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比眼下,如若不是他通過葫瓢公公將樊貴妃把坤寧宮的宮女抓走的事道出,蕭氏隻怕還蒙在鼓裏,等到闔宮人都曉得坤寧宮的人被景仁宮隨意盤問,她顏麵盡失了,才想起來要思量對策。


    和齡和安儂已經被帶迴坤寧宮,皇後卻不過來看一下,反倒坐在暖閣裏欣賞雨景。正是皇後身上諸多不如意之處,導致權泊熹起初一直是將「忠心」捧在樊貴妃跟前的。自然了,那是和齡出現在他生命中之前。


    床上的人動了動身子,翻身向外。權泊熹看過去,她也逐漸睜開了迷蒙的眼睛,看見是權泊熹,和齡怔了怔,混沌的記憶依稀告訴她權泊熹的存在,「你怎麽還在呢?」


    「喔,我……」


    和齡沒讓他有機會說完,她撥開額頭上的巾櫛,用力地捶打自己的頭,呢喃道:「頭快痛死了,好像有人拿鋸子和鑽子在砍我的腦袋,你快幫我瞅瞅,這會子是不是已經裂開好幾道口子了?」


    權泊熹探身過來試圖安撫和齡,她卻又一把打開了他,脾氣大得很,「煩死了,誰教你來找我的,離我遠些才是,越遠越好,再也不想見到你了!」


    「和齡,你病了,不要鬧脾氣。」


    權泊熹從沒有這般無措又無奈過,他按住她使勁捶打自己的拳頭。她打得她自己額角都紅了,還一點止歇的意思都沒有,權泊熹不由疑惑道:「怎痛成這般,以往也是這樣嗎?」


    他自己這輩子到現如今還一次病也沒生過,因此也不曉得發燒生病究竟痛成怎樣才算正常。不過這也是看人的,不同的人體質不同,具體病症表現在身上的症狀也會不一樣。


    和齡嗚嗚咽咽著,她現在腦子裏清醒極了,從沒這麽清明過,就是頭痛,特別痛!她過去在關外待著,哪裏有機會淋大雨生病,了不起是再小些的時候中過幾迴暑。可那會兒好得別樣快,她還一直覺著自己身體好、底子棒,吃嘛嘛香呢,沒承想目下教一場小小的雨就淋成了隻病貓,真是太不中用了!


    和齡歪歪扭扭地坐起來,她生了自己的氣,忽然瞥見權泊熹垂在身側的手,印象裏他的手總是冰冰涼涼的,彷佛冰窖裏結著的厚厚冰碴子。


    心念一動,她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按在自己火焰山一樣燃燒的臉頰上。果然,身心一下子便舒爽了,就像炎炎夏日熱得不行了的時候吃了一大桶冰塊兒,透心涼、心飛揚,瞬間連頭痛也不覺得那麽磨人了。


    「大人真是我的芭蕉扇啊!」和齡舒了一口氣,也不顧他變幻莫測的神情,執意抱住他的手臂重新躺了下去,唇角還帶著滿足的上揚弧度。


    「芭蕉扇嗎?所以你這是……」權泊熹不得已俯低身子迎合她,另一手撐在床裏的褥子上。


    「就是救星啊。」和齡的意識又變得模糊了,隨口解釋著,「豬八戒助力敗魔王,孫行者三調芭蕉扇,我以前聽說書的說的,而且芭蕉扇能把人一下子搧到很遠的地兒去。就是不曉得這世上是否果真有神仙呢,果真有王母娘娘和神明存在嗎?」


    她說著,兩瓣兒玫瑰似的唇緩慢地開合,直至在他俯視的視野裏沉沉閉上眼睛,眼睫微微顫動著,跌進沉沉的夢裏。


    權泊熹的身體鬼使神差地越壓越低,唇與唇的距離不過一根手指頭的空隙了,他卻驀然停下來,將將把手臂從她略有起伏的柔軟胸前抽出,深唿吸一口,迅速撤出了床帳。


    越陷越深興許真不是什麽好事,他一再告誡自己,她是一顆棋子,即使分量較旁人略重些,那也還是顆棋子。


    權泊熹打開檻窗,一股子清爽的風夾著綿密的雨水撲進來,思維恍似清明許多。他沒再停留,和齡這迴發熱比想像中來得嚴峻洶洶,如此,他便不能放任皇後拖延下去了。


    他轉頭來在了坤寧宮外,這陰雨連綿的天氣,他沒有執傘,身上潮濕不堪似乎也說得過去。何況並沒有人敢質疑他,或是上前問句「您怎麽渾身都教雨濕了,底下人伺候得不好嗎」的話。宮人們隻是像退避東廠的人一般對錦衣衛退避三舍,遠遠瞧上一眼,三兩個迴去當個熱鬧說上幾句也就是了。


