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肚白。


    黑決明和四婢前後走進來,侍立一旁,半聲不哼,靜待主人告訴他們一些內情。他們一直跟隨石不華,雖然隻是服侍主人的隨從和婢女,不在組織的登錄冊內,終究福禍與共。


    石不華將他和郭冰岩的打賭說了。


    黑決明精細地分析。「隻消主人肯出去露個臉,再佐以主人的財勢,稍微放出一點風聲,鄰近各鄉鎮的殷富之家自然爭相來攀親,但難就難在不能憑藉媒妁之言,閨閣中的千金連麵都見不著,如何兩情相悅?一般人家的姑娘,即使教主人見著,也不能時時去纏著人家以培養感情,誰家父母肯讓女兒做出此等敗壞門風之事?不趕了出去才怪!主人,這個賭約郭大爺占的贏麵較大。」


    「若非如此,他豈肯和我一賭。」


    「這麽說,主人已有腹案?」


    石不華搖搖頭,並不氣餒。「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我自會想出來。」


    冬晴深隱於芳心內的情感被激動了,她的明眸清光奕奕地注視著石不華,幾乎浮上一層淚光,她多麽想讓他知道她的心正躍如奔馬。等待多年,主人終究動了凡心,有那麽一天,她將成為他的紅粉知己,如同冷慧凡、江墨寒之於郭冰岩的意義一樣,是紅粉知己,不再是女婢。


    比起郭冰岩的冷峻,看似和藹可親的主人竟有一種使人更加難以親近的感覺,卻又那樣吸引人。如同女蘿瓜藤離不開大樹,總在令人感到絕望中又無力遠離,一種致命的誘惑,教人又愛又惱氣。


    而今,終於盼得雲開見月。


    她早覺悟,石不華這樣的男人不是一個女人可獨占的,她不妄想得到正妻的名位,隻願是他最貼身、最知心的伴侶。


    冬晴一雙明眸朝三位姊姊的臉上溜過去,看不出她們是否打著同樣的算盤,但無疑地冬晴的贏麵最大。論才幹,春柔善解人意,裁衣做裳有織女之名;夏雪爽朗活潑,不善女紅,精於算盤;秋心沒有主見,繡工卻是一絕;她冬晴集三人優點於一身,尤其一手易牙妙技,最令石不華稱道。


    最重要的,是在春、夏、秋、冬之中,冬晴最美。


    人譽有仙女之姿的施琉仙,令穀蓮修神魂顛倒,特為她建「留仙居」,取意盼她這位天上謫仙留下。冬晴自知地位卑微,無人敢拿她與大小姐比,正因為施琉仙也比不過她。


    ********


    飲下一碗珍貴的參湯,舔舔舌尖的滋味,林來弟辨不出好壞,隻覺得感動。


    她連人參是什麽樣子都沒見過,筱樵也是,托福跟著喝了一碗。


    丁勤花皮笑肉不笑的朝春柔道:「石大爺待客之周到真是首屈一指。」太周到了,她暗想,石不華到底存什麽念頭?


