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啟原想互相引薦一番,卻沒想到本不相幹的兩人已經異口同聲。


    “兩位認識?”


    他的目光在兩人之間逡巡,無端有些忐忑。


    “不認識。”


    “認識!”


    兩人再次同時發聲,而這一次少年占了上風。


    “怎麽不認識?”


    少年不自覺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隨即掩飾地環抱雙臂,隻覺得自己的臉又隱隱作痛。他扯著嘴角吸了一口氣,試圖緩解那莫名的痛感。


    “原來你是瑞國公府的小娘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連救命恩人都忘了?”


    岑靜昭本不欲多事,奈何對方咄咄逼人,她忍不住針鋒相對。


    “是我。莫非公子想要挾恩圖報?那請報上名諱,瑞國公府自會重謝,並且還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頌揚公子義舉。如何?”


    被曲解了本意,少年氣得牙癢癢,隻恨從前自己沒有好好讀書,如今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於是隻好瞪大了眼睛,同這牙尖嘴利的少女對視,不肯輸掉陣勢。


    “還有這事?”洛啟見勢不妙,趕緊插話,“那我替表妹謝過表弟。”


    洛啟一臉真假難辨的客套和笑意,又轉過頭同岑靜昭引薦。


    “表妹,這位是徐將軍,此番奉命護送表妹一行南下。徐將軍是同昱姑母的義子,說起來你們也算是表兄妹。”


    同昱長公主的義子?


    岑靜昭想起來了,這位徐將軍確非泛泛之輩。


    八年前,今上在百廢待興之中禦極,越國趁機揮兵進犯,同昱長公主的駙馬楚將軍在朔州領兵作戰。


    那一仗勝了,但隻能稱之為“慘勝”,因為大項將士無一生還。


    最後,楚將軍更是一人守一城,誘敵入空城後,點燃火藥與敵軍玉石俱焚。


    而這位徐將軍,就是當初從城中逃出來的孤兒,他帶著楚將軍的遺書一路跑到都城仕焦,將其送到長公主手上,之後被長公主收為義子。


    不過,同昱長公主自喪夫之後便深居簡出,除了吃穿用度,對這位徐將軍幾乎不聞不問,因此即便有公主義子的頭銜,也無人視他為皇室中人,更鮮少被提及。


    算起來,那時的徐將軍尚未滿十歲,一個稚子靠一雙腳行了千裏,足見其心之堅。


    轉瞬間,岑靜昭想了許多,但徐將軍似乎並未多想,仍是一臉不快。


    “不敢當。岑娘子叫我徐十五吧,我是孤兒,沒有兄妹。”


    他說得痛快,完全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就將所有皇室宗親都摒除在外。


    “十五這是哪裏話?讓姑母聽到該傷心了。”洛啟臉色微變,卻點到即止,“時辰不早了,你們早些啟程吧!免得入夜到不了驛館。”


    岑靜昭微微頷首,算是同洛啟告別,然後利落地上了馬車,一個字都不肯再說,仿佛剛剛的伶牙俐齒隻是錯覺。


    洛啟無奈,轉身又同徐十五解釋。


    “表妹性子有些冷淡,但絕無惡意,路上就有勞表弟照拂了。”


    徐十五對這個所謂的表哥倒是熱絡許多,朗聲笑道:“殿下多禮了,這是聖上交代的差事,有不有勞,我都會辦好的,殿下盡管放心。”


    說著,徐十五抱拳告退,然後躍然上馬指揮車隊啟程,雖然隻是幾十個人和十幾輛馬車,但那氣勢卻像是在指揮千軍萬馬。


    車輪滾滾,人聲嘈雜,但馬車裏的初喜還是壓低了聲音。


    “娘子,那位徐將軍就是靜慈寺裏的那位?”


    岑靜昭默然許久,終是不情不願地點了點頭。


    ———


    半月前,也就是岑靜昭被老夫人罰去靜慈寺理佛修心的第五日,主仆二人被綿綿細雨攔在了上山路上,便就近尋了處六角套亭歇腳。


    岑靜昭安然坐定,初喜則在一旁忙碌不停。


    她放下箱籠,從中找出一本《左傳》,娘子愛書如命,但凡得空,總是要讀上幾頁的。


    緊接著,她翻出茶盞,又誇張地拿出用棉襦包著的茶壺,倒了杯熱茶放在石桌上。


    “娘子,喝杯薑棗茶,補氣驅寒,石媽媽特意吩咐廚房做的。您風寒剛愈,可不能再著涼了。”


    提及此事,初喜不覺紅了眼睛。


    老夫人罰娘子來寺中敬香七七四十九日,每日巳時至酉時歸。而如此重罰,隻因娘子在祭祖時咳了兩聲。


    無人在意,娘子咳嗽是因為風寒半月,日不能食、夜不能寐。


    說娘子不敬神佛、不尊先祖,其實無非是因為娘子和夫人被老夫人所不喜,而夫人是先帝破例特封的辰錦郡主,老夫人無法責難,隻能變著法搓磨娘子。


    初喜掩飾地低下頭,轉過身悄悄擦去眼淚。


    岑靜昭懶得同小丫頭解釋,其實她很樂意接受這種懲戒,隻要能出府,她不介意每日費力爬山。


    少頃,雨勢漸大,初喜趕緊拿出一件錦緞鬥篷披在娘子身上。


    岑靜昭無奈,也不知初喜的箱籠裏到底裝了多少寶貝,剛想打趣兩句,隻見一個少年飛奔而來,跑進了套亭的另一側。


    岑靜昭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少年,那人身著低調的青褐色騎裝,但袖口和領口的纏枝暗紋栩栩如生,絕非尋常繡娘之功。


    少年郎劍眉星目、神采飛揚,感受到岑靜昭的目光,便笑容明朗地走來。


    “抱歉!我剛從山上下來,進來躲雨,小娘子不要介意。”


    “無妨,公子請便。”


    “小娘子雨天也來敬香嗎?當真心誠!”


