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景仁宮裏,樊貴妃迴去後越想越坐臥難安,錢嬤嬤屏退左右,嗬腰道:「娘娘,喝杯茶降降火氣。」


    樊貴妃心煩地推開茶盅,尖利的護甲在紫檀木的桌麵上一下下劃拉著,發出鈍鈍的刺耳的聲響,聽得人難過極了。


    「實在是等不得了!」她冷不丁站了起來,一頭釵環碰撞,圍著地心轉了轉道:「那叫和齡的丫頭,她那張麵孔本宮想起來就心慌。」留著她,自己就時刻感受到威脅!


    「這……」錢嬤嬤從善如流,立刻道:「娘娘您別慌神,她能同您有幾分神似那是她的福氣。」


    樊貴妃聽了這話,不停轉圈的腳猛然定下來,她通身一震,視線透過隔扇窗望向這片富麗的景仁宮,須臾,不以為然道:「嬤嬤這話差了,她不像我。」樊貴妃曼聲說著,拔下了發髻上的簪子,她撥了撥沉香描金爐裏燒成灰燼的香屑,話意裏暗含了幾分譏諷,「與其說像我,倒不如說……她像良妃妹妹。」


    「主子!」這話是怎麽說,怎麽想到這一茬兒去了?錢嬤嬤驚弓之鳥似的,拔腳就推開隔扇門向外左右看了看,見無人才放下心來。


    當年謀害良妃娘娘的事按說是沒人知曉的,不久前卻無端教皇後聽到了風聲,竟不知是誰走漏了消息與她。她們主子驚嚇得夜夜都睡不好,連皇上都起了猜疑,一連好幾日不曾踏足景仁宮,這事情好不容易才平息下去,可再不能出任何差錯兒了。


    「主子,這世上恁多事,還不是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皇後娘娘她知道了又如何,您隻管把皇上一顆心攏住了,皇後娘娘又沒有證據,她再往您身上潑髒水,隻要皇上不信,就沒人敢在背後說三道四。」


    宮裏頭起的那起子流言,樊貴妃是有耳聞的,為此不知暗下裏支使萬鶴樓處置了多少人。她漸漸安心下來,隻要手裏頭捏著東廠,她就有底牌。蕭氏算什麽?她不過是比她們姊妹早入宮罷了,偏蕭氏是皇後,她隻能是貴妃,她怎麽肯甘心?


    錢嬤嬤見主子的情緒沒那麽起伏了,便又雙手托著把茶盅呈了上去,「奴婢伺候娘娘用茶。」


    樊貴妃伸手接過了,揭開茶蓋兒吹了吹,這茶葉是廬山雲霧,泡茶的水是禦用玉泉山的水,打眼一瞧,碧幽幽的茶湯好似格外喜人。


    錢嬤嬤不失時機地道:「放眼整個宮裏,皇上對主子您的寵愛有誰能及?就這玉泉山的水,大老遠送進宮裏頭來,除了乾清宮和儲秀宮太後用,再就是您了,獨一份兒。」


    雖她這樣說,樊貴妃美麗的眉目間卻依舊縈繞著揮之不去的淡淡憂愁,她之所以高興不起來,還是因為心裏明鏡兒似的。當年皇上鍾愛的本就不是她,後來是良妃死了,她們姊妹麵相肖似,皇上才把那份恩寵延續到她身上來。說到底,當年如若不鋌而走險走了那一步,就沒有這十來年的寵冠後宮。


    樊貴妃喝茶的手抖了一抖,呷了口茶湯便擱下了。這時外頭響起小太監的唱喏聲,「萬公公到!」


    「宣進來吧。」


    萬鶴樓進門後瞧見的並不是方才樊貴妃那副不安的模樣了,她斜斜歪在美人榻上,錢嬤嬤在一旁打著扇兒,一派安逸之色。


    他隻敢睃了一眼便跪下行禮,「奴才給娘娘請安。」


    樊貴妃對萬鶴樓還算是和顏悅色,她微抬了手指,護甲折射出一道兒亮光,恰映照在萬鶴樓臉上,「起吧。」


    一時站畢,萬鶴樓拿過一旁的美人錘在樊貴妃腿邊蹲下來,他手上捶著,嘴裏嗓音細細道:「才幾日不見,娘娘越發明豔動人了,若是皇上此刻見著,隻怕接下來幾日便都離不了娘娘您了。」


    做太監的嘴巴甜是練出來的,樊貴妃縱然當年是傾國傾城貌,可如今這都徐娘半老的年紀了,也隻剩下一副空架子罷了,褪下這身華美的服飾,她所剩的不過是森森然、冒著黑煙的白骨。