    其實春柔也挺納悶的,但她一向隻會遵命辦事,不敢多嘴,也因此博得石不華的信賴。她會被派來客房伺候,可見林來弟在石不華心中的分量。


    「小姐體虛,自該滋補一番。」


    春柔笑語晏晏,為來弟理好衣裳,梳妥少女發型。


    「春柔姊姊,替我向石大爺道謝,他真是一個大好人。」


    「奴婢不敢僭越,待會見了主人,小姐自可同他說。」


    「春柔姊姊,你看起來才不像奴婢,比較橡位小姐哩!」


    「蒙主人錯愛,供我姊妹衣食無憂,但自知身分卑微,小姐萬不可高抬我等身分,那會折煞我們的福壽。」


    「這樣嚴重啊!」林來弟信以為真,昨天還在想,當奴婢吃好穿好,挺不賴的,原來也有潛在的危險,禁不起別人的一句好話。「夏雪姊姊和秋心姊姊都是你的親姊妹嗎?」


    「來弟,你又犯毛病了。」丁勤花出聲警告。小孩子太愛發問了。


    「不妨事。」春柔笑道:「夏雪、秋心、冬晴和我,都曾蒙受主人的恩情,心甘情願跟隨在他左右服侍,雖不是同胞姊妹,但愛戴主人的心是一致的,情誼更勝親姊妹。」


    「石大爺做了什麽好事嗎?」


    「十二歲那年,故鄉鬧旱災,為了求活命,很多人都餓死女兒,留下兒子。若不是主人經過,將身邊的乾糧全留給我爹,換取我一命,我早已不在這個世上。」如今思來已不再心痛,旱災與水患自古便是漢人百姓身上的兩顆毒瘤,一旦發作,不是爹娘狠心,隻能怨蒼天不仁,能活一個是一個,隻是先被犧牲的,為何總是女兒?春柔心中雖無恨,但也難免酸楚,是女子無用嗎?她已經證明這是錯誤的。


    「小姐,你怎麽了?」


    來弟目中淚光點點。「我真為你感到難過,春柔姊姊,你的遭遇太可憐了。」吸了吸鼻子,她又說:「跟你比起來,我才知道自己很幸運,從現在起,我將不再埋怨自己的名字了。」


    「你的名宇怎麽啦?」春柔不解。


    「來弟、來弟,就是希望招來一個小弟弟的意思嘛!這名宇害我時常被同伴笑:‘來弟、來弟,偏偏就不來弟。’因為我娘一直沒能再生小弟弟,我爹自然很失望,不過還好,他沒有不要我,我不應該再埋怨才是。」


    「我覺得這名字很好嘛!非常可愛。」春柔誠心的說,沒想到能從一個小女孩身上獲得安慰,覺得來弟非常善良可愛。


    「真的嗎?」她不信地問:「從來沒有人對我這麽說過。」


    「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春柔逗她。「不信你可以問主人。」


    她聽了,雙眼似乎充滿了夜星般光輝。


    她自然不好意思當眾問石不華這個傻問題,吃早飯時卻胃口大開,吃下一大碗麵條,還有鹵味、煎雞蛋和蒸臘肉,笑咪咪的直衝著石不華笑。


    「我今天做了什麽好事嗎?」石不華終於問了。


    「你做善事救了春柔姊姊,而春柔姊姊的一番話讓我覺得自己的名宇真是好,這不也是你的功勞嗎?」


    他看了春柔一眼,馬上否決自己的善行。


    「我救她不算行善,隻是剛巧缺少一名侍女。」他的聲音沒有溫度。「花錢買一名女婢倒不如作現成的恩人,教她銘感五內,甘願為我作牛作馬。」


    來弟的笑容僵住了,丁勤花和林筱樵也都感覺不自在。


    「怎麽啦?」他反倒大笑。「實話不好聽,大家都愛聽修飾過的場麵話,真是奇哉怪也!來弟,我以為你會特別一點,你還小,千萬別學會虛偽。」


    「春柔姊姊根本不虛偽!」她氣急敗壞的說:「她真心感激你救她一命,服侍你是為了報恩,就算你心裏不感動,也不要說話傷人,把別人的好心好意踐踏在地!你太不知顧惜人心了,你壞蛋,你是壞人!」她氣得哭起來。


    在一旁的婢女全嚇壞了,她們早習慣主人的怪脾氣,誰也不敢和他爭辯、觸怒他。春柔想對來弟使眼色卻使不上力,冬晴有點幸災樂禍,暗笑:「不知死活的小孤女,有你苦頭吃的。」她心有不平,這幾個窮女人怎配和主人同桌共食?


    石不華怔了一下,突然大笑出聲。「來弟呀,」突如其來的將她整個人提抱起來,讓嬌小玲瓏的她可以平視他含笑的眼睛。「我太感動了,這麽多年來,你是唯一肯對我說出真心話的人。」她不解的搖搖頭,擦了淚。「人人都說我自負,倒也沒自負到不知本身的缺點,罵我者有之,為我而哭的卻隻有你一個。」他在她光滑如鏡的額上輕輕一吻,將她放下。


    林來弟羞得滿臉通紅,他怎麽可以抱她、親她,還當著眾人的麵?奇怪的是,她居然不感到討厭,她是不是很不知羞恥?


