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宿一晚以後,第二天清晨天還未全亮,他們就遭遇了從另一條路開來的馬車車隊。


    麒林當時還在樹上倒頭大睡,這一覺睡得很踏實,深春的夜晚已經有了不低的溫度,他甚至做了正在吃東西的夢,幸福滿滿。馬車引來的陣陣車鳴隆響都沒能把他們叫醒,反倒是領隊車夫當先看到了依靠在樹下的朝露。


    她的長發遮住眉眼,脖子上一片悲慘的印記未消,車夫還以為遇到了死人。


    ……


    “我哥哥在樹上。你們等一下我叫他下來。”


    “喂!言哥哥!”車隊的到來似乎給朝露吃下定心丸,她用力敲打樹幹。


    車夫們也圍過來朝樹上看。隻見那麒林一隻腳插在樹杈中間,頭卡在樹幹處,看樣子是睡著了害怕自己掉下去才這麽幹的。既然沒發現什麽野獸,一開始麒林提議抱團取暖,但是還沒等朝露拒絕,他又自己反悔,最後說可以去樹上,這樣既能相互照應,又算男女有別。


    “嘿!上麵的兄弟!”中間的一位胖車夫推搡開前排,跟著喊道。


    到底是胖子,他這一聲中氣十足,振聾發聵,熟睡中的麒林聽到驚醒,接著又被下麵圍著的人嚇了一跳,差點摔下樹來。


    “你們好,你們好。”終於下來。


    “你好,兄弟,我們是路過的,西大陸老陳商會的人。我叫唐吉,是這裏的車夫。”領頭的車夫唐吉笑著伸出手來,他身形瘦高,頭戴氈帽,臉上有眼鏡,稍稍蓄著胡子,露出的短發微微天然卷。


    “啊,商會。”握手,麒林扭頭看著車夫們身後的馬車,並對其結構表示驚歎。


    “是的,我們剛剛在這裏看到樹下的……朝露小姐。”領頭的唐吉沒好意思說以為她是死人,他上下打量麒林的樣子,開口問道,“你們為什麽會在這荒無人煙的地方,還是……這副打扮?”


    “呃,是這樣的,我們是男女朋友……”麒林笑著說,“至於為什麽會在這裏,這說來話長啦。”


    麒林故意拉長語氣微微踱著步子,他需要時間編。


    “男女朋友?可是朝露小姐說,你們是……兄妹?”


    “是了!”麒林汗下來了。


    “我們是兄妹沒錯。哎呀。兄弟,事情是這樣的,我們本來是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可是家裏知道我們的事之後卻一直反對,後來終於忍痛說出實情,原來我們是同父異母的一對親兄妹,但我們也確是深深相愛。”


    說到此處,麒林深情的望一眼朝露,一邊迴憶著克洛歌爾經典戲劇《雷雨》的劇情。


    “要怪,都怪命運坎坷無情了。隨著事情愈演愈烈,甚至造成了兩家的矛盾,眼看有情人不能成眷屬,我於是決定帶著露兒私奔。”


    “私奔?”


    “是的。我們跋山涉水隻為隱姓埋名,安穩度過一生,可惜後來——”麒林一邊觀察唐吉的反應,突然深深歎一口氣,停了下來。


    “後來怎樣?”


    “後來沒想到路過荒郊野嶺被惡人欺騙,又遭遇了賊,他們搶走錢財,又打暈我,辱我妹妹……最後我們身無分文,迷了方向,眼看距離城鎮越來越遠,已經在這裏打晃幾天了……”


    麒林垂頭喪氣,車夫們則默契的看向朝露,後麵的胖車夫用力吞口水,發出“咯咚”一聲。


    眾人皆沉默。


    朝露被車夫們同情又複雜的目光看的不是滋味,尷尬地出聲道:“唐哥,還有車夫哥哥們,這裏是野外,我和我哥哥再這樣下去一定會死在這裏。你們能不能帶我們去附近的村莊城鎮呢?”


