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建文帝暴斃,顧明朝繼為新君,是為鹹通帝,大赦天下,鼓勵商賈,官兵冗雜者皆有裁撤,陳國一時頗有繁盛之態。


    康寧將匕首抽出插迴,樂此不疲,謝鬆照望著窗外夕陽輕輕咳嗽。


    康寧實在看不下去了,給他倒了盅白水,“我說,你能不能多喝兩口水啊?”


    謝鬆照右手握成拳頭抵在唇邊,“……多謝。”


    康寧翻了個白眼,“難怪你那小徒弟巴巴兒的呢,我要是有這麽個先生,我得氣死,說了你現在喝茶傷身,你倒好日日都喝。”


    謝鬆照挑眉,“你何時與他熟了?”


    康寧拿著匕首轉了個圈,“接待來使的時候啊。你架子端的好,他話都不能多說兩句。”


    謝鬆照抿了口白水,“不說話才好,越矛盾,才越叫人琢磨不透,明朝站到了那個位置,他肯定會想去改變,但他很快就會失望……”


    康寧臉上笑容漸漸淡去,凝重起來,“你的意思是,短時間內……顧明朝不會幫我們。”


    謝鬆照頷首,“不會幫,但也不會害我們,怎麽說我和他也該有兩分師徒的情分,總不至於要我命。”


    康寧倏爾站起來,冷聲道:“謝鬆照,在這裏待得越久,我們就越危險,你不知道嗎?”


    謝鬆照平靜的道:“我知道,可是我們也要知道,這是他的母國,他心底總有一絲幻想……”


    “戳破,給他戳破。”康寧冷酷地截斷他的話。


    謝鬆照嗤笑,“何必呢?楊太後和攝政王共事多年,到底是麵和心不和,那他們是否會真心幫明朝呢?不怕明朝是我的細作嗎?肯定怕,因為怕,所以他們會有所保留,保留的多了……人情就淡了。”


    康寧雙手撐桌,“謝鬆照,你是不舍得親手斷了你寶貝徒弟的念想吧?”


    謝鬆照坦然的點頭,“康寧郡主,這種事情,我們能去做的,就是站遠點,看他飛蛾撲火……”


    康寧冷笑著道:“但願謝侯爺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一樣!”


    謝鬆照頷首,“那是自然。”


    康寧又盯著他半垂的眸子看了兩眼,拂袖而去。


    謝鬆照撚著茶盅邊緣輕聲道:“心口不一罷了。”


    歸鴻突然落在窗前,麵上盡是糾結,“侯爺,你……你方才說的,都是……”


    謝鬆照將白水倒扣在桌上,水沒有束縛隨意奔騰,將謝鬆照的袖子都浸濕了好些,謝鬆照隨意的抬手看了眼袖子,“我跟她有什麽真話可說?”


    歸鴻舒了口氣,笑道:“公子來看您了。說這是陳國的習俗,新君繼立,要謝恩師。”


    謝鬆照沉默的看著濕掉的袖子,“你為什麽不早說?”


    歸鴻一頭霧水,“啊?什麽?”


    謝鬆照歎氣,“罷了罷了,喚他進來吧。”


    歸鴻也不糾結剛才謝鬆照的話,閃身往院門去。


    謝鬆照盤腿坐著,雙手自然地搭在腿上,水漬便盡數被掩蓋住。


    顧明朝看他坐得這般端正,不禁愣了一下,快步走過去坐下,“你……你這是怎麽了?”


    謝鬆照不明所以的望著他,“什麽怎麽了?”


    顧明朝又看了他兩眼,緩緩道:“……沒事,我就是好久沒見過你坐得這樣端正了。”


    謝鬆照偏頭微微咳了下,“無事,你來要做些什麽?”


    顧明朝給他倒了盅白水,“喝口水,你別這樣坐了,費神。”


    謝鬆照哪裏敢抬手接他的水,“你放著罷,方才才喝了盅白水,灌不下去了。”


    顧明朝輕輕的將茶水放在他麵前,“謝鬆照,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謝鬆照懶得迴答他,直接反問他,“明朝,初為人君,感覺如何?”


    顧明朝習慣性的迴答,“都還好。”


    謝鬆照指尖撚著濕掉的衣袖,“明朝,你想試著改變陳國?”


    顧明朝低下頭,“對不起,我想試試。”


    謝鬆照了然的頷首,“明朝,你沒有錯,師父支持你,但也不得不告訴你一個很殘酷的事實。”


    顧明朝抬起頭來,“什麽?”


    謝鬆照盯著顧明朝的眼睛道:“明朝,陳國已經壞到根子上去了,我隻能告訴你,要救陳國比救周國和南國都更難,周國有臣子做中流砥柱,南國出了仁孝皇後夫婦,而陳國……”


    顧明朝起身,到下麵去行了個大禮,“先生,明朝知道,但還是想試試。”


    謝鬆照頷首,“起來罷,又沒錯,跪什麽跪。”顧明朝坐到他手邊,聽他許下承諾,“明朝,先生在一日,就保你一日平安無事。”


    顧明朝眼眶微微泛紅,“先生……”


    謝鬆照相抬手摸一摸他的頭,想了想還是算了。


    顧明朝又坐了半晌,謝鬆照怕他心裏還是過不去,又安撫他,“明朝,人間萬般滋味,都要自己去品,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機會和底氣,現在先生還在,那先生就是你的退路和底氣,你明白了嗎?”