    石不華絲毫不知避忌,那隻是感動的一吻,並無邪念。


    「來弟,你願不願意跟我生活在一起?」


    她露出一個迷惑的笑容,他還想要一個女兒嗎?起初是猶豫,隨後便肯定的搖頭。「我不能當你女兒,人家會笑你太年輕。」


    「現在我知道你將滿十四歲,自然不會要你矮一輩。」他拉住她的手,親切的直視她。「讓我去同你舅舅說,把你許配給我,你可以住在石園和我一起生活,我想親自教育你,親眼看著你長大,等你夠大了,我們才成親。」


    她半信半疑的看著他,尚未發育的身軀底下仍是一個小孩子的靈魂,沒有來潮,自然沒有女人的自覺。成親,似乎是很遙遠的事。她搖搖頭,求助地看著丁勤花。


    丁勤花深感不痛快,石不華未免太過目中無人,長輩在此,還敢厚顏無恥的向一個小女孩求親。


    這個男人連基本的禮義廉恥都不放在眼裏嗎?


    多麽可怕的個性,說什麽也不能將瓊花姊的小女兒送入虎口。


    「這件事誰也作不了主。」丁勤花一句話帶過,很會打太極拳的馬上轉移話題。「已耽擱了多天,家兄恐怕已盼得急了,主人的厚恩有機會自當迴報,如令是該告辭了。」


    石不華的嘴唇浮現懊惱的弧線,他不習慣被人拒絕。然而一思及他和郭冰岩的賭約,還有郭冰岩曾斷言他適應不了外麵的生活,便很快忍耐下來,反正他時間很多。


    「傳令下去,備好馬車。」他眼一掃,夏雪立即恭身退下。「我要你們準備好的東西,準備得如何了?」


    春柔走出花廳,不一會捧來一隻食盒和一個小香囊,將食盒擱在筱樵桌前,笑道:「這是冬晴妹子自己做的一些零嘴糕餅,給姑娘們路上填饑,粗食不成敬意,勉強可以吃吃。」他將香囊交給石不華。


    「來弟,這香囊你收著。」


    「做什麽?」


    他打開香囊,倒出一隻兩寸見方的精致白玉盒,打開盒蓋,內裝一粒粒的小藥丸。


    「我請李大夫為你調製出的止痛藥,你帶在身邊,若再犯頭痛,取出一顆服下,必能見效。」他把藥收好,將香囊放進她手中,用他的雙掌包住她的手和香囊。「記住,這是專門為來弟調配的特效藥,吃了就不再痛了。」


    「吃了就不痛了?!」來弟彷佛受到蠱惑,喃喃念著。


    「正是,吃下藥就不痛了。」他有力的聲音似乎就是一種保證。


    來弟看著他,緩緩綻出安心的笑意。


    「謝謝石大爺!可是,我沒有錢。」小小的玉盒子玲瓏可愛,來弟雖然不識貨,也知石園的東西沒一樣便宜的。「我可不可以隻買藥就好?」


    「你這麽說,是侮辱了我作主人的誠意。」他皺起眉。「我就算窮得要當東西,也不會向客人收一毛錢。」


    來弟隻好把香囊收進懷裏,低頭不語。


    「我又嚇著你了?看來我得留心別在你麵前發脾氣。」石不華抬起她的臉,朝她笑。「小來弟,贈藥隻是我一點心意,沒有其他企圖,你無需放在心上,最好呢,是永遠也用不著這些藥。來,我送你們出去。」


    馬車已修理好,財福養息了多天,更是顯得精神奕奕。他從來沒這樣享福過,不必工作便有飯吃,飯上還疊了兩大塊厚厚的醬豬肉或一隻雞腿,臨走還賞了幾塊碎銀子,他單純的腦子沒想過跟錯了主人,隻是很羨慕在石園當差的人。


