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姨娘的奉承話一出,堂內登時安靜下來,在座的都絕非胸無城府之人,自然也聽出了這話裏的軟刀子。


    三夫人林氏連忙替女兒找補,“王姨娘太抬舉曦兒了,曦兒可不敢當。曦兒是沾了父親的福氣,才得遇良緣。家中長少,無不仰賴父親福慧。”


    老夫人微微不悅,惱怒三兒媳隨意插嘴。


    她自然也聽出了王姨娘的話外音,但她偏愛二孫女,懶得同小人計較,沒想到林氏卻搶著開了口,一個主母同一個妾這般計較,果然是上不得台麵的商戶女!


    老夫人的三個兒媳,郡主自不必多說,林氏這個兒媳同樣被她不喜。


    她最聰慧貼心的小兒子自從娶了這個商戶女,不入仕也不管家,終日浸在銅臭鋪裏,沒有一點世家之風。


    她這個做母親的一點辦法都沒有,越管小兩口的感情反而越好,最後她隻能放任自流,唯一能做的就是偶爾給林氏找不痛快。


    奈何林氏生了個好女兒,岑靜曦自幼被老夫人養在膝下,美其名曰遠離銅臭味。


    這孫女越大越得她歡心,有孫女時常斡旋,她也漸漸懶得為難林氏了,可總歸是沒有好臉色的。


    王姨娘毫不在意周圍人鄙夷的眼色,得了話頭便立刻順勢而下。


    “是啊!全家都仰賴老太爺,如今二娘子得了大好姻緣,接下來就該輪到三娘子了。”


    她恰到好處地輕歎一聲,緩了口氣才壓低了聲音幽幽道:“不過三娘子向來是有主意的,怕是有自己的想法……”


    老夫人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並未接話,又照例訓誡了一遍,才遣大家離開。


    “王姨娘留下。”


    老夫人喝了口茶淡聲開口,眾人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


    王姨娘鬆了口氣——隻要老夫人在意,她就成功了一半。


    她即刻迴到老夫人身側,規規矩矩地站著。


    “老夫人可有何吩咐?”


    老夫人乜了她一眼,不答反問:“三娘子可是有什麽動向?”


    “妾不知。三娘子離府之後就沒有消息傳迴,或許有,想必也是傳給了郡主。”


    這又是明晃晃的挑撥,岑靜昭給郡主寫信,卻不給老夫人寫,這是沒把老夫人放在心上。


    這些招數老夫人自然明了,也不戳穿,她就是要給王姨娘臉麵,讓她破例來請安,讓她有機會顛倒是非,這樣才能給那個不知好歹的郡主找不痛快。


    “行了,這沒別人,你有話直說。三娘子有什麽主意?”


    老夫人雖然要用王姨娘牽製郡主,卻始終未把她放在眼裏,隻覺得她的手段上不得台麵,連算計別人都遮遮掩掩,透著小家子氣。


    王姨娘挑挑揀揀將翊王入府那日的事說了,且隱去了岑靜昭拒絕翊王的那番話。


    靜默良久,老夫人讓王姨娘離開了,自己則若有所思地靜坐了許久。


    ———


    王姨娘腳步輕快地迴了桂怡院,一推開正屋房門,岑靜如就急切地從裏邊跑了過來。


    “你怎麽過來了?”


    王姨娘摸著岑靜如的發頂,覺得女兒似乎又高了些,欣慰地笑彎了一雙柳眉。


    “姨娘,祖母為何將您留下?是不是為難您了?”岑靜如有些憂心,畢竟祖母很少給姨娘好臉色。


    對於女兒的關切,王姨娘十分欣慰,拉著女兒到榻上坐下,“沒什麽,姨娘同老夫人說了翊王殿下和三娘子的事。”


    “什麽?”岑靜如抬高聲音,猛地起身,“姨娘怎麽說了?萬一祖母真將她許給翊王可怎麽辦?”


    王姨娘搖了搖頭,把人拉迴到榻上,耐心解釋。


    “傻丫頭,你總是這麽心急!且不說老夫人準不準她攀上翊王,將來踩在自己頭上。就算老夫人當真為了岑家穩固,要將她送給翊王,你覺得依她的性子,她會同意嗎?無論老夫人做何選擇,最後的結果都是無法結成這段姻緣,徹底斷掉翊王的念想。”


    見岑靜如擰眉思索,王姨娘笑著繼續同她解釋。


    “現在最重要的不是你的將來,而是斷了岑靜昭和翊王的將來。你還小,姨娘可以為你慢慢謀劃,但岑靜昭眼看著就該議親了,一定不能讓她進翊王府。”


    岑靜如如夢初醒,用力點了點頭,像小時候得了糖果一樣,高興地抱著姨娘撒嬌。


    “姨娘真聰明!”


    ———


    肅嘉大長公主對兩位外孫女可謂貼心備至,因著岑靜時有孕,便將府醫安置在了東廂,以便隨時監護岑靜時的身體,光是珍稀補品就堆滿了一整間庫房。又因著岑靜昭喜歡讀書,便在西廂辟了一間書房,擺了許多絕世典籍。


    無需侍奉在外祖母身側時,岑靜昭就終日窩在書房裏。


    不過她沒有像從前那樣抱著不世出的古籍不撒手,而是時常對著牆上的濟州輿圖出神。


    初喜服侍左右,也不知娘子到底在看什麽,隻是有些不敢說出口的擔心——娘子不便外出,卻每隔兩三日就差她出去一趟,竟是為了暗中同徐將軍傳信。


    一開始,她是不相信娘子會同徐將軍私相授受的,可是傳信的次數越來越多,娘子每次讀信的時間也越來越久,不由得她多想。


    不過自從上次被同穗教訓之後,她就封嚴了自己的嘴,誰都沒有說,這事就連同穗都不知曉。


    這日晌午,初喜端來糕點,發現娘子又在看徐將軍的信,臉上還帶著微許笑意。


    初喜暗道不妙,娘子不會真看上那個徐將軍了吧?雖然那人長得不錯,可那種粗人怎麽能配得上娘子呢?


