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輪馬車以老牛拖步的速度行進。


    敝舊的車廂和勞累終生的駑馬是丁家少數的貴重財產之一,和坐在前頭趕車,一輩子都在丁家服勞役的老奴財伯一樣,是用來代表中年秀才丁耕義與一般村民的身分大不相同的重要象徵。


    「筱樵,你看,多優美的田園景色!」那個趴在窗口、姿勢不怎麽規矩、隨著馬車晃動而搖頭晃腦的女孩,正張著一對興致勃勃的眼睛打量著她們即將定居的新環境。「這個大村莊真是少見的好地方呢!一路上所見到的田地、菜園、果林、花樹都那麽生機盎然,不見一片荒地廢土,連路邊的野花也笑得花枝亂顫。筱樵,快過來看嘛!」


    「我以後再看,現在我的頭好暈,我想我大概暈車了。」年長她兩歲的姊姊林筱樵,有氣無力的軟癱在座位上,和阿姨兩人互相偎靠著閉目休息。


    「好奇怪,我連一棵桃樹也沒瞧見,為何叫桃花村呢?」


    「我不知道,也許很久以前是有的。」她是個軟心腸的好姑娘,不忍妹子老是唱獨角戲,勉強半睜開眼皮應和她。「我弄不懂你,來弟,怎麽你依然這樣有精神?你一點也不感覺疲倦,或頭暈嗎?」她們可是第一次坐馬車。


    「不會啊!坐車子很舒服。而且,我一想到新的環境、新的生活,心裏既期待又歡喜,早忘了疲累這迴事。」


    林來弟陶醉的凝望窗外富饒的田園景觀,這意味著不會有貧困和饑餓的威脅。想到過去一個月,等待舅舅丁耕義的迴音,眼看家中的存糧一天天減少,每晚入睡前都恐懼著沒人肯收留她們這一對孤女,筱樵還提到要去有錢人家裏當奴婢賺錢養活她,嚇得她每每抱住姊姊大哭,直到五天前姨媽出現為止。


    幸好,最糟的時刻已經過去。


    丁勤花隻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搖散了,漫長的旅途令人疲憊不堪,雨後的道路滿是泥濘、凹凸不平,三個人加上行囊,擠在狹窄的車廂裏,不是她這身老骨頭消受得起。


    一路上,除了林來弟的吱吱喳喳聲,真是沉靜得愈發使人提不起精神。為了省下每一分錢,她們不住客棧,運氣好時可以借到農家或獵戶家的地板窩一夜,兩床被枕是筱樵、來弟少得可憐的值錢寶貝之一;既然自己有鋪蓋,還需花錢住客棧嗎?多浪費!丁勤花給她們的見麵禮是:節儉!再節儉!吃的是從丁家帶出來、放一個月也不會壞掉的硬幫幫的乾糧,偶爾會有一片鹹肉乾佐味;經過市集時,若丁勤花心情好,也肯買兩粒果子給她們解解饞;碰上吃飯時間就買四碗熱唿唿的雜燴湯好泡軟乾糧下肚,再多就沒有了,喝的是自備水葫蘆中的清溪水或井水。如此這般節儉,丁耕義所給的盤纏才勉強夠用。


    若是將盤纏全數花光,丁耕義起碼會擺起臭臉一個月。丁勤花太了解大哥「嚴以律人,寬以待己」的性格,所以能省一分就多省一分,這也是為兩名外甥女著想,不要一開始就留給了耕義一個「奢侈」的壞印象。


    總算,快到家了,她有欣慰也有煩惱,家道中落的丁家如今又添兩張嘴……


    「天哪!那是誰家的宅第?」


    伴隨一聲響徹整個車廂的尖嫩嗓音,林來弟突然跳下她當成椅子坐的老舊衣箱,掀開車門布簾,以敬畏的眼神看著可望而不可及的奇跡——一條岔路分開了兩個世界,那條以石板鋪成的私人道路一直延伸至彷佛遙若天邊的私人宅院,庭院深深無可窺視,遠遠的隻見一角飛簷突出於蒼翠林木之上。