    出了石園,林筱樵馬上打開擱在膝上的食盒,裏頭裝的是蜜漬李、鬆子糖、棗泥梅花餅和桂花涼糕。她拿起一塊做成梅花形的棗泥餅,前後翻看,驚訝道:「做得這樣好看,怎舍得吃呀!不知是如何做出來的?」


    「筱樵,我也要吃。」來弟並不感覺餓,依然被勾起食欲。


    「不行,要留著孝敬舅舅,我們總不能空手去。」


    「算了,有這分心意就夠。」丁勤花知道大哥對石園有一股莫名的妒意。「這些東西不是乾糧,擱不久的,越新鮮時吃掉吧!」拿了一塊桂花涼糕便吃起來,兩女孩見她動口,也拚命往嘴裏塞。


    一走出石圍,宛如由洞天福地重返人間,現實生活的種種跟著壓迴心頭,心知再不吃些好的,往後隻有饅頭啃時再後悔也遲了。


    沒人將石不華的求親當真,太不真實了。


    ********


    天氣漸漸地炎熱,林來弟走進林裏撿拾柴火,不時舉袖擦汗,她的鞋底又磨破了,一直沒時間補,生怕沒做完舅媽交代的工作,不給白麵吃,罵她是懶惰鬼,隻配啃雜糧饅頭,粗礪的食物幾乎磨破她的喉嚨。


    一想到此,她動作加快,也許舅媽真的罵對了,她真是笨手笨腳,心裏愈想快點做完,愈是弄巧成拙,搞得一團糟。


    如果沒有舅媽該多好!她常常偷偷這麽想。


    剛進了家那二十天,日子好過得多,每天幫忙家務,沒好吃的,但管飽。


    她舅媽閔杏妃二十五歲時下嫁三十六歲的鰥夫,一進門便很快掌控了丁家的一切,連丁勤花都不得作聲。


    在鄰村,人人讚頌閔杏妃是個孝女,為著照顧生病的老父而延誤花嫁,父死後又守了三年喪,才由同宗一位叔公作主將她訐配給桃花村的丁秀才。有幸娶到名聲良好的妻子,丁耕義自然樂意,況且還有七畝多的良田和兩名婢女、一個長工陪嫁。


    閔杏妃也不是很刻薄的人,隻是她代父理財多年,精明慣了,不樂意家中白養多餘的人。當初說親,隻知有一小姑守寡在家,但她早已盤算遲早將她再嫁出去,若執意守節乾脆到尼姑庵去。哪知一進門,才知多了兩張嘴,照她看,林筱樵青春貌美,不難擇配良婿,將來說不定能從聘金上撈迴本錢,所以沒讓她做粗活;至於林來弟,她一看便搖頭,瘦骨伶丁,發育不全,白送人家都不見得有人要,注定是賠錢貨!


    既是賠錢貨,自然該叫她做工抵飯錢。


    閔杏妃很快看穿丈夫隻是個空殼子,表麵上尊敬他是讀書人,私底下不免懊惱巧婦伴拙夫,她依然必須靠自己,自然能省一點就省一點,不得不吝嗇些。若是丁耕義精明幹練,不用她操心家計,她也樂意作個慈祥、溫柔、大方的舅媽。


    天既不從人願,她的算盤隻好重新打過。要放手大幹,便須丁耕義不管事,於是她好言好語勸他專心讀書,期待下次中舉。丁耕義正有此野心,將家事全委托嬌妻。


    她首先給財福一筆養老金,叫他迴家去;再來便是開始著意給筱樵、勤花我婆家,這兩人一出嫁,就隻剩一個吃白食的。


    林來弟從不知白己這樣惹人厭,怎麽做都不對。


    她不曾感覺這樣孤寂過,沒人能在她無助時幫她一把。筱樵成天忙著做針線,自顧不暇;阿姨倒曾和舅媽說了一迴,反而差點被舅媽給罵哭了。


    來弟的思緒飄飄蕩蕩,彷如又重臨爹剛過世那段最難捱的日子,娘傷心欲絕,筱樵隻會抱著娘哭,沒人有心去注意小來弟眼中的恐懼、焦慮和不安。她一個人縮在角落不敢去煩人,獨自掉眼淚,就是沒人想到要來安慰她,因為她太小,從不引人注目。