    岑靜昭不知道自己在初喜眼中已似鬼迷心竅,她笑的是徐十五張牙舞爪的字。


    這段時日,徐十五時常會向她透露濟州流匪的動向,而她通過書本也了解了當地的基本情況。


    前期的準備已經差不多了,馬上就可以行動了。


    她提筆將自己的計劃寫下來交給初喜,吩咐道:“馬上給徐將軍送去,讓他盡快去辦。”


    初喜走近,忍不住提醒:“娘子讓徐將軍辦什麽事?奴婢可以代勞,徐將軍畢竟是外男……”


    岑靜昭這才注意到初喜一臉的欲語還休,明白這丫頭是多心了,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


    “你近來很閑?還有時間胡思亂想,不如你和同穗換換,讓你去伺候長姐,看你這張皮能不能完好無損地撐到晚上?”


    初喜嚇得腿發軟,連忙踉蹌著告饒,拿著信一溜煙跑遠了。


    岑靜昭心中既緊張又期待,雖然此事危機重重,但這是她第一次可以衝破院牆,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她有能力評定匪亂,是不是代表她也有能力覆滅瑞國公府?


    她拿起桌上的書,還未來得及翻開,房門就被人“嘭”的一聲推開。


    岑靜時怒氣衝衝地走到她麵前,一把奪過了她手裏的書,“《濟州通誌》?你還有心思看這種閑書?火燒眉毛了你知道嗎?”


    “長姐,發生何事了?”岑靜昭一臉莫名,聲音雖然平穩,心中卻生出了一絲不安。


    岑靜時扔掉那本書,將手中的信狠狠拍在桌麵上,“你自己看!”


    岑靜昭將信展開,是母親寫來的。


    母親先是訓斥她們姐妹膽大妄為,竟敢隱瞞有孕一事。想必是外祖母告知母親的,畢竟這種大事須得母親知曉。


    之後,母親又說了岑靜曦和宗宥伯家的親事,由此聯想到了岑靜昭。老夫人雖未明說,但恐怕已經開始暗中為她擇婿了。


    奇怪的是,岑靜昭看過信之後,原本高懸的心倏地放下了,心中僅剩的念頭唯有“果然如此”四字。她早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被瑞國公府作為籌碼,隨意嫁到什麽世家。


    她淡然地放下信,還未做出任何表示,岑靜時已經怒不可遏地罵了起來。


    “他們這是什麽意思?外祖父的孝期還未過,他們就打算把你賣了!賣我一個還不夠,現在又打算賣你!簡直欺人太甚!”


    聽長姐提到自己的婚事,岑靜昭心下觸動,長姐用“賣”來形容自己的婚事,的確一語中的。


    岑家是簪纓世胄,蔭蔽子孫的同時,它的陰影也無時無刻不籠罩著子孫,長姐就是這一輩子孫當中的第一個犧牲品。


    岑家之所以能夠榮耀百年,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岑家有訓——岑家子女不得與皇室聯姻。


    想要不在船翻時落水,最好的方法就是不上船。岑家隻效忠於帝王,不偏不倚一心為公,如此才換來幾代榮光。


    然而,身在局中,總會有不得已之時。


    先廢太子與今上爭鋒之時,曾一度想要拉岑家下水,三番四次試探著想要求娶岑家嫡長女岑靜時。


    最後,岑家為了自保,隻得將長姐匆匆嫁了一戶四品官家。


    盲婚啞嫁,且雙方家世差距過甚,夫妻間可以說毫無溫情可言。


    所以,長姐走到和離這一步,岑靜昭一點也不意外。無論是長姐還是她,甚至是年紀尚輕的岑靜如,都不過是岑家維係榮耀的籌碼罷了。


    岑靜時不知岑靜昭在想什麽,隻是看她如老僧坐定般泰然,就忍不住怒氣。


    “你不是挺聰明嗎?難道就這麽任人宰割?”


    聞言,岑靜昭抬眼,不敢相信長姐居然會用“聰明”這種詞來形容她,看來當真是被氣壞了。


    “多謝長姐誇獎,現在為時尚早,姑且遂了他們心意,我們靜觀其變就好。”


    岑靜昭看了眼岑靜時尚且平坦的小腹,勸道:“長姐現在最重要的是安心養胎。如今正好在外祖母這裏,可以掩人耳目。”


    “誰誇你了?”岑靜時瞪了她一眼,氣憤間還有幾分扭捏,“你最好有辦法!懶得管你!”


    話音未落,岑靜時又氣勢洶洶地走了,還順腳狠狠踢倒了廊下擋路的花盆。


    陶土盆應聲碎裂,裏麵開得正盛的紫薇花瞬間跌入泥土之中。


    岑靜昭冷眼看著,心中莫名愉悅。


    紫薇,又名百日紅。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風水輪迴,萬象更新,這盆破碎的紫薇是個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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