    「多麽壯觀的府邸,理應放在京城才是。」林筱樵也以敬畏的口吻說。


    趕車的財伯好像知道她們的好奇心,將車暫停於岔路邊。


    「筱樵,這兒果真是好地方,我沒說錯吧!」


    「來弟,你真是的。」妹子就愛胡思亂想,八成已在幻想巨宅裏住著某位神秘的英雄人物。想到這,她情不自禁的露出微笑。「一間漂亮屋子,不表示這裏一切都很完美。」


    「至少是個不錯的地方,不然誰肯花钜資在這裏蓋大房子。」


    「說的也是。」


    丁勤花大聲吩咐,「財福,趕路。」她似乎不樂意多停留。「來弟,把車簾放下,姑娘家瞧見什麽都好奇,太不像話!」


    老馬拖著一身老骨頭繼續趕路。


    「阿姨,那裏麵住著什麽人?」來弟挨近問。


    丁勤花原想閉目不理,但瞥見筱樵亦是求知若渴的模樣,倒不忍心了,這孩子長得貌美如花惹人憐愛,而今又沒爹沒娘,往後要多愛護她些。


    她似乎忘了,沒爹沒娘的不隻筱樵一個。


    林來弟生得瘦瘦小小,一副發育不全的樣子,不出聲的時候,很容易使人忽略她的存在。


    「如今村裏的人都稱它為石園。」丁勤花對筱樵說:「那個園子原是前朝梁姓大官退休迴鄉所建造的居所,在過去是登封縣屬一屬二有名望的人家。在咱們村裏梁家就好比皇帝老子一樣偉大。怎奈富不過三代,後人不爭氣,沒能力養護這個園子,任它荒廢了好些年,直到兩三年前突然來了大批的工匠在裏頭敲敲打打,花了一年工夫將它改造得煥然一新。聽說連粱家原有的田地和產業也全被他買過去,成為這裏的大地主。」


    「可是,你沒說他是誰呢,石園的新主人?」來弟在一旁問。


    「不知道,村裏的人都沒見過他,隻知主人姓石,而負責管事的人姓黑,黑心肝的黑。」丁勤花語氣刻薄的說。


    「阿姨,你討厭那個人?」來弟感覺敏銳。


    「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他。」丁勤花對林來弟是瞪白眼的時候多。「你就不能多學學筱樵,安安靜靜的不惹人心煩嗎?」


    「可是我好奇嘛!既然往後我和筱樵要在村裏生活,如何能夠對村中第一號大人物和他手底下大總管的事跡半點都不聞不問?你說對不對,筱樵?」不忘拉姊姊下水。


    林筱樵猶豫一下,點了點頭。好奇之心誰沒有?


    「‘村中第一號大人物’這句話不許再出口,你舅舅不愛聽。」丁勤花不得不嚴厲對待她,這孩子沒定性、問題多,怕不能討得丁耕義歡心。


    「為什麽?聽阿姨敘述,就知他是村裏最有錢的人……」


    「有錢不見得有名望,你舅舅在桃花村算是最有名望的人。」


    「是嗎?」她嘟起小紅唇,眼睛瞄向乾糧袋,鹹肉乾吃光了,今早她隻吃了一小塊乾糧,連碗熱湯也沒有,實在食不下咽,有名望的人每天就吃這些?


    「你這是什麽態度?你娘沒教過你長輩怎麽說你就怎麽聽嗎?哪來這麽多問題!你這孩子毛病挺多,太令人煩心了。」


    「你不解釋清楚,我怎麽會懂呢?娘常說不懂裝懂才是不好的。」她覺得被傷害了。兩年前爹去世,剩下母女三人相依為命,日子自然清苦得多,卻也溫馨,沒人嫌過她,「慈愛」是寡母唯一給得起的奢侈品。


    「我不得不說瓊花姊太縱容你了。」


    來弟薄怒。「說死者的壞話,你不害羞嗎?」


    「來弟!」筱樵快嚇昏了,妹子竟敢觸怒長輩。「來弟,不要亂說話。」她忙移向衣箱和來弟一起坐,拉住妹子的手示意她別多話。「阿姨,我代來弟向你道歉,她不懂事,你別動怒,以後我會管好她的。」來弟很不服氣,但她不想害姊姊挨罵,所以圓睜著一雙秀目,敢怒而不敢言。


    「你最好說到做到,管住這匹小野馬,為了你們兩姊妹的將來。」丁勤花的口氣意外地溫和。「畢竟,我們全要寄人籬下,告訴來弟,不要太任性了。」說完,她彷佛疲倦極了,合上眼瞼小憩。


    但她的警語已在兩姊妹心田投下一抹陰影。


    丁勤花十六歲出嫁,七年來無所出,夫婿暴病而亡,婆家容不下吃閑飯的人,將她送近娘家,從此依恃兄長過活,在幫著了耕義操持家務的日子裏虛度了七載春秋,曾經有再婚的機會,但丁耕義以「烈女不事二夫」為由迴絕了媒婆,揚言他養得起苦守貞節的孀妹,贏得村裏人的讚佩。丁耕義不以現實角度考慮她未來的日子怎麽過,隻看重丁家的清譽,隻在乎村人敬重仰慕的眼光而打腫臉充胖子。丁勤花差不多對自己死心了,她隻有提醒林來弟,隨心所欲的日子已經過去。