    如今舅舅和舅媽也一樣,沒人肯疼她。


    「來弟不是可憐的孤女,不是賠錢貨,來弟會幹活。」她一邊念著,一邊把柴捆成一束,她力氣小,常常捆不緊,散掉了就得重來,已經被舅媽身邊的大丫頭琴心臭罵過好幾迴,琴心好比是監視她幹活的工頭。


    才兩個月,卻像兩年那麽長。


    「來弟會幹活,沒有吃白食……」


    「你在做什麽?」


    一個聲音突然嚇住她,近來她很怕有人叫喚她,怕又叫她去挨罵。


    石不華從陰影處走出,他觀察她好一陣子。「來弟,還記得我嗎?」


    「你……石大爺!」來弟宛似見到親人般激動。


    「太好了,小來弟沒忘記我。」他去一趟兩湖,勘察那邊可做的生意,心中已有腹案,便趕迴來作安排,才空閑一日便從黑決明口中聽到來弟過得並不好的消息。「來弟,你在忙些什麽?」臨走,他曾交代黑決明留意來弟的事。即使早知丁家待人並不寬厚,但連一個小女孩也容不下嗎?他必須親自來看看。


    「撿柴迴家好燒飯。」來弟雙手又忙起來。


    「我來吧!你手勁小。」他三兩下便將柴捆得結結實實。「來弟,把你的手伸出來。」她奇怪著,還是伸手給他看,一攤開手掌,自己卻羞赧地馬上縮迴去,她的手好醜。石不華強拉來看,她一雙手紅腫、破皮,操勞過度了,才多久呀!


    「不要看,很醜。」她掙不脫他的掌握。


    「不,你的手不醜,醜的是虐待你的那個人偏狹小氣的心。」他撫著她手破皮的地方,是流過血。「很痛對不對?」


    「已經不痛了。」她不想自己總是留給人可憐的印象。


    [別動。」把她手放在他的膝蓋上,他伸手人懷摸出一盒膏藥,抹在痛處,沁涼的感覺使來弟感覺舒服些。「你的手應該包紮起來,別再幹活,好得才快些。」


    「不行,不行,他們會不給我飯吃。」


    林來弟跳了起來,已經耽誤燒飯時間了,她必須趕快迴去。


    「來弟——」


    她顧不得他的叫喚,背起柴捆馬上跑迴家。


    迴到後院,放下柴,打眼瞧見琴心正不懷好意的盯住她,心裏猛打了個寒顫。


    「夫人要見你。」


    來弟本能地後縮一步,不知自己又做錯了什麽。


    「快一些!慢吞吞的想挨打嗎?」琴心伸手過來扯她一把。


    「不要打我,我會幹活的。」


    「自己去求夫人吧!」


    來弟提心吊膽的隨著琴心走向大廳,大廳供有神祗,這使她的心情愈發沉重。舅媽通常將她叫進房裏訓誡,到大廳,必然是很嚴重的事。


    一人廳堂,她愈發惶恐,似乎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不但舅媽在座,阿姨和筱樵都放下針活列席,甚至連難得見麵的舅舅了耕義都被請出來。


