個答案已經在她心裏設想了無數遍,“科舉考的是學問,才學高不一定會處理政務,臣女覺得可以開學宮,專門教育官吏,以保為官純正。”


    李泓商一聽不妙,這是要削弱他禮部的權力,當即反駁。


    “一派胡言!哪有教育官吏的?天下就沒有這樣的奇聞!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你又把官吏當成什麽?他們憑什麽被管束教育?簡直不知所謂!曆朝曆代,科舉才是正途!”


    “我從未否定過科舉,隻是選才應不拘一格,如果隻有科舉一條路可走,難免還會出現第二個、第三個、成千上百個賈書生,到時候李尚書準備用多少俸祿去彌補呢?”


    皇帝又捏了捏眉心,他的身子其實已經不能支撐他耗費這麽多的心神了,隻是因為岑靜昭今日說的話有理有趣,他忍不住想多聽一些,現在已經疲憊到極致了。


    “岑三娘子說的事是大事,今日也議不出什麽,明日朝會再同百官商議。”他蒼白的指尖指向岑靜昭,“你,明日一同前去。”


    饒是岑靜昭再淡定,此刻也幾乎就要跳起來,她居然能去乾鑒殿議政?以一個女子的身份?要知道,就連元懿皇後都沒有去過乾鑒殿!


    李尚書疾唿近乎失聲:“陛下不可啊!”


    皇帝眼鋒掃過去,甚至沒有正眼看他,冷聲道:“至於幾位的家事,便各自迴家解決吧!相信你們自有決斷,無需朕和姑母多言。”


    不等眾位大臣反駁或告饒,他已經一揮明黃的袖擺,冷淡道:“都退下罷!”


    直到眾人離去,他才被嶽耀祖小心翼翼地扶起來。


    嶽耀祖忍不住鼻酸,抽噎道:“陛下這是何必呢?其實您已經為小公子鋪好路了,他一定可以一生無虞的,何必再同百官作對呢?”


    “我能保他一聲平安,但岑三娘說得對,要保他世世代代都平平安安生活在北疆才行!”


    皇帝緩了口氣,眼神沒了慣有的冰冷,反而滲出濃濃的眷戀。


    “我知道我的決定會引起風波,甚至會遺患後世,但我是他的父親,我這一生也隻有這麽一個私願了。這天下本該是他們母子的,既然他母親不想要,我隻能讓他世世代代守在最自在的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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