    顧明朝輕輕點頭,側頭望著謝鬆照笑了下,“知道了你是我的退路,但是你下次能不能別說‘現在還在’這種話,我跟佛祖求的是長命百歲……”


    眼看他要絮叨起來,謝鬆照趕忙練聲答應,“好好好,我錯了,下次絕對不說。”


    顧明朝看著外麵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不舍的起身,“謝鬆照,我走了。”


    謝鬆照克製地頷首,“去吧,我們這邊的事不急,你先大展拳腳幹一番。”


    顧明朝始終覺得自己忘了點什麽,在馬車上冥思苦想了半日,終於在看到茶盅的時候一拍掌心,“又被他岔開了思路!”


    謝鬆照一定有事瞞著他,不然怎麽會避而不談還繞他的思路!顧明朝忿忿的輕聲念叨著。


    攝政王府。


    顧長堪想把自己關在書房冷靜兩日,可是王臘的死逼得他不得不站出來,王家示弱可不代表王家勢弱,不能解決好這個問題,那以後王家的人誰還願意在陳國入仕?


    顧長堪不停的敲著案幾,“查了三天了,三天了,你們就查出來這些狗屁玩意兒?本王養你們幹什麽吃的?”


    大理寺卿和一幹仵作杵在下邊,不敢吭聲。


    顧長堪歎氣,“死因,與人搏鬥,一刀斬首所致,兇器為王臘隨身所配的劍……這些東西你們查?本王沒長眼睛?本王不知道?”


    大理寺卿帶頭在下麵裝鵪鶉,任由顧長堪發火。


    顧長堪看著他們這樣就來氣,“真是不中用的玩意兒!滾滾滾,本王自己來查。”


    大理寺卿連忙下拜,“多謝王爺,王爺辛苦。”還不忘說兩句自己的辛苦,“王爺,您是不知道,下官這些日子,睡沒睡好,吃沒吃好,整天整天的為這事發愁,現在好了,王爺要親自督辦,真是多謝王爺了!”


    顧長堪又看了幾遍卷宗,揉了揉眼睛,“王妃在哪?”


    劉管家斟酌道:“王妃聽戲去了,怕是要天黑了才會迴來,王爺要不先用膳?”


    顧長堪不知道想到了什麽,放下手裏的卷宗,“那家梨園?本王要去看看。”


    劉管家倍感頭疼,“……落月梨園。”


    顧長堪起身就走,隻留劉管家一人在書房裏捶胸頓足。


    咿咿呀呀的戲文悠揚空靈,顧長堪卻半句也聽不懂,梨園的管事正巧要出去辦事,結果看到了顧長堪,沒差點嚇暈過去,生怕自己人做了什麽他不知道的醃臢事,現在顧長堪帶人來搜來了,“王爺……”


    顧長堪沒注意那些,隻道:“王妃在哪裏?”


    管事一臉懵懂,“王爺……什麽王妃呀?”


    顧長堪一愣,轉頭看著跟來的劉管家,“去找王妃,找到了不要叫她,本王想看看她聽戲的模樣。”


    管事小聲道:“王……王妃?那個代北的亡國公主?”


    顧長堪低頭看著他,眉目間都是不悅的神色。


    劉管家歎氣,“正是……”勸他不要亂說話的話還沒說出口,那管事卻突然爬起來指著顧長堪罵——


    “你自己說過,她就是一個玩物,一個我們勝利的勝利品,她隻會是亡國公主,永遠不能……”


    劉管家滿頭大汗的撲上去,捂住管事的嘴,對著顧長堪訕笑“王爺,他……他就是太尊崇您了,隻是沒想到您也是紅塵中人,所以一時失態了……”


    管事從劉管家指縫裏憋出兩個之前,“放屁——”


    劉管家低聲哀求他,“別說了,別說了,別說了!說了你小命不保,我以後就再也聽不到你們的戲了……”


    管事以前是唱戲的,身上多少有點功夫在,劉管家用盡畢生所學,終於把他拖到了角落,“不要命了?!”


    管事擦了下嘴,“我說的不對?”


    劉管家:……對,你說得太對了!但是王爺不能有錯!你說了,他以後還怎麽樹立威信?!凡是官比你大,那都得奉承著,何況那是王爺呢?


    這話他不敢和這管事說,他認死理,劉管家隻能委婉地跟他解釋,“王爺做事,自有王爺的安排,你插嘴做什麽?若是今天王爺來抓什麽細作,那你豈不是助紂為虐?”


    管事沉默了好一會,才低聲道:“這事是我不對,但是王爺怎麽能和一個亡國公主結為夫妻呢?”


    管家恨不得捶兩下他的頭,“這種事情你就別問了。王爺做事都自有王爺的道理。”


    葉混眼神極好,在偌大的堂內,他一眼就看到了溫孤絳都。


    顧長堪站在側門遠遠地看著她,她臉上依舊麵無表情,旁邊的男子突然湊到她身邊說了句什麽,溫孤絳都居然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


    看得葉混心驚膽戰,生怕顧長堪在這裏發瘋。


    顧長堪咬著後槽牙,“那人是誰?”


    葉混眯眼想了下,“這是琅琊王氏三房的嫡子,王懷洲。”


    “王氏……”顧長堪冷笑著盯著兩人笑語嫣嫣的模樣。


    曲終人散,一地狼籍。溫孤絳都和王懷洲並肩走出戲堂子,王懷洲做了個請的姿勢,“姑娘,在下是否有幸送您一程?”


    溫孤絳都笑著婉拒,“多謝公子好意,妾住得近,不必了。”


    王懷洲也不糾纏,又拱了拱手告辭了。


    驚鵲扶著她低聲道:“公主,這人可靠嗎?”


    溫孤絳都輕輕頷首,“嗯,別擔心。”


    “他不可靠。”顧長堪還是忍不住出聲。


    溫孤絳都被嚇得花容失色,轉頭就看見顧長堪。


    顧長堪走到她麵前,又重複了一遍,“他不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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