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沒了聲音,一直倚在門後的岑靜昭打開門,一眼便看到了地上的油紙包,上麵印著雲半遮月的圖樣,正是月雲樓的標記。


    岑靜昭打開一看,果然是她曾在信中提到過的紅豆糕。


    雖然糕點被擠壓過不太美觀,但她還是捏了一小塊放進嘴裏。可惜今日的紅豆糕是苦的,苦得她掉下了眼淚。


    方才她一眼便認出了枝叉間徐十五衣服的紋路,還未想過相見之後要如何,她已經先遣走了旁人。可隻剩下兩人之後,她又退卻了。


    他深夜潛入國公府,隻為給她送一份糕點,這樣的情意無論出於什麽,她都已經心滿意足了。


    隻是她不能讓彼此更進一步了,從前她擔心他對自己並無情意,現在她卻擔心他對自己情深意重。


    若她隻視他為知己,她大可以把他和楚窈思一樣對待;若她對他無情,她大可以像利用翊王一樣利用他。但她知道自己的情意,便不能讓他泥足深陷。


    她總不能讓堂堂征南將軍到岑家做贅婿,他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而不是被纏在瑞國公府這棵大樹上,直到被岑家吸幹血肉。


    在沒有毀掉這棵樹之前,她都不能再見他了。


    她怕會忍不住和盤托出,怕他會衝動之下插手,更怕他知道自己陰毒的心思之後,徹底厭棄自己。


    她知道自己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但她不知道,此刻的徐十五並沒有走。


    徐十五躲在主屋對麵的房頂,看見她打開門,看見她吃下紅豆糕,也看見她偷偷落淚。


    他混沌的腦子仿佛被她的眼淚衝刷,瞬間變得清晰起來,終於想明白今日堂姐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了。


    她讓他想清楚的,是他對岑靜昭的感情。


    根本就不是梅六山那廝說的什麽兄弟,他對岑靜昭分明是欣賞、傾慕與心悅。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是從何時萌芽,可能是在南下路上發現了她的與眾不同時,可能是在他受困蚌穀,她不顧一切前來營救時,也可能是因為一次次的不謀而合、心有靈犀。


    迴想往事,他理不出頭緒,隻能想到與她相處時的開心,即便時常被她嫌棄,卻還是想要時時見到她,即便他遠赴南疆,也留下鴿子,希望能夠和她時時聯絡。


    是他愚鈍,才會把這種寤寐思服當成兄弟之間的情義。


    如果是兄弟,他不會聽說她要入宮做伴讀時,擔心她將來嫁入宗室。如果是兄弟,他不會害怕她將來所托非人,她那樣聰慧的人,該擔心的是旁人。如果是兄弟,他不會因為別人辱她而不顧一切大打出手。


    他出手時雖然氣憤,卻十分冷靜,那一刻他清晰地意識到,岑靜昭的名聲比丹毅侯府的清譽更需要他去維護。


    當看到岑靜昭的眼淚時,他無比確定自己心悅於她,不想再讓她受一點委屈。


    凜冽的北風刀子一樣刮向房頂上無遮無擋的人,徐十五非但不覺得冷,反而覺得心裏被一團火烤得暖烘烘的。


    縱然房門緊閉,他什麽都看不到,但隻要感受到她就在身邊,他就覺得歡喜,覺得安心。直到天光乍破,他才戀戀不舍地迴了丹毅侯府。


    他沒有迴房歇息,而是徑直去了楚窈思的院子,坐在院中等著堂姐醒來。


    楚窈思醒來時,徐十五已經喝完了一海碗仆婦送來的桂花酒釀。熱乎乎的酒釀下肚,徐十五凍了一個晚上的身子暖了起來,心情更舒爽了。


    仆婦看向楚窈思,一臉無奈地偷偷搖了搖頭。


    誰知道徐將軍為何會天一亮就跑來娘子院中?既不許通報,又不去偏房歇息。她怕凍壞了這位主子,隻得連忙將廚娘從床榻上拽到膳房,至少也得給人做些湯水暖暖身子。


    楚窈思理解地對著仆婦點點頭,這個堂弟從小就是這樣,風風火火雷厲風行。


    “都下去吧!”楚窈思將仆人都遣走,看著徐十五,“談你的事跟我進臥房,談別人的事跟我去堂屋。你自己選地方。”


    徐十五沒想到堂姐這般洞察秋毫,一下子就將了他的軍,探到了他的底牌。他想了想,抬腳走向了臥房。


    兩人剛在外間坐下,徐十五就迫不及待地開了口,“堂姐,我想明白了!我心悅岑三娘,要娶她為妻!”