    不多時,篤清從值房裏取了衣物出來伺候大人換上,他看他們大人的眼神就大膽多了,「大人,您這是打哪兒來,不是瞧和齡姑娘去了,莫非是……她不教您進門兒?」


    進門……門?他何曾打正門進去過。


    權泊熹本微仰著脖子任篤清為自己套上外罩衫,聞言掃了他半含著八卦的眼神一眼。篤清立即垂頭喪氣的,隻當自己沒問過。權泊熹卻輕哼一聲,出乎他的意料低低迴道:「可能嗎。」


    篤清來了精神,在大人身上撣了撣,雖說仍不明白他們大人怎弄得水人兒似的,但也不敢多問,隻順著話意恭維道:「屬下猜也不能夠,您這樣的人才,玉樹蘭芝,連儀嘉帝姬都一門心思想下嫁,何況是和齡姑娘。」


    「哦?」權泊熹邊攏著袖襴邊裝作不經意地開口了,「怎麽就『何況是和齡姑娘』呢,她理應同我有瓜葛嗎?」


    篤清摸不準權泊熹的意思,這麽些年了,他們大人的性情是越發的雲山霧罩,難以揣測,他隻好暗下思忖一番,笑著道:「大人竟不曾發覺?一個女孩兒若是喜歡上什麽男子,那瞧著意中人的眼神都是發亮的。」他是覺得自己摸準了大人的心思,便言之大人就是和齡姑娘的意中人。


    哪想權泊熹聞言,認真揪細地迴憶了一番和齡看自己時的眼神,才想一會兒他眉宇間就打起個褶子。她近來看他總像看仇人似的,鬥雞一般毛都豎了起來,柔情似水更是從未見過。


    「眼睛發亮?」權泊熹冷笑一聲,拂袖往外走,隻留下一句話飄進篤清的耳朵裏,「眼睛發亮的是儀嘉帝姬,何曾是她。」


    篤清便訕訕的,然而他到底跟隨權泊熹多年了,總歸比外人能窺出門道來。想來,他們大人是認真惦記上和齡姑娘了,不是打今兒才起的想頭,估摸著,早在府裏以兄妹相稱時便生出了情愫,隻是當局者迷,尚不自知罷了。


    權泊熹把自己收拾停當了,轉頭趁著皇宮裏還沒落鎖,腳步匆忙將葫瓢公公從坤寧宮叫了出來。


    葫瓢公公不完全聽命於權泊熹,卻也樂得為自己主子皇後多出一個助力。兩人出了坤寧宮,一路沿著宮牆疾走。


    待到了禦花園裏尋著個僻靜無人處,權泊熹方道:「皇後娘娘這兒是怎麽個打算?和齡都進宮這些時候了,連個麵兒也沒在跟前露,如今連樊貴妃都注意到她了,娘娘這頭,莫非要錯失先機嗎。」因此時四下無人,雨聲嘩啦嘈雜,他的音量也就沒有刻意壓低。


    葫瓢公公聽得很清楚,往亭子外瞅了幾眼,兩手對插在了袖子裏,拱著稀疏的眉道:「大人有所不知,我們主子一到這下雨天身上就酸疼,咱家好不容易勸得主子將和齡打景仁宮那位手裏弄迴來,主子也是聽進心裏去的……」


    「公公別同我說這些個無用的。」權泊熹沒了耐性,眸中閃過一抹陰鷙,打斷他道:「和齡眼下病了,這事兒原本還能再拖延,現下卻拖不得。公公是明白人,她的作用不消我說,於整個坤寧宮都是積極的。你也別磨嘰,迴去便想法兒將娘娘引過去,這是其一,其二,要緊的還是請太醫給她瞧瞧,竟不知是什麽病症,她……」權泊熹說著突然住了嘴。


    葫瓢公公是個人精,他目光就有些微妙地在年輕俊逸的權大人麵容上掃過去。想那和齡畢竟隻是個小宮女兒,便是來日或許能得到皇上寵幸,再遠的,她能成為皇後手中一柄扳倒景仁宮的利器。可眼下,這才哪到哪兒,怎的權大人就能料到皇後娘娘會特特為她請太醫?


    「大人的話咱家記下了,這就迴去,絕不耽擱那丫頭的病情。」葫瓢公公倒是應下了,畢竟此地不宜久留,他做了一禮,卻行離開了禦花園。


    權泊熹覷著天色,估摸著落鑰時辰將至,這才施施然向外走去。


    雨水不知不覺停了,他經過坤寧宮時收起傘,若有所思地迴望一眼,片刻後,腳下大步流星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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