    「我才不怕。」林來弟小小聲的咕噥,賭氣的成分大。


    「來弟,我們不能給舅舅、阿姨添麻煩。」筱樵擁著來弟瘦小的肩膀,柔聲勸慰,相依為命的感情濃鬱。


    丁勤花沒有睜眼,由鼻孔哼出一聲。「下月初六,你舅舅的續弦夫人就要過門了。」


    宛如要為這個號外加強震撼效果,馬車的右輪突然陷人了一個大窟窿裏,車廂受到震蕩,傾斜了一邊,車裏的人被顛得東倒西歪,老馬失蹄傷了腳,嘶嗚不已。老財福鬼叫咒罵:「該死的雨!泥漿掩住了凹洞,害車輪陷下去。」


    意外突起,難免驚慌失措,鶯啼燕號,一片混亂。


    丁勤花是最先能夠冷靜下來主持大局的人,先是自個兒小心翼翼的下了車,再把兩個麵色慘白的女孩抱下車。


    老天爺大概看她們不夠可憐,此刻又下起雨來,雖說寒冬已過,濕涼的春雨仍教姊妹兩人摟在一起還感覺冷。林筱樵抱住比她矮一個頭的瘦小妹妹,沒多久渾身已濕淋淋,抖著身子,無助的看著丁勤花和財伯以肩膀頂住車尾奮力地推車,兩人弄得一身狼狽,還是沒辦法讓笨重的車輪從大窟窿中脫困。


    「筱樵,我們要不要過去幫忙推車?」


    「我們使不出力,沒辦法的。來弟,你冷是不是?」她俯下臉貼著來弟冰涼的額頭,有點著急。來弟這兩年來一直沒再長,顯得比同齡女孩弱小。爹尚在時家裏還有足夠的東西吃,一個多月少說也能吃到兩次魚或肉,爹去後就一天不如一天,能有兩頓粟米粥填飽肚子就算好的了。希望以後能讓來弟吃得好些,幫助她發育。


    兩人跑到一棵樹下避雨,等候中,來弟的肚子餓得咕嚕叫。


    「忍一忍,到了舅舅家就有好東西吃了。」


    「我不要再吃乾糧,我想喝熱粥。」


    「我也想喝粥。會的,來弟,我們會有熱粥吃的。」


    「真的嗎?舅舅好像很窮,他真的不在乎多養兩個人?」


    「你不要胡思亂想嚇壞自己,舅舅怎會養不起我們?他有仆人還有馬車,比一般人好多了,咱們家可從沒使喚過仆人。」


    林筱樵天生嬌怯的嗓音說著保證未來的話。此時雨下得更大,一個念頭掠過她腦海:她想坐在廚房的火爐旁,喝上一碗熱氣騰騰冒著白霧的肉粥,她們好久都沒喝到肉粥了。後來


    她又想到這些日子以來所吃的乾糧和堅韌得像老羊皮的鹹肉乾,她的期望自動縮到最小——隻要不餓肚子就好了。


    「我看,有仆人似乎也不太管用。」


    遙望看起來比老馬車年輕不了多少的財伯,林來弟打了個冷顫,心裏始終不踏實。自從爹仙逝後,她時常恐懼著噩運會再一次降臨打擊孤女寡婦,不想娘真的被帶走了,使她們完全失去依靠。所幸舅舅肯收留,可是誰敢保證她們未來衣食無憂?


    屋漏偏逢連夜雨,若沒有這一次意外,馬車直抵村尾的丁家,教來弟一直抱持著「時來運轉」的快樂心情,就不至於想太多,弄得自己憂心仲仲。


    林筱樵知道她必須做點什麽轉移來弟的注意力,免得來弟又發病。不需阿姨挑明了說,已懂得人情世故的筱樵也揣測得出舅舅並不樂意多養兩個賠錢貨,若需再支付一筆額外的醫藥費,他鐵定要說出刻薄難聽的話了。


    她連阿姨都沒告訴,來弟的病是這兩年來才突發的,每次發病都是因為生活突然發生變故令她無法承受。她隻要讓來弟保持精神愉快就好了。


    「不會有事的,來弟,相信姊姊。」驀然,她的心往下一沉,她想到: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來弟不再叫她姊姊。