    楚窈思倒茶的手一抖,茶水灑到了桌上,她冷著臉放下羽觴壺,一掌拍在徐十五的肩膀。


    “你說話注意點!她還在孝期,你就提什麽娶不娶的,是嫌她的日子還不夠難嗎?”


    楚窈思歎了口氣,半晌才道:“你真的想明白了嗎?你知道她現在是什麽身份嗎?知道岑家如今是什麽境況嗎?你真的願意踏入岑家那個泥潭?”


    徐十五沉默片刻,堅定道:“我不知岑家的境況,但我知她過得不如意。你也說了岑家是泥潭,我不能看她自己在泥潭裏掙紮。我想和她一起!”


    “你真的心悅她?難道不是對待同袍手足之間的感情?”楚窈思素來冷靜,沉聲反駁,“她不需要人救,你太小瞧她了。”


    “可是不能因為她聰明,她厲害,就默認她可以自己解決一切!難道她就活該過那樣殫精竭慮的日子?”徐十五氣急,聲音越說越大。


    楚窈思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兇有什麽用?你心悅人家,可人家心裏未必有你!就你這種傻子,她是有多想不開才會選你?而且你想清楚了,你到了岑家可就是贅婿,且不說朝中人會怎麽看你,叔母就不會答應。”


    “我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我,我徐十五本來就是南疆的一個野孩子,隻是偶得機緣才成了將軍,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比誰高貴。”說著,他皺眉沉吟片刻,“至於義母那裏,我會想辦法的。”


    楚窈思見他如此篤定,也不好再說什麽。隻是她心裏清楚,如果凡事都這麽容易解決,世人就不會有那麽多苦惱哀愁了。


    與她截然相反,徐十五樂天地想好了前路,臉上洋溢著明朗的笑容。


    “堂姐,這些事你就別操心了!你先幫我把她約出來,這些話我要當麵同她說!”


    楚窈思本想斥他唐突,但想了想還是點頭應下了。他向來赤誠直爽,如果讓他憋著不說,他可能會把自己憋出毛病。


    而且他是個有主意的,心中有了想法絕不會輕易改變。就像他十歲的時候,不顧家人的反對執意去軍中,他看似不羈,實則心中自有成算。


    徐十五得了承諾立刻起身準備離開,他到底心虛,不敢跟堂姐說他昨晚被岑靜昭拒之於門外。


    可他剛走到門口,一個婢女便迎頭撞了上來。


    婢女被撞得一個踉蹌,卻來不及唿痛,跌跌撞撞跑到了楚窈思的麵前。


    “娘子不好了!”婢女驚慌失措道:“宮裏來人了!說是請將軍即刻到乾鑒殿問話。”


    楚窈思看了一眼天色,此時應該還未散朝,徐十五剛迴仕焦,是可以先不上朝的。此刻突然被召見,怕是有事發生。


    “可有說是什麽事?”


    “說是昨夜將軍打傷了人……”


    聞言,楚窈思看向徐十五,徐十五淡定地點了點頭,“是我打了人,我這就去殿上同大家分辯清楚。”


    不等楚窈思再問,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


    ———


    乾鑒殿中,大臣們都穿著官服,隻有徐十五一人穿著常服,因此格外矚目。而且,他的衣服從昨夜就未換下,還帶著點點血痕和泥汙。


    禦史大夫汪大人率先道:“臣參征南將軍徐十五鬧市傷人,目無法紀。請陛下嚴懲!”


    周圍一些大臣紛紛複議。


    徐十五掃了一眼,幾乎都是他不認識的。這些人到底是為國為民、維護法度,還是看不慣堂姐就要成為翊王妃,隻有他們自己心裏清楚。


    等大臣們都消停了,皇帝才開口,“徐將軍,你有什麽要說的嗎?諸位大人說的可是真的?”


    徐十五跪地,脊背卻繃得筆直,“迴稟陛下,臣昨夜的確打傷了一位新科進士。”


    “連進士都敢打!徐將軍這是不把天下文人看在眼裏了!”


    “就是!仗著自己有點功績就胡作非為,將來還不知要如何跋扈!”