    “嗯……這事兒好說,你們稍等。”


    唐吉扭過頭去後方的馬車,掀開簾子對裏麵說上一些話。隨後從馬車裏就走出來個中年婦人。她身材微胖,臉上絲毫不著妝容,眉淺且短,本是刻薄象,但勝在笑容可掬,加之臉上脂肪堆積,看起來有八分是寬容近人。


    胖女人自我介紹說是分會的采購經理,他們正在奉命運送一批貨物去西線列車處,由於這裏路途偏僻不方便,就要用到馬車和商會下派的車夫,每個季度時候都是如此。


    接著又心疼地把朝露的手拉了起,邊敘話邊帶進後麵的馬車,同時吩咐唐吉準備一些食物,好生招待他們二人,讓麒林一起坐上後麵的位子,答應帶他們去距離這裏最近的甘寧城。


    說是食物,其實車上幾乎隻有劣質的罐裝食品,果腹為主,不知是不是荷米斯亞大陸的經濟狀況讓人擔憂,至少車隊的口糧是不太行,當然麒林已經餓紅眼,不挑食,他一路靠著胡編亂造和馬屁,和幾個車夫迅速打通關係,當天下午,一行人就到達之前眺目所及之處——那裏竟然還真的有半道建築。


    車隊在這裏修整。


    麒林也終於藉此搞清楚自己重生所在的地方。嚴格來說,這裏是西部大陸的中下部,廣義上來講隸屬甘寧城,從此往南,再穿越古拉山脈就可以行至朝露所說的失落之地。


    至於那建築處是個村莊,莊名謂藍霧。聽唐吉一行介紹,這村子原本不叫這個名,藍霧之名的來源是這裏在秋日雨後總會升起藍色迷霧:究其原因,是附近自然生長著一種叫做蘭草的植物,它的花瓣在秋天就會產出藍色氣狀花粉,雨後這種花草就會齊齊綻放。


    自古每逢秋日,便會有各地的情侶遊人來此賞花賞霧,飲酒。直到後來村子裏出個聰明村長,村裏人把蘭草人工栽培,在外圍設立關卡,同時加大宣傳,冠以藍霧之名,使之在幾短短年裏成了聞名周遭的地方,據說還有不遠萬裏的學者特意趕來。


    此時麒林正站在村口破舊的雜貨店,已經借小李的錢換下可疑的公差服。他一手裏握著地圖,一手摸下巴。思緒不停。


    地圖上的克洛歌爾隻占寥寥幾筆,但也不錯,和麒林印象中相當,克洛歌爾與西大陸隔海相望,相較大陸來講實在隻能算是個島嶼。


    朝露沒和他在一起,反而是唐吉也打算采購食物和水,就一起來了。


    麒林擺著手向老板買下這份地圖,一邊向唐吉說:“唐哥,我是西大陸小地方來的人,我們這裏是不是距離海很近啊,我從沒見過大海。”


    唐吉一聽,順勢吹牛:“你年紀還太小,以後總有機會看到海的。這樣吧,我看我們也合得來,不如你就加入我們商會一起做工,你總不能靠乞討流浪養活你妹妹一輩子吧?她畢竟是女人,以後有了孩子……呃,我是說,以後日子還長,這年頭柴米油鹽,一樣比一樣貴,她拋棄一切和你出逃,你也得想辦法讓她過上好日子才行——”


    “海長啥樣?”


    不想這次麒林主動打斷了滔滔不絕的唐吉,轉移話題。


    “啊?嗯……是深藍色的吧……一望無際的,還有各式各樣的魚和寶物藏在裏麵。”唐吉看著麒林“渴望”的眼光,暗自一笑,“海我們見得多了,經常有客戶要運送海裏的珍奇明寶到大陸裏來。”


    麒林對著唐吉眨眨眼:“唐哥你說海的盡頭是什麽呢,從地圖上看的話,最近就是克洛歌爾了呀。”


    “……你說克努格爾?”


    唐吉沒反應過來。


    “對對,克努格爾,我鄉下人,發音有問題。”麒林跟著改口,然後他神神秘秘地靠近唐吉,作附耳狀,“我之前聽路上的人說,克努格爾發生戰爭了……”


    “戰爭?克努格爾?不會吧,這個沒聽說過。”


    “沒聽過嗎?”


