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別塵再叩首,“殿下,微臣能得殿下此話,已是心滿意足,不敢奢望其他。”


    太子閉了閉眼,再睜眼,還是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既如此,殷閣老之孫往後便是吾子伴讀。”


    殷別塵跪在地上,蜷成一團,“謝殿下厚恩!”


    陳國,慈盈宮。


    顧明朝站在殿中央,太後高坐鳳座,顧長堪沒骨頭似的癱在位子上,輕蔑之意不言而喻。


    顧明朝拱手,“太後。”


    楊太後一副慈愛樣,“明朝,八年了,哀家終於看到你迴來了。”


    顧長堪毫不留情的拆台,“又不是你親兒子,你念著他做什麽?”


    楊太後顯然早習慣了,毫無壓力的接話,“哀家雖然不是明朝的生母,但也是他的嫡母,都是哀家的好孩子,哀家當年是迫不得已送出他,現在他能迴來,哀家喜不自勝。”


    顧明朝略微拱了拱手,他見過虛與委蛇,但從來沒有人站在家人的角度跟他虛情假意,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


    顧長堪嗤笑,“這裏也沒有外人,楊雲闊,別裝菩薩了,不累嗎?”


    楊太後睨了他一眼,“念一,給明朝搬個杌子,一家人,站著想什麽樣。”


    顧明朝幹巴巴的迴了句“謝太後”。


    顧長堪偏頭咬著金甌邊沿笑,楊太後微微訓斥道:“你是皇叔,在侄兒麵前這像什麽樣?還不坐好。”


    顧長堪混不吝的往後仰,“楊雲闊,你還有閑心管我,還是管他吧。你都說了,咱們是一家人,總不能讓下人一直管他叫公子吧?”


    顧明朝將他們眼底的戲謔盡收眼底,“臣,身無寸功,不敢……”


    楊太後微微向前傾身,“明朝,每每一想到你這些年受的苦,哀家這心裏啊……”


    顧長堪坐直了身子,“顧明朝,你是怎麽迴來的?陳留的勢力,兵力,網,連本王都不敢輕動,你……來,跟本王說說看,你是怎麽出來?”


    說到這個,楊太後眼裏也沒有眼淚了,“明朝,這話雖然傷人心,但哀家和攝政王不得不問,這事,事關重大。”


    顧明朝看著他們的臉,絲毫沒有感覺到謝鬆照口中的“親人”的感覺,隻有算計,“我隨謝鬆照到的陳留,他與陳留大帥林浥塵素來親厚,故而不怎麽設防……”


    顧長堪手上不停拋著金甌,“不不不……林浥塵這人粗中有細,不是個有掩護就會眼瞎的。”


    楊太後看顧明朝的目光裏多了些審視,“明朝,林浥塵的名字,哀家也頗有耳聞,不像是這般大意的。”


    顧明朝低頭嗤笑,抬頭時眼眶紅了一圈,“太後……謝鬆照待我向來是非打即罵,不聽話就會賞一頓鞭子,我與一個他的下人並無不同。”


    尤達聽著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心裏不由得給他豎個大拇指,暗暗道,不愧是我們侯爺的徒弟,這模樣,誰看了不說一句慘?


    顧長堪沒想到一個男人還能說紅眼睛就紅了,調子顫抖得像是剛剛被打了,抬眼看向楊太後,兩人都是一副微微詫異的眼神。


    楊太後清了清嗓子,和煦的勸他,“明朝,哀家很心疼你,隻可惜我們的兵不夠強大,不然……哀家一定攻下周國給你解氣。”


    顧長堪又縮迴去,“楊雲闊,這不是給他顧明朝解氣,事給咱們陳國上下解氣,謝鬆照這麽做,打的是顧明朝的身,但抽的事咱們的臉。”


    顧明朝看著他們這副咬牙切齒模樣心裏暗自感歎,若是謝鬆照聽到他被人打了,絕不會是這樣說,他一定會去把人胳膊卸了。


    但他卻還是笑著道:“多謝太後,多謝攝政王。明朝深恨周國眾人,尤其是謝鬆照久已!”說到最後已經是恨不得生啖謝鬆照之肉的模樣了。


    楊雲闊輕輕摸著鳳座上的扶手,再次把話題轉迴到最開始的問題上,“明朝,他待你這般差,你……是怎麽逃出生天的?”


    顧明朝明白,這不僅僅是要盤問他,看他是不是已經被周國策反了,迴來做細作的,還有一點,如果他真的是自己逃出來的,那麽能在林浥塵眼皮子底下溜走,這一條路該多誘人,一旦從這裏把人送過去,那麽來日大軍長驅直入就不在話下。


    顧長堪拎著酒壺晃,“顧明朝,你不會忘了吧?”


    顧明朝低聲道:“記得,但我離開了,他們現在必定已經察覺了,這路……怕是已經被封了。”


    顧長堪不耐煩的把酒壺扔到顧明朝腳邊,“顧明朝,你個大男人,扭扭捏捏的像什麽樣?廢話這麽多,你隻管說,我自領兵去看。”


    顧明朝迴身毫不示弱的嗬斥,“攝政王一點都不把陳國將士的性命放在心上,我走脫了,林浥塵必定全線戒嚴,你此時去,無異於羊入虎口!”


    楊太後甩個顧長堪一個眼神,顧長堪會意,直接掀翻桌子,“顧明朝,你聽不聽得懂人話?本王讓你說你就說,哪來這麽多廢話!再不說,本王讓你先葬身虎口!”