    萬鶴樓能有如今靠的全是樊貴妃,他得靠著她、依順她,才能在司禮監和東廠都督的位置上坐得長久,坐得安穩,坐得教人無話可說。


    樊貴妃又聽他逗趣兒說了一番話,掩著紅唇笑了一陣,抬指點在他額間,「你這滑頭,什麽話都敢在本宮跟前說。」


    萬鶴樓把首垂得更低了,唇角卻有笑意。忽聽樊貴妃輕咳一聲,他心想是有事交代與自己,否則不會無緣無故突然把他召進來。


    邊兒上,錢嬤嬤接收到主子的暗示便低了低身,朝萬鶴樓嘀嘀咕咕幾句,話畢道:「都督您明白了?」


    萬鶴樓焉有不懂的道理,他隻是詫異,不覺出口道:「這迴這個,竟真與良妃娘娘極為相似嗎?」


    甫一聽見「良妃」二字,樊貴妃的眉頭就打了個結,她揮了揮手突然不耐煩起來,「羅唕個什麽,隻管照本宮說的去做便是!」


    「是是是,奴才多嘴了。」萬鶴樓抬手就在自己臉上搧了一巴掌,抬臉時仍舊心有餘悸,起身道:「奴才這就去辦。」


    說是立刻就去辦,實則真正施排起來還需要時間。


    萬鶴樓出了景仁宮,甫一走出宮門便挺直了腰板子。這皇宮裏頭,除了在太後、皇上、皇後和樊貴妃跟前他是折了腰的奴才相,別的地兒那都是挺腰子的主。


    樊貴妃對目前在坤寧宮那形容肖似良妃的丫頭忌憚如斯,引起了萬鶴樓的好奇。


    他走在深長悠久的甬道裏頭,不由得想起曾經皇上是把尋找良妃膝下六皇子和淳則帝姬的差事兜到自己頭上的。那時候他受命於樊貴妃,哪裏肯用心去找,少不得馬馬虎虎遮掩過去,因此才鬧出後來的失蹤事件。


    這皇家的事兒,一旦和鬼神沾上邊兒那就得打住,不作興說這些神神叨叨聳人聽聞的,純乾帝縱然想不通其中緣由,卻也無計可施。


    隻有萬鶴樓當時畢竟是全權負責這事兒的,他多少知道一些,但也不詳盡。原本良妃薨了,樊貴妃的意思是要他將六皇子同淳則帝姬一舉除之而後快,沒承想後來教良妃跟前的德太監把兩個孩子給帶出去了。


    這德太監在江湖上有些門道,萬鶴樓稍耽擱了幾日就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唯有一點卻至今都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保證,六皇子,哪怕是淳則帝姬,這兩個尚在人世間,隻是流落到了何處就不得而知了。


    思想起那些個陳年舊事,連如今坐穩東廠心狠手辣的萬鶴樓都免不了露出一絲悵然。其實良妃娘娘人是不錯的,待底下人又好,最重要是皇上喜歡她活潑,寵得不行,皇帝心情一好,連帶著底下當差的人也過得輕鬆。


    進了司禮監,今日的票擬早堆疊在那裏。萬鶴樓在案前坐下,他固然忌憚樊貴妃,可樊貴妃同皇上比起來,孰輕孰重還是很分明的。


    他提起朱筆本預備隻看一會子票擬,孰料時間過得飛快,等小太監弓著腰進來掌燈的時候他才愕然地抬頭。得,今兒是不能去坤寧宮拿人了。


    就因萬鶴樓這裏耽擱了,和齡和安儂才又安然過了一晚上。


    和齡在安儂看來整個兒一沒心沒肺,臨睡前還瞧見她盤著腿坐在床頭數錢呢。


    其實是安儂看差了,和齡先頭倒真有數錢的意思,隻不過她日常當的差事不容易撈油水,目前存下的那點子銀錢,拿手掂一掂就知道分量了,壓根兒不值得她數。


    和齡把枕頭下那張紙摸了出來,室內昏暗,幽幽冥冥的燭火像盜墓人開鑿古墓時透出的微光,她就著這光線木木地看著紙上的名字,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把紙頭折疊起來仔細地重新塞迴枕頭下,一點兒也沒察覺出權泊熹白日裏動過她的東西。


    對過床上安儂把腦袋從帳子裏伸出來,她生怕被蚊子叮著,快速道:「別數了,等迴頭你在宮裏頭當值的年頭同我差不多了再數不遲。」又拿眼睛瞟瞟桌上的燭台,蠟燭芯子燃出了黑黑的一條,火光更微弱了,她的臉越發不清晰,呶呶嘴,打了個哈氣道:「吹了吧,明兒個還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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