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齡微微地笑,落落大方道:「幾日前我在沙鬥子那邊……」頓了頓,怕他不曉得沙鬥子便跟他解釋道:「沙鬥子挨近這兒幾十裏外一處小集市,我們這兒人有時候常去那裏兌換吃的喝的。那一日我迴來便遇上你,也該是你命大,要別人才沒這麽好心腸呢。」她忘記自己還戴著幕籬,罩紗裏頭一張臉笑得明媚而張揚,「你得報答我的恩情。」


    他沉默不語,像一柄泛著寒津津氣息的寶劍,她甚至懷疑他有沒有溫和的時候,一直這麽防備著別人。


    他的視線驀然向下偏移,看向自己的胸膛,胸口處衣衫不整,半裸著,他眸中露出一絲異樣。


    和齡覺得空氣中有什麽在發酵,他的沉寂教她無端尷尬,她不禁連連擺手向他解釋道:「我可不是流氓,這是幫你換藥忘記穿上了。」


    男人的眼神落在麵前人的罩紗上,那影影綽綽的一層遮擋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抬手,毫無預兆地將幕籬兩邊細繩子一拉扯,罩紗就吊上去,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龐。她因他的動作大睜了眼睛,眼是俗稱多情迷蒙的桃花眼,一枝梨花春帶雨,麵頰上透著一層天然粉澤,小巧的下巴,鼻尖沁著薄汗,很是嬌憨撩人的長相。


    權泊熹的眼中沒有女人的美醜,他不在意這些,隻是此時卻定睛瞧著麵前這張麵皮,她長得實在同一個人頗為相似,這教他心頭微訝,一時理不出頭緒,麵上也並沒有表露出來。


    和齡被他直愣愣瞅得怪不好意思的,偏臉看向地麵,想到什麽,忽然高興地躥起來,將在集上央鋪子裏阿婆幫著做的一身男式粗布衣裳拿出來,獻寶似的捧在他跟前,「料子雖不及你的,卻總比你穿著這一身血衣裳來得強。」


    他接過來,瑩白的指尖在衣料表麵摩挲,唇角浮起模糊的笑意,眼神彷似柔和許多,然而眸底深處寥寥沉澱的冷漠卻讓人難以忽視。


    她倒也不在意,笑著站起身道:「你不用謝我,幫人幫到底嘛。院裏有口井,我去打水給你準備熱湯洗一洗,迴頭你再穿新衣裳。」


    他應該是同意了,矜持地頷首道謝。


    和齡心中一動,她對他充滿了探究和好奇的想頭,停下步子問道:「不知怎麽稱唿?總不能夠叫你『喂』吧,那多不禮貌,你們中原人不是特別講究的嗎。」


    「泊熹,權泊熹。」他沒有隱瞞的意思,淡淡啟唇迴她,低柔的聲線聽到人耳裏十分熨貼享受。


    「薄什麽?」和齡抓了抓後腦杓,顯然沒聽明白。


    他麵上沒什麽波動,卻坐起身朝她招手,分外簡單的動作在他這兒偏生流露出雍容風雅的意態,「過來。」


    和齡鬼使神差在床沿坐下,她有些不自在,好奇地問:「做什麽?」


    他沒迴答,兀自拿過她的手攤開來放在掌心,似乎想要把「泊熹」二字寫給她,然而將要觸上去時指尖微一頓,斜眸看她道:「姑娘認字兒嗎?」


    和齡愣了一下,她有點窘迫,搖頭說不認識。


    沒讀過書不稀奇,不僅在關外,便是中原許多女孩兒也是大字不識一個的,女子無才便是德嘛。


    權泊熹沒再言語,他放開她的手把視線調到門前照進來的一束光影裏,微微眯了眼睛。良久,忽然道:「姑娘瞧著不像是關外人。」


    他眼裏有猜疑,並沒有刻意隱藏,這點上和齡很能夠理解,她想他受了這麽重的傷,孤身一人埋在沙子裏,要不是遇上她不就死了嗎。這麽大好的青春年華,這麽俊俏的臉模樣,無聲無息死了怪可惜的,且瞧著一準兒是被人處心積慮給弄死的,也難怪他疑心重。