    她溫暖柔軟的指腹輕輕撫平來弟蹙起的眉頭,語若春風拂心坎。「深唿吸,來弟,放鬆心情,深唿吸,慢慢的,對,慢慢的吸氣、吐氣,不要慌,什麽壞事都不會發生,這個小意外很快就會過去,我們都會平平安安的抵達舅舅家,坐在火爐旁喝熱粥……」令她揪心的是,她一介弱質女流無力保障來弟的生活,讓來弟產生不出安全感、依賴感。


    不一會,來弟覺得好過多了。筱樵想盡早結束這個意外。


    「我看我過去幫忙推車好了,你留在這兒不要走開。」


    「我也去。」她最怕發生災難時自己卻被獨自留下。


    「你太小了,不行。我們就在前頭,你看得見的。」


    她冒著雨跑了出去,來弟跟著走出樹蔭,但聽話的沒湊上前去,隻是想在雨中看清楚他們。雨不斷下著,濕滑的路麵使他們定不住腳跟,使出的力道也因此消去一小半,即使加上筱樵也沒多大幫助。唯一的男人是財伯,他偏偏又老又瘦。


    林來弟意識到他們必須借助好心人的幫忙才能盡快脫困,可是路上連一個人都沒有。離此最近的一處民宅是那座不曉得多富有的石園,光是那條私人道路,和雄踞於外人眼前的壯觀圍牆,就不是他們這些小老百姓敢厚顏親近的。


    但眼前已顧不了那許多,林來弟邁開兩條細腿去討救兵。


    她唯一的一雙棉布鞋就穿在腳上,她一向珍借得很,出門時才穿,已經穿了三年,而今被汙泥浸泡得看不出鞋麵上原有她白己親手以細棉線繡出花姿可愛的鳳仙花,感覺泥水正由鞋底破洞浸蝕她的腳趾頭,有泥沙磨肉的不舒適感,但她已無暇理會,隻想快點擺脫厄運,害怕更糟的事情會發生。


    她滑倒了兩次。她的兩手被磨痛了,雙膝也隱隱作痛,隻是她人還好好的,爬起來又繼續往前跑。


    恐懼苦澀地湧上喉頭。自爹去後,一切彷佛都不對勁了,生活已成一葉急湍中的小舟,隨時有可能舟毀人滅頂。


    她想哭,但那毫無用處,哭泣從來都解決不了困境。


    石園已在望,她想到:如果她叫不開門呢?聽說有錢人會在家中豢養兇猛的狼犬,為了趕走討厭的訪客,會放出惡犬把人嚇走。即使內無惡犬,在這麽糟糕的天氣下,誰肯走出乾淨暖和的居室,為一個小姑娘弄髒自己漂亮的衣裳?


    她眼裏充滿了淚水,懷疑自己是不是太天真?她的模樣比一隻落湯貓還狼狽,通常有錢人都厭惡被窮人碰到衣角,怕沾了晦氣似的。


    她已經跑不動,拖著腳步走在石板路上,像小狗一樣張嘴喘氣,冷空氣吸進肺中使她咳嗽起來,喘得加倍厲害。這一切真是糟透了。


    就在這時,兩扇高大厚實的巨門突然敞開來,令人措手不及,來弟站在原地驚呆了。她先感到馬蹄敲擊地麵及車輪滾動在她腳底下引起的震動,接著她看到她短暫生命中所見到的最高大的一匹馬。她站在路中,被那壓頂而來的大馬嚇傻了,完全忘了她應該快快閃開。


    那馬看見了她,車夫也瞧見了,隻是她出現得太突然……


    ********


    石不華討厭坐車,他喜歡騎在與人肩膀齊高的馬背上,享受飛馳的快感,所以他討厭下雨天出門,那使他不得不乘坐馬車。


    他的總管黑決明是個才三十出頭的精壯漢子,頭腦新、體力充沛,就是他自己設計圖樣請有名的工匠製造這輛外表看來普通,實則暗藏玄機的大馬車,車廂內寬敞舒適,適合長途旅行或接待貴賓。他還另外設計了一輛小巧便利的輕便馬車,用於短途,到鄰近的城鎮走走逛逛,可不受風吹日曬之苦。


    石不華曾譏諷他把精力浪費在這等事上,他不疾不徐的迴道:「既然你決心做一名鄉紳,當一個地主老爺,該擺的派頭絕不能少,常言道:‘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首先必須讓村人對你肅然起敬,往後辦起事來才容易得多,老爺。」