    “是。”


    岑靜昭的臉已經冷下來,不想再同這人寒暄。隻是這人似乎不會看人臉色,笑容滿麵地繼續搭話。


    “我也是來寺中敬香的,不過我來得早,這就要下山了。”


    “哦,公子慢走。”


    岑靜昭端起書作遮擋,不欲多說,此人非富即貴,且看起來腦子不甚靈光,她不想招惹。


    然而,她剛低下頭想繼續看書,突然感受到一陣疾風,抬眼看去時,那少年已經抓住了她的手腕,將她拽到了自己身邊。


    雖有袖袍包裹,兩人並未直接接觸,但岑靜昭還是覺得手腕火辣辣的,她雖不受寵愛,卻從未受過此般羞辱,於是在她反應過來的一瞬間,便一巴掌打在了那人臉上。


    誰知電光火石之間,那少年竟動作敏捷地扯下了她的鬥篷,抬手扔了出去。


    “你這登——”


    “啊!”


    兩個少女的聲音同時響起,但隨著她們的目光落在地上的鬥篷,又同時噤了聲,倒吸一口涼氣——那鬥篷正在扭動,明顯是蓋住了什麽活物。


    鬥篷下露出一角青色,已經說明了那是什麽,原來竟是一條青蛇爬進了亭子,而它此刻正在岑靜昭方才休憩的石凳旁。


    岑靜昭有些心虛,是她小人之心了。


    “我……”她想說些什麽,卻難得一見地語塞。


    少年不忿地瞪她了一眼,揉了揉自己的臉。


    岑靜昭是用了全力的,少年的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她有些臉紅,沒想到自己竟有這麽大的力氣。


    少年徑直走向了地上還在扭動的鬥篷,抽出腰間的匕首,“咻”的一聲釘在了蛇身上,很快鬥篷便恢複了平靜。


    他蹲下身取迴匕首,又把蛇包進鬥篷,走到岑靜昭麵前。


    初喜大步上前攔在兩人之間,一副誓死護主的壯烈模樣。岑靜昭卻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退到一邊。


    初喜不情不願地讓開了,卻仍在幾步之外緊緊盯著那少年,那樣子仿佛在說,如果他敢對她家娘子做出不軌之舉,她就要衝上來咬死他!


    “你這小妮子打人也忒狠了!雖然我冒犯了你,但好歹也救了你一命!”少年舉起被包得宛如破布袋的鬥篷,在岑靜昭麵前挑釁般晃了晃,“知道這是什麽蛇嗎?竹葉青!最喜歡咬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娘子!”


    原本岑靜昭還心懷愧疚,但見此人毫不客氣,她也來了脾氣。


    “這位公子原來會說話啊!方才你一聲不吭便對我無禮,在不知有危險的情況下,我隻能選擇反擊。隻怪我的身手太快,而公子的話說得太慢。”


    身手太快?少年簡直要被氣笑了!還從來沒有人敢在他麵前說這種話!


    “你、你……”


    少年從未見過這麽咄咄逼人、歪曲事實的人,他想了半天,頭都疼了,卻毫無反擊之法。


    在軍中,彼此不痛快了都是直接拳腳相向,可此刻在他麵前的是個女人,他怎麽能打女人呢?


    最後,他隻能安慰自己好男不跟女鬥,頓時覺得自己的形象又高大了不少。


    “不知好歹!我不與你辯!”


    說著,少年大步走出了亭子,手裏還提著岑靜昭的鬥篷。


    女子的衣物怎可隨意流落在外?初喜急忙跑出去,想要追迴娘子的鬥篷。


    少年迴頭看了一眼初喜,初喜莫名覺得後背一涼,整個人定在原地不敢動了。


    “這鬥篷沾了蛇血,染了毒,就是還給你,你怕是也不敢穿了,我帶下山和蛇一起燒了,不必言謝!”


    不等鬥篷的主人作出迴應,少年已經晃晃悠悠地走遠了。


    孰料,初喜卻在下一刻被一枚香囊砸中了。


    “今年雨水多,蛇也多,小娘子出門時最好戴上它,裏麵有雄黃,驅蛇殺蟲。不過雄黃有毒,平時還是少碰為妙。畢竟小娘子的嘴再厲害,也不如毒藥厲害。”


    少年的聲音隨著身影一同遠去,山中再次恢複了安靜。


    初喜覺得自己身為第一大丫鬟,今日卻沒能在第一時間保護娘子,實在是丟人,走迴來的步子都是猶豫踟躕的。


    她思索半晌,還是把香囊交給了娘子,雖然那人可惡至極,但保命的東西哪有丟出去的道理?


    岑靜昭接過那枚青灰色的香囊,心中無端有些煩躁,正想把它扔掉,卻聽到不遠處傳來的空曠的迴聲。


    “呦!徐小將軍您怎麽淋著雨下山了?住持大師命小僧給您送傘……啊!徐小將軍您怎麽在山上殺生了?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僧人的聲音漸漸聽不見了,岑靜昭的眉頭卻越皺越緊,連香囊被她緊緊握進掌中都未察覺。


    那人竟是一位將軍嗎?如此年輕的將軍,還能得聲名赫赫的歸忌大師禮待,是城中哪位貴人呢?


    雨落飛簷,擾人心緒,那時的岑靜昭不會想到,自己會再次遇見這位非比尋常的救命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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