    和齡起身往門邊走,邊走邊說話,「你說對了,也說錯了。我雖不是生來在這兒,卻是這兒長起來的,我比本地人還本地人呢。」女孩兒清越的嗓音易教人動容。


    見她出去了,權泊熹抬手在眼上遮了遮,眸中分明晦澀,然一邊唇角卻奇異地浮起來。活著就好,連天也不教他死嗎?既這麽的,未完之業就不得不繼續了。


    和齡給權泊熹準備了換洗的衣物,她是個妥當人兒,打從抱她來關外的德叔去世後就一直是一個人過活,生活裏大事小事都是靠自己。不過過去是她一個人,現如今卻多出一個人,是她救了他,她覺得異常滿足。


    往日不說,其實她心裏渴望有家人陪在身邊,即便她對過去記憶模糊。權泊熹的到來填補了和齡對家庭成員想像的空缺,她表現得殷勤周到,他也能感受得到。她為他打水,生火燒熱,又忙活著置辦晚飯,彷佛是個為忙碌一整日終於歸家來的丈夫操持的妻子。


    權泊熹沐浴完提著袍角步出來,放眼是無邊無際的黃沙,遠處有騎著駱駝的商隊經過,烏壓壓的一長排,駝鈴叮當,看久了,任是再浮躁的一顆心也能夠平靜下來。這關外景致與京師裏的富貴榮華全然是兩個世界,傍晚的風拉扯著他的袍角颯颯抖動。


    羊圈裏綿羊咩咩叫,和齡關上圈門,提著水桶出來。乍一瞧見權泊熹,她滯了下,眼前被點亮了,果然即使是平凡樸實的衣料,穿在不同的人身上也是截然不同的感覺。


    她已經記住他的名字了,歡快地叫著「泊熹」跑到他跟前,毫不避諱地上下一番打量,末了點頭讚許道:「泊熹,你長得真是好看。」


    他聽了隻感到恍惚,並不是因她的話,而是她念他的名字,已經好些年再沒人這樣輕快地喚他了。甜軟的聲口,嬌媚的眸子,直把他往記憶的深淵裏拖拽。


    「泊熹?」和齡是知道看眼色的,看見他麵色不善,她腳尖無措地在沙地上磨了磨。他定是覺得她孟浪了,想來中原的姑娘不會貿然說出這樣的話。可她也委屈,她就是覺得他好看呀,他是她迄今為止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和齡對權泊熹有天然的好感,故而十分在意他的反應。幸而權泊熹很快將神思收迴來,他一低頭便瞧見才還十足活潑的姑娘眼下做了錯事一樣低垂著首,兩手輕輕地絞著。


    她注意到他的視線,琢磨了下,改口道:「其實你長得不好看,真的……我適才也不過是那麽一說,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我往後再也不說了。」


    和齡以為自己都這麽說了,權泊熹臉上應該雨過天晴才是,沒承想他臉上更黑了,烏雲密布,比大漠裏的黑沙暴還教人害怕。


    中原男人真是不好交流……她的腦袋垂得更低了。


    「姑娘叫什麽名兒?」權泊熹忽然開口,他自己沒意識到,素來寡淡的眸光裏竟帶了一抹極淺的笑意,轉瞬即逝,慢條斯理地道:「套句才兒姑娘說過的話,稱唿『喂』未免顯得沒禮貌,因此才冒昧過問姑娘名諱。」


    和齡其實嫌棄他說話文謅謅,她快要腦筋打結才能轉過彎來徹底理解。不就是問名字嗎,有什麽不能說的,「我叫和齡,和你在一起的『和』字,年齡的『齡』字。」她頓了頓,仰眸看他,「很好聽是不是?」


    他在心裏念她的名字,兩個字在唇齒間撚轉,餘韻悠長,便微微頷首。


    她輕易高興起來,「這名兒是母親取的。」


    她說著便似乎想到什麽,臉上的高興也不是真的高興,襯在落日餘暉裏,依稀染上落寞的味道。冷不丁的,夢中那撐著油紙傘行走在紅牆琉璃瓦中的女人浮現在眼前……


    「吃飯吧。」權泊熹抬腳往迴走,和齡晃晃腦袋,亦步亦趨在後頭跟上去,很快就站到了他身旁的位置。


    吃飯的時候她喋喋不休,「我知道你吃不慣我們這兒的硬餅子,原先倒是烙了好幾張,現在就算了。」她把香噴噴的米飯盛給他一碗,又把醬肉往他跟前推,「吃吧吃吧,我是頭一迴蒸米飯,你吃吃看對不對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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