    「老爺?!」石不華的口氣好像跟這兩字有仇似的。


    「這隻是一個稱謂,主人,遲早你必須習慣你的佃戶、部屬、仆傭們這麽尊稱你。」黑決明那張年輕又老成的聰明麵孔上,露出了解的笑容。


    「那你最好早日教會他們正確的稱謂。」


    「是的,主人。」黑決明搔搔後腦門,這個主人的言行,有時真的不是普通的乖戾和任性,令人難以理解。「這兩輛馬車是屬下的一番心意,望請你不要拒絕。」


    石不華沒在這事上和他爭辯,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至少他們不必冒著被雨淋濕的倒楣心情趕去十裏外的大城迎接一名貴客。


    此時,兩人麵對麵坐著。想到即將駕臨的嬌客,黑決明一直弄不懂他們之間複雜的關係,老天,三男一女,誰理得清?今天,看他臉色不錯,便試探地問:「不知大小姐能不能適應鄉村生活?」她會是我的主母嗎?


    「琉仙不是嬌生慣養的女孩。」他說出一個事實。


    「這點屬下不敢懷疑,隻是大小姐並非池中物,這迴你突然迴歸鄉野,她一直不能諒解,難保她不是來勸你迴去的。」


    石不華臉上掠過的神色與其說是不悅,不如說是困惑,瞪著眼睛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我何需求她諒解?你理應比誰都更明白我不是一時興起才突然決定退出組織。這想法早已縈繞我心頭多年,隻因義父待我恩情深重而不忍背離,如今……再不走就不智了。」


    黑決明沉默了一會,消化這一事實。但他懷疑施琉仙能否認同石不華的重大轉變。她向來認為石不華才是他們義父穀天尊之繼承人的第一人選,第二人選是另一位義兄郭冰岩,第三才輪到穀天尊的親生子穀蓮修。施琉仙乃是穀天尊最寵愛的義女,說話自然有分量,再加上有一迴穀天尊酒後曾言道他的兩名義子都比他的親生子強,這些話聽在早已認定自己才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的穀蓮修耳中,難免心中不平,猜忌猶烈,妒恨交加,所以石不華才決定在這最敏感的時刻提早引退。


    當然,隻要是人,少不了存有私心,施琉仙也不例外。


    黑決明內心暗自猜測,不知他的主人看出來沒有?


    他沒來得及深思,在雷霆乍起的馬嘶聲下,車子猛然拐向另一側,大馬一擺頭,躍跳了兩下,車子跟著左搖右晃。若不是堅固的車門關得牢牢的,坐在門邊的他難保不被拋出車外去。


    「見鬼的,這馬發瘋了不成?」他怒氣衝衝的抬起頭,卻見主人一臉平靜的正由車窗探視外麵的情形,他不免佩服老大的臨危不亂,又暗惱自己癡長幾歲卻改不掉急性子,一亂就現出毛躁的壞習慣。


    「老天,一個孩子!」石不華低唿。「被撞死了嗎?」


    「一個孩子?」與他對坐的黑決明移動臀部湊近窗口,果真有一個孩子倒臥在石板道上。老天!他們初來不久,撞死村人的孩子,萬一引起公憤……


    「老何,」他對雨大喊。「你怎麽撞上人家的孩子?」


    駕車的老何驚魂甫定,便跑來報告。「那個孩子突然出現,誰都料不到,但是……但是我應該沒撞上她的。」


    「快過去看看。」


    一陣冷風挾帶雨絲撲進,黑決明迴頭,主人不見了。


    最討厭淋雨的石不華,此刻卻為了一個孩子衝進滂沱大雨中,他抬頭瞪了老天一眼,跑近那孩子的身旁。她全身蜷縮成蝦狀,好小的兩隻手掌正抱著她的頭呻吟,她沒死,石不華先是鬆了一口氣,複又緊張起來。


    「孩子,你是不是撞到頭了?要不要緊?」


    黑決明跑近他身旁時,正聽見他這麽說,彷佛還看到他那雙冷澈一如寒泉的黑色明眸閃過一絲憂慮。他說服自己那是他本身心情憂慮所看到的反射,石不華不可能對一名陌生人產生情緒反應。雖然和郭冰岩相較之下他顯得更有人情味,但無疑,在他溫和的外表下始終隱藏著一顆很自我、冷漠的心。


    「主人,老何說他沒撞到人。」他懷疑有問題。


    「在突發的情況下,他怎敢確定?」


    黑決明不敢再說,這躺在地上的小女孩的痛苦不像偽裝,他伸手翻過她身子,大雨不留情地擊打她蒼白得像鬼、眉眼皺縮成一團的痛苦臉蛋,轉眼她又反身側縮,不住叫痛、痛、痛……他有點慌了,這孩子顯然傷得頗重。