    「林來弟,你跪下!」閔杏妃先聲奪人,給她下馬威。


    「我做錯了什麽事?舅媽。」


    「琴心,抽她腿子。」


    細藤條應聲抽打她後腿,她叫痛便跪了下去,嗚嗚咽咽開始哭起來。


    丁勤花不平。「孩子做錯了什麽,你教訓她便是,何必叫下人打她,她好歹是丁家的甥小姐,輪不到下人欺負她。」


    「對,對,尊卑要分清楚。」了耕義很在乎這點。


    「下人知道潔身自愛,更強過不知檢點的甥小姐百倍。」


    「夫人,這話嚴重了。」丁耕義動容。「是誰不知檢點?」


    「就是你這位好外甥女。」閔杏妃戚容道:「老爺將家事托付給我,若不是事情嚴重到關係丁家的名聲,我也不敢驚動老爺。」


    「來弟,你說,你做了什麽?」丁耕義怒責林來弟。


    「我……沒有……」她拿袖子拭眼淚鼻涕,「不知檢點」的意思她不見得明白,隻知不是好話。


    丁勤花冷笑。「嫂子,你讓來弟從早忙到晚,沒一刻空閑,她哪來的時間和精神去做出不知檢點的事?」她也想趁今日大哥在場,讓他了解大嫂待人實在太苛。


    但丁耕義最重視的是名聲,他絕不允許家中有人幹出醜事影響他的威望,直問:「夫人,到底來弟她做了什麽?」


    「琴心,把你所看到的詳實稟奏老爺。」


    「是,夫人。」琴心斂容端莊道:「來弟小姐今夭去拾柴迴來得晚了,夫人不放心,命我去尋迴小姐,我一走近林邊,卻瞧見小姐居然和一名男人手拉手在談心,十分親密,我當時嚇得沒主意,隻知趕緊跑迴來告訴夫人此事。」


    林來弟不敢置信的望著琴心,以為她說的是別人。她何時叫過她一聲「小姐」?而舅媽竟會不放心她?


    「來弟,可有此事?」丁耕義厲聲問。


    她絲毫不覺事情的嚴重性。「他不是壞人,是石園的主人石大爺,阿姨和筱樵也見過他,可以作證。」


    「他幫過你們的事,我早已知曉,但他為何又來找你?」


    「我不知道,可是我沒有和他手拉手,琴心亂講,當時他在幫我的手敷藥。」來弟平伸掌心,露出受傷的手以證明。


    閔杏妃一時有幾分尷尬,怕丈夫責問來弟的手傷,萬沒料到丁耕義卻衝動的搶下琴心手中的藤條,往來弟的手心抽去,一時火辣辣的刺骨疼痛直鑽人心,來弟痛得縮手唉叫。他猶發狠的打她手背、指頭、手心,斥責道:「不知廉恥的小浪蹄子!你若知道羞恥,即使兩隻手都爛掉也不準教男人碰你一根手指頭,可是你卻反過來叫男人給擦藥……賤貨!你不要臉,丁家還要臉!」


    林筱樵嚇得直打哆嗦,在來弟的哭叫聲中,也隻能夠喃喃求饒。「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聲音傳不到他人耳中。


    「大哥!」丁勤花是唯一有勇氣搶下藤條的人,高聲喊道:「你打死來弟,真對得起九泉之下的瓊花姊嗎?」


    搬出死人、永遠是最有力的恫嚇。


    丁耕義退迴寶座,口裏不住道:「不像話!不像話!」不知是罵來弟不像話,還是責備丁勤花忤逆長兄不像話。


    閔杏妃乾笑兩聲。「俗話說‘見舅如見娘’,今日大姑若健在,也會讚同老爺管教來弟;不幸大姑仙逝,老爺舅代母職,來弟隻要出一丁點差錯,不隻我們心中難過,更無顏去見地下的大姑。」


    「不錯,不錯。」


    「不過是一件很單純的小事,你們卻小事化大,還敢說為了瓊花姊?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鬼胎!」