    顧長堪話音剛落,楊太後立馬拍著扶手道:“顧長堪,你今年貴庚啊,還跟一個小孩子計較,他也是為咱們陳國著想,你怎麽還罵他呢。”又看著顧明朝柔聲道,“明朝,他就是心急,想著陳國,為了陳國,你們叔侄倆都是一樣的心,別生了嫌隙。明朝,你跟哀家說說。”


    顧明朝看著她臉上掛著菩薩般慈愛的笑,頭頂卻像是站著個手持鍘刀的鬼。顧明朝笑著道:“便是在葉主簿來接我的地方再往前走十裏,那一帶地勢險要,不易走。等看到了一處破敗的土地廟就左拐,爬上去就能進入陳留地界。”


    顧長堪看著,慢慢起身,走到他麵前,突然伸手掐他的脖子,尤達拔刀就朝顧長堪砍下去,“放開公子!”


    顧明朝像是一團棉花被顧長堪一手抓住,在地上拖著甩,尤達手上越來越快,顧長堪被迫甩開顧明朝,空出雙手來擒尤達。


    顧明朝捂著脖頸不停咳嗽,像是喉嚨和胸口都被撕開了,他瞬間想起來謝鬆照平時咳的時候,眼淚一下子就漫出來了,他平日裏該多難受……


    顧長堪跟尤達打了個平手,看著尤達的眼神像是在發光,揉了揉手腕道:“你……叫什麽名字?”


    尤達看著顧明朝道:“我乃公子貼身侍衛尤達。”


    顧長堪乜了眼倒在地上的顧明朝,不屑一顧道:“尤……達,是吧?”


    尤達退到顧明朝身邊把他扶起來,“是。”


    顧長堪捏著手腕道:“你跟著我吧。我比他好。”


    尤達堅決道:“不,公子救過在下性命,我當以死報之。”


    顧明朝低著頭感歎,這孩子學得不錯,胡說八道張口就來。


    顧長堪嗤笑道:“愚蠢。”又盯著顧明朝道,“顧明朝,你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顧明朝諷刺的笑道:“怎麽,我不說你懷疑我,我說了,你又這樣懷疑我,我要怎麽做才能打消你的疑慮?”


    顧長堪理了理袖子,“最好是沒有騙我,否則……我一定會讓你知道什麽是千刀萬剮。”


    顧明朝側頭看著楊太後,楊太後臉上又緩緩掛起笑,“明朝,你迴來還沒有見過你父皇,念一,帶王爺去後殿看看。”


    顧明朝拱手道:“是……”


    楊太後突然又喊住他,“明朝,且先再委屈你幾日,哀家一定會早日給你定下來封號和府邸。”


    顧明朝立即做出一副感動的模樣,“謝太後!”


    穿過長長的寂靜的長廊,寬闊空闊的殿堂,終於到了後殿。


    永祚帝與日前的模樣大不一樣,雖然還是精神抖擻的模樣,卻像是隻剩了一把骨頭。


    “陛下,顧王爺迴來了。”念一福身行禮,聲音輕柔。


    永祚帝猛然迴頭,看著殿內站著的與自己年輕時候有三分相像的年輕男子,腳下不由得往前走了兩步。


    “陛下,顧明朝見過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顧明朝聲音裏全是動容,跪在地上磕頭磕得像是真心實意。


    永祚帝上前來扶著他,“明朝?”


    顧明朝頷首,“是,陛下,臣是顧明朝。”


    永祚帝看著他,又看了看念一,聲音沒有了剛才的激動,“你見過太後和攝政王了?”


    顧明朝聲音也漸漸冷靜下來,“迴陛下,見過了,還是攝政王派主簿葉混大人來接的臣。”


    永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突然推開顧明朝,捂著頭尖叫,“啊——啊啊啊啊!”


    他迴來了,可他沒有得到他臣民的愛戴尊崇,甚至他們都不知道!他像是見不得光的罪惡,整日蝸居在這慈盈宮後殿,他們把持了一切,顧明朝也是被他們騙迴來的,他們看到了這信,卻始終沒有跟他說過!


    顧明朝顧不及其他,趕忙上去抓著永祚帝的手,“陛下,陛下,你這是怎麽了?念一姑姑,快請太醫!”


    念一看著永祚帝道:“不必喚太醫來,婢子有法子。”


    說罷手下的小婢子已經端來了水和一遝符紙,念一拿起符紙放在火燭尖子上燒,將灰燼抖在茶水裏,“此乃治病良方,顧王爺不必憂心。”


    顧明朝看著瘦骨嶙峋的永祚帝,突然就明白了,永祚帝要有一個正當的理由死去,哪怕是被“弑父”,就算沒幾個人知道永祚帝的存在,他們想放長線釣大魚,但又不想把永祚帝這個不好控製的放在身邊,所以……就有了那封信。


    顧明朝看著永祚帝被及格婢子叩著,強行掰開嘴,將符紙水灌了進去,更加體會到了什麽是“虎落平陽被犬欺”。


    慈盈宮正殿。


    顧長堪坐在丹墀上歎氣,“這個侍衛我是真想要,你幫我查底子。”


    楊太後看著案幾上的輿圖道:“顧明朝不簡單。”


    顧長堪笑道:“能被看出來的心機,能有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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