    他想把她抱起來,但石不華已先一步抱起那小小的身子,這時老何將馬車駛過來,隻聽他吩咐道:「去請最高明的大夫來。」


    老何遲疑:「駕大馬車去?」城裏的有名郎中也沒這麽大麵子。


    石不華已轉身離去。


    「快去快迴!」黑決明知道主人最討厭下人質疑他的命令。


    老何這才警覺自己錯了,趕緊動身。


    「總管,我給人駕車二十年了,很清楚馬性,我還是認為馬車沒有撞上那女孩。」老何臨走前這幾句話使黑決明又起疑念,雖說桃花村民風淳良,但也不是沒有討厭的人,住村尾的丁秀才就是其中之一。


    人心難測,不能因對方是小孩就粗心大意、吃虧上當。


    過去驚險、複雜、獨特的生活經驗,令他遇事時會自然而然地考慮得多一點。


    他以最快的速度衝向花廳,先聽到女孩的哭喊聲,「我痛……爹爹……我的頭好痛好痛……您不要走,不要離開我們……痛、痛、我好痛……您不要拋下我……」他立在門口,被眼前這一幕深深吸引住,一動也不能動。


    石不華實在檢查不出她有傷口,可是她的頭痛愈來愈劇烈,終於哭叫起來,抱著頭在長榻上左右翻轉,看得一旁的人焦心旁徨、束手無策。他試圖拉下她的手,她卻彷佛抓到一根救命浮木似的,反手抓住他,喘著氣喃喃道:「您不要走,不要丟下來弟……爹爹……爹爹……」


    「小姑娘,你認錯人了。」


    她突然伸長雙臂抱住他的腰,把臉貼近他溫熱的胸膛,近乎喜悅的道:「我捉住您了,您是我的,誰也不能把您帶走,閻羅王也不行……」哭喊聲轉為啜泣。


    有好一陣子,石不華震驚得凝立當場,甚至連唿吸也忘了。自他懂事以來,不曾有任何人在他毫無警覺的情況下貼近他,更何況是主動的抱住他不放。但是,當他傾聽她喃喃耳語,也伸手去環抱她時,這突然其來的親密令他產生一股奇妙的感覺,一股長久以來深藏體內的感情似乎在這一刻蘇醒了。


    「是不是我抱住你,你就會舒服些?」他察覺到她不再那麽痛苦,索性將她整個人抱進懷裏,換他坐在長榻上,騰出一隻手輕揉她的太陽穴,哄孩子似的說一些安慰人心的話。直覺上,他認為她的病並非來自外傷,雖然他仍舊不明了,然而此刻的她太憂愁、太虛弱,除了設法使她平靜下來外,他別無他法。


    施琉仙曾罵他薄情寡恩,真能夠硬起心腸拋下他們所有的人,連郭冰岩都做不到的事,他卻做了,而且做得毫無愧色、十分開心,她氣得破口痛罵他是該死的混帳!該死的自私、自我、自尊、自大!如果今天站在門口的是她,瞧見石不華也有充滿溫情的這一麵,心中會作何感想?這是黑決明迴複神智後第一個閃過腦海的念頭。


    「她一定很不服氣。」他歸納出這個結論。


    連他都沒見過有任何女人敢在沒有石不華的召喚下靠近石不華身前三步。當然,她還不算是一個女人,隻是一個小孩子。


    女人都迷戀石不華,卻也畏懼他。他年輕、英俊、富有、絕無粗魯習性,具備了一切吸引女人的條件。他看似溫文爾雅,但其實非常的愛譏誚,這一方麵是迷人、幽默的特點,另一方麵卻常使別有企圖的男人或女人十分難堪。


    而他,玩世不恭,不在乎使人難堪,尚且洋洋得意。


    這個本性頑劣的男人,雖然有不少人罵他不是好東西,咒他下十八層地獄,但是卻有更多的人喜愛他、迷戀他、崇拜他、倚靠他,由得他橫行到現在。而顯然的是他從不思改過,打算繼續橫行下去。


    此刻,他被一名小姑娘擾得心神紛亂,平日灑脫無礙的神態此時轉為激切,一雙老是在嘲諷什麽似的炯亮雙眸這時卻柔得似要滴出水,兩片薄唇時而低聲輕語,時而激昂浩歎,顯然他也悟覺自己的失常,可又捺不住的袒露情感。