    「勤花,你說這是什麽話?」


    「大哥,‘嚴以律人,寬以待己’,不是讀書人的風範。」


    「你放肆!你安分守你的寡,家裏的事不許你過問……」


    異峰突起。


    「來弟!」林筱樵兩個跨步扶住來弟的身子。「來弟,你怎麽啦?你不要慌,來弟,不要慌,慢慢唿吸……」


    「我好痛……我的頭好痛……救救我……我的頭好痛、好痛……」


    「來弟!來弟!天啊,怎麽辦?誰去找個醫生來?」


    丁耕義等人皆不知來弟有病,一時全驚呆了。


    「筱樵,你別慌,」丁勤花提醒。「石大爺不是給了來弟一盒藥?」


    「對,對。」她知道來弟總是將香囊隨身帶著,連忙取出來,手忙腳亂的倒出白玉小盒,一個沒接好,小盒落地蹦到閔杏妃腳邊,被她抬起。


    「嘖嘖,好精致的白玉盒。若說來弟和那位石大爺之間沒什麽,有可能一出手便送出這麽名貴的東西嗎?老爺,你以為如何?」


    林筱樵求道:「舅媽,先把藥給我吧!來弟痛得厲害。」


    「她這是什麽病?」


    「不知道,大夫診斷不出,隻能給她止痛。」


    「天哪!她竟罹患不知名的怪病,這以後還有人敢要嗎?我們豈不是要養她一輩子?」閔杏妃對來弟更增厭惡,誰也不樂意替別人養孩子,還是個有怪病的孩子。


    「藥、藥,給我藥。」來弟並沒有忘記石不華的保證,吃下藥她就不痛了。她兩眼發光,充滿希望的撲向藥盒,教閔杏妃隔開。「那是我的,那是我的……」她哭喊,又抱頭叫痛。


    「嫂子,你難道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嗎?」


    「我是怕來弟受騙,這萬一是毒藥怎麽辦?」


    「依我看,你才是會害死來弟的毒藥。」


    閔杏妃大怒,將白玉盒子朝大門口擲出去——


    「我的藥……」來弟一瞬間感到絕望透了,抱頭哭道:「你是母夜叉,你是最可怕的母夜叉……」她沒瞧見閔杏妃臉上閃過後悔的陰影,更沒瞧見石不華剛巧接住了白玉盒,以天神之姿令人駭然地怒視廳上眾人。他將來弟整個人抱在懷裏,看她痛苦得幾欲暈去,很快喂她服下一顆藥丸。她感覺到了,緊緊的依偎在他懷抱裏,意圖平複顫抖的身軀。


    石不華張開雙臂將她圈滿懷。


    「哦,來弟!不痛的,來弟,忍一忍,很快就不痛了。」


    「很快就過去了,很快就過去了。」


    「小來弟很勇敢,忍一忍就過去,很快就不痛了。」


    來弟的淚在他衣襟涎灑,他愈發緊緊地摟住她。


    「別怕,我會一直陪著你、保護你,不讓人罵你、打你、虐待你,永遠都不會了,來弟,你知道我本領很大,我說會保護你就一定做得到。」


    她稍稍抬起臉看他,痛苦減輕了,仍是惶然無助。


    「你睡吧!一切都交給我。」


    他手指輕輕按在她黑甜穴上,來弟睡著了。


    「別忘了夢見我。」在她額上又烙下一記輕吻。


    「不像話!真是不像話!」丁耕義終於清醒了,義正辭嚴的破口大罵。「丁家的列祖列宗在前,你們居然幹下這樣的醜事,也不怕天打雷劈!」


    「住口。」石不華對他可沒有絲毫溫情。「你縱妻欺淩一名弱女,是為不仁,愧對亡姊臨終托孤,是為不義,你不仁不義,還配叫丁耕義嗎?」


    「你……你敢這樣跟我說話?須知此處是丁家大堂,不是石園。」


    「我沒工夫理你,現在你給我聽清楚。林來弟我帶走了,我很快便會派人來下聘,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娶她為妻。以前的事我姑且不追究,但從今以後林來弟就是我石不華的妻子,生死榮辱,再與你們姓丁的無關。」


    「你要娶來弟?」丁耕義的舌頭差點打結。


    「你真要娶林來弟?」眾人皆疑。來弟有什麽好?


    「我話已經說得很明白,告辭!」


    石不華竟真的抱起人就走,絲毫不把丁家人放在眼裏,氣得丁耕義直跺腳。


    「你給我迴來!我不答應,我偏不答應!我也絕不讓你姓石的稱心如意。」


    「你迴來……好,咱們走著瞧!我到官府告你誘拐良家婦女,教你身敗名裂……」


    「我……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在怒罵聲下,石不華根本無關痛癢,他早去得遠了。


    閔杏妃也沒叫長工、丫頭攔住他的去路,看看他神氣的樣子,再看看自己老爺,哪個女人會不遺憾她嫁的不是石不華那種男人?


    多金的男人不難找,但像他那樣溫柔多情的,她卻一個也沒碰到。


    閨怨啊,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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