    幾位文官已經義憤填膺,徐十五卻仍是雲淡風輕,“天下文人?諸位大臣也太過抬舉那廝了!一位口出狂言、辱沒忠臣的人,如何能夠代表天下文人?”


    他冷哼一聲,看向禮部尚書李大人,“我倒是想問問禮部,到底是如何為國選賢舉能的?竟讓這種無恥之徒渾水摸魚,謀得功名!”


    李尚書沒想到自己好端端站著也無辜受累,連忙跪地自白,“陛下,科考素來嚴苛公正,禮部不敢有一刻懈怠。這其中定有隱情!”


    “有何隱情?昨夜在善喬坊月雲樓,那位姓賈的進士當眾大放厥詞,辱沒瑞國公府,更借由瑞國公府的岑三娘子貶斥世間女子,豈非是對元懿皇後不敬?若無先皇後這位女子,大項的北疆焉能堅如磐石?”


    聞言,原本還吹胡子瞪眼睛的大臣都噤了聲,徐十五將一件尋常打架的小事牽扯到了元懿皇後身上,釜底抽薪不給他們任何駁斥的機會。


    李尚書更是嚇出了一身冷汗,禮部選了這樣的人做進士,還不知會被皇帝如何責罰。


    他們紛紛悄悄觀察的皇帝,果然,皇帝聽到元懿皇後,立刻變了臉色,周身冷若寒冰。但他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有膽子大的大臣見皇帝遲遲沒有表態,便想一鼓作氣。


    世家之間的權勢都是你來我往,你弱我便強。如今丹毅侯府蒸蒸日上,有一位翊王妃,還有一位征南將軍,自然要從其他世家手中奪權,所以一定要在抓住人痛腳的時候一擊即中。


    大理寺少卿彭大人站在距徐十五幾步遠的位置,突然大步走到他身邊,屈身嗅了嗅,意味深長地說:“徐將軍這是宿醉方醒?一大早便一身酒氣,當真是年少肆意啊!”


    徐十五剛想怒罵對方胡言亂語,卻想起自己早上的確喝了一大碗酒釀。酒釀的味道雖然不重,但他喝的時候不小心灑了一些在袖口,再加上他一夜未睡,也未換衣裳,看起來的確像是剛剛宿醉一場。


    見他不辯駁了,諸位大臣互相隱秘地交換了眼神,準備同仇敵愾。


    徐十五不用看也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麽,搶先雙手抱拳,對著皇帝一拜。


    “臣絕無半句虛言!昨夜月雲樓裏的人都聽見了,陛下大可以尋人審問一遍,便知那廝有多可恨了!臣不忍皇後和忠臣受辱,一時行事衝動,臣甘願受罰。但臣是為自己的衝動受罰,卻不是因為傷人,那種衣冠禽獸臣打得,天下人皆打得!”


    說罷,徐十五又對著皇帝重重磕了一個頭,聲音響徹殿宇。


    皇帝這才悠悠開口,“好了!念你年少,且事出有因,便罰俸半年,笞刑五十。若是今後再任性妄為,加倍懲處。”


    笞刑五十,說輕不輕,說重也不重。五十已是笞刑裏最重的刑罰,但徐十五常年混跡軍中,身子硬朗,五十板下來也就是受些皮肉之苦。


    眾人明白皇帝還是顧念丹毅侯府的名聲,不敢再有異議。


    “至於那位進士,既不能為文人表率,便革去他的進士身份,五服內親屬十年不得科考。既滿口汙言,便拔了他的舌頭,發配迴鄉,不得再入仕焦一步。禮部選人不力,相關人等皆罰俸三月。”


    大臣們屏氣凝神,切實感受到了帝王之怒,自元懿皇後仙逝後,皇帝便是如此,平時寬仁賢明,唯獨對元懿皇後的事錙銖必較,不容許她受到一點詆毀。


    散朝後,徐十五在乾鑒殿前當眾受罰。


    徐十五趴在長凳上,任長板一下一下打在背上,自始至終未吭一聲。大臣們從一開始的幸災樂禍,漸漸都不忍心再看那一身的血肉模糊。


    楚窈思早已得到消息,第一次利用皇帝給自己的特權,未經通報進了宮。


    當她趕到乾鑒殿時,徐十五的笞刑剛剛結束,她一眼便看到了刺目的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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