    「我八成是年紀大了,深藏已久的父愛一碰上小女童便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來。」石不華低頭看女孩在他的懷抱中情緒逐漸平靜,可見「父愛」已發揮功效,心情滿複雜的。「也許我該娶個妻子,生個孩子來抱抱。」


    如果這不是父愛,又該如何解釋呢?雖然他還沒有仔細看清她的一鼻一眼,但直覺她並沒有教人眼睛一亮的美貌,生得又是瘦弱矮小,像隨時都會被一陣大風刮走似的,而且心智脆弱,易受傷害,種種等等皆與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相悖離。


    待發覺自己在比較,他真有幾分氣惱。


    「真是的,我在想些什麽?」他懷疑自己是愈來愈不正常了。「我竟然把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女孩拿來和墨寒、慧凡、琉仙等奇姝相比較。」


    實際上,他從不比較女人。但無法否認,過去他所接觸的各類名花,都有其特殊和厲害之處,卻不曾有人哭倒在他懷中。


    「我真的瘋了,竟讓她這樣待我,甚至私心竊喜,暗暗陶醉。」他喃喃自責,卻又很快找到理由自我安慰。「反正她錯當我是她爺,我施予父愛並無不妥。」


    既然動機純正,他也就更加肆無忌憚的疼寵她。


    「我可沒有戀童癖。」把五指插入她濡濕的發中,他不自覺的幫她梳理起來。「沒想到疼女兒的感覺這麽好。該死,她家裏的人是如何養她的?頭發是身體的鏡子,看她一頭長發毫無生氣,分明是營養不良,怪不得她弱不禁風。」


    林來弟的神智似乎奔向了夢境,不像過去總是一個噩夢又一個噩夢,每次都要傷痛好久好久才平複得下來,如令,模模糊糊的,地飄呀飄的,飄向了父親雄健溫熱的懷抱,飄到了父親雙手構築起的世界,那是無憂無懼的樂境。


    她聽到堅定有力的聲音問:「你怎麽會到這裏來?」


    她悠悠恍恍的迴答:「馬車掉進洞裏,在前麵不遠的地方,阿姨和筱樵都沒辦法,我找人去幫他們……」


    然後她似乎警覺到他在問什麽,爹爹怎會不明白她們的困境?她虛弱的抬起臉來,好一會兒影像模糊,眼前的東西似乎在她周圍跳起舞來。她眨一眨眼再眨一眨眼,一張容貌英挺、膚色微黑的年輕男子的臉突兀地出現眼前。


    「你是誰?」她嘴裏迸出了一聲驚問。


    「石不華,石園的主人。」他輕手輕腳的將她放在榻上,默默的凝視她滿是疑問的小臉蛋,一雙眼在小巧的臉上顯得出奇的大,令人印象深刻。他遲疑了一下,伸手貼在她額頭上,果然,開始發熱了,和他預想的一樣。


    「老黑,你帶幾個人去找她的家人,把他們帶迴石園來。」


    黑決明二話不說,轉身就走。


    來弟放下心中一顆大石,但仍驚疑不定的看著他,聽他又喚來一名中年仆婦,下達一連串命令。


    「你叫什麽名宇?」他口氣一轉,十分溫柔。


    「來弟,林來弟。」她有點害怕,從沒見過這般倜儻不群的奇男子。光看他的體魄,對嬌小的她而言,他就像一座高山向她壓頂而來,讓人自覺渺小又可憐。


    「你這個小孩讓我擔心得夠了。」看出她忐忑不安,為了緩和她的情緒,他微笑著繼續若無其事的說:「幸好你並無大礙,雖然有點發燒,但大夫很快就來,相信幾天內即可康複。」


    她想說她不是小孩,卻不知怎麽,總說不出口。


    「謝謝你……等阿姨和筱樵來了,我們不會再麻煩你。」


    他的微笑和溫柔的話語,令她的心踏實了些。


    「我很高興你出現得正是時候。」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幾乎是快樂的,臉上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可是……」她知道,沒人喜歡無緣無故惹麻煩上身。


    「相信我,我有一堆仆人,你不會麻煩到我什麽。」


    他伸臂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感覺她輕得像一片羽毛,當下決心喂飽她。


    「我初到石園,你是第一個上門的訪客,若不好生招待,豈不讓人笑話!」石不華豪爽道:「相逢自是有緣,來弟呀來弟,我必須承認,我非常喜歡你這個孩子。怎麽辦?我實在很想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


    隻差沒開口請她父母自動讓寶。


    林來弟聽得頭暈目眩,差點昏倒。這個男人是視力很差還是拐彎抹角損她?她看起來真的那麽小,可以當他的女兒?


    「你沒有結婚?」她忽然對這個問題萬分好奇。


    「我盡可能避開這種令人羨慕的身分。」他眼中閃動著有趣的光芒,深深的看著她。「為什麽問?小姑娘。」


    他的眼睛好深好沉,有一種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聲調雖然溫柔且含帶笑意,卻有著不容人反駁的力量。來弟的心靈為他而震動。嗬,怎樣的一對眼睛,怎樣的一個男人,既驃悍又溫存,神氣清朗中透出深沉奇詭的狡智!


    她被他瞧得臉上有些發熱,還不曾有男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


    「因為你好奇怪,突然說出讓人聽不懂的話。你怎麽可能會喜歡我呢?筱樵才是令人一見就愛的美人兒,等她來了你自然明白,到時你就會後悔說那些話了。」


    「我不膚淺,小鬼,再美的女人我見得多了。」石不華抱著她走出花廳側門。「沒有人說過你很可愛,非常討人喜歡嗎?」


    「隻有我爹娘和筱樵,筱樵是我姊姊。」她喃喃的說。


    跨下石階,朝後院走去,步行在長廊上,發現雨已經停了,天氣仍然潮濕帶著寒意。濕透的衣裳貼在身上,來弟猛打寒顫和噴嚏,石不華不再多言,快步來到舒心樓。


    這楝占地寬廣的樓宇,是主人起居之處,下層有門房兩間,有仆役當值,前堂三間,為招待密友和日常聚集的小廳房;後堂有廚房、酒窖、貯藏室,不過與前堂相隔較遠。上層則完完全全是主人私人生活之處,不聞鈴聲召喚不得上樓。


    樓前還有一座精巧的花園,園內花木相映,假山流水恍若天成,水禽棲聚,彩魚跳躍,於清幽之中平添一股靈動之氣。


    不遠處,另起一座較小的藏書樓,是主人靜心及辦公之處。


    雨後,落英繽紛,觸目狼藉,隻有秀竹碧翠欲滴。


    舒心樓中一切準備就緒,女仆的總管慶嫂已侍立門側。她素以任勞任怨、處事公平、對人謙卑為主人所激賞,黑決明將她從某官家挖過來,果然連石不華也挑不出毛病。其實,麵對一位精明厲害的主人,哪個仆人敢不謙卑呢?


    不過,把女仆交由慶嫂來訓練,的確很令人放心。


    她是懂事內斂的婦人,即使瞧見高高在上的主人懷中抱著一個衣衫襤褸、神情像個迷路羔羊的小姑娘,她也沒有一絲驚訝。直至看清小姑娘精神萎頓地躺在他懷中幾成半昏迷狀態,她這才流露出一點母性,關懷的問:「是不是先為小姐換下濕衣裳?」


    「嗯。」石不華直接登樓,慶嫂尾隨在後。


    「火盆燒得正旺,熱水也準備好了。」


    來到裏側的一間鬥室,門窗密閉,中間擺著好大一個澡盆,燒起的火爐使屋內溫暖如春,驅散來弟身上的寒氣,教她微睜雙眼,慢慢綻出了微笑。


    「小心伺候著。」


    不知何時,她被脫光了衣物浸泡在熱水中,感到很舒服、很安全,陶醉地閉上了眼睛,神智緩緩滑入了夢鄉。


    慶嫂笑著搖頭。「好個天真無邪的孩子,這麽放心的待在一個男人家裏,絲毫沒有女性自覺,果真是小孩子。」


    目前的問題是,林來弟該穿什麽?


    她當然可以拿一件小女仆的衣服給她,但石不華的態度使她不敢任意作主,他對這孩子太特別,沒原則可依循。


    石不華正換好衣裳,麵對這問題也挺傷腦筋的。


    「你有什麽主意?」


    「府裏剛買進兩個小丫頭,個子比小姐大些,勉強可以將就。」


    穿丫頭的衣服?石不華不喜歡這主意。


    「她現在怎麽樣?」


    「在澡盆裏睡著了,臉上還帶著笑。」


    石不華聽了,心裏很快活。「好一個教人操心的孩子,不是嗎?」語似埋怨,實則寵愛,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麽。「取我衣袍給她裹上,小心伺候著。」


    慶嫂力持鎮定。「是的,主人。」


    男人大都忌諱自己的衣服被女人穿過,因這顯得有失體統、尊嚴。在官家待過的她更能深切體會這點,收拾衣物時千萬小心不可讓女服壓在男服之上。


    石不華是個絕對自我、人格獨立之人,他有他的一套準則,世俗規範理所當然被他丟到他的準則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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