    “什麽戰爭?”雜貨店老板也放下手裏的報紙,在一旁插嘴,“那地方和我們隔著大海,鮮少發生戰爭,再說大型的戰役就算是隔著海岸,也會被大家知道啊,西大陸有句諺語叫做——克努格爾無戰事,你沒有聽過嗎?戰爭不斷的,也就是我們東西大陸交界這種地方了。”


    唐吉撇嘴說:“我看呐,要是把我們大陸也劈成海島,就不會有這麽多這事兒了。”


    “誒嘿!說的是!”老板接茬。


    沒有戰爭?


    “哦,這樣啊。”


    沒有戰爭。


    “可是我還聽說,”麒林不甘心般再次努力道,“我聽說……克努格爾有人扮作惡魔在到處殺人,就是,他會帶著劍和麵具,到處殺人……”


    “哈哈哈哈!你這人真怪,你說的是什麽都市傳說嗎?是不是他還懲惡揚善,劫富濟貧來著?”店老板哈哈大笑。


    “啊,哈哈,因為我是在路上聽說書先生在聊這些。”麒林撓著頭。


    唐吉也笑,覺得這人腦子不太好:“說書先生講的故事有哪一個是真的?小言你也太老實了吧?你還不如相信我,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他說的倒不一定都是實話。但是他說沒有戰爭。也沒有什麽惡魔。麒林低著頭想道。


    那,我是誰?


    麒林看自己雙手,那是一雙寬大的手掌,手指纖細修長,紋路清晰,能夠看得到青筋血管,指縫也很寬。


    手上沒有被磨出老繭。根本不像是用過劍的手。


    如果不是麒林親手把劍挖將出來,又埋迴去,如果不是老公差噴血的屍首倒下去的情景曆曆在目,他也許就當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瘋過頭,自己也許隻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麽力量也不是什麽惡魔,沒遇到過什麽朝露什麽唐吉。


    這隻不過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下午:他從家裏出門購物,一邊幻想得烏七八糟,一邊和店老板閑聊。


    “言哥哥,你們在這裏啊。”


    輕柔的女聲敲玻璃一樣,“哢嚓”一聲打破麒林的思維。


    麒林迅速折起手裏的地圖,眼神左右閃爍,轉過頭看見朝露和陳娜一起走著,女人的友誼來的迅猛,見陳娜拉了朝露的手在先,兩人有如一對早生晚育的好姐妹一般。看來也是陳娜出錢,朝露已經換上了一身西大陸特色的嶄新衣服。


    上麵一套白色蕾絲內襯搭配米黃色兜帽衫外套,下身則是深色短褲和打底的褲襪,多半是為了遮掩腿上的傷痕才這樣穿搭。


    她又以一顆紅色發飾自然地捆住半數發線,在額前處以左眉為分界,兩邊劃開。


    即便沒有多做什麽打扮,可這就已經再次讓唐吉看得分神。


    “小唐,怎麽這麽久。入駐旅店要求出示我們的商會證件,在你身上對吧?”陳娜用責怪的眼色挖了一下唐吉,道。


    唐吉稱是,放下手裏的東西,在身上翻翻找找。


    “哎呀娜姐,我好像放在車上了……”


    “你去拿來。我們在這裏等你。”


    “好嘞!”唐吉一聲應和,迅速離了去,店老板也繼續在櫃台後看起報紙。


    “露兒妹妹,想買點什麽,你隨便挑。姐姐來付賬。”陳娜大方道。


    “娜姐姐你太客氣了,這身衣服已經是你在付錢了,”朝露看著唐吉遠去的方向,稍微正色道,“車隊能帶我們迴到城市,已經是救命之恩,露兒要是和言哥哥這笨手笨腳的人在一塊兒,肯定會餓死在深山老林的。”


    說得這裏,朝露“噗”的一聲笑出來,嬌俏的瞥了一眼麒林,陳娜也跟著看麒林,兩人一起笑了起來。


    麒林順勢作憨厚狀,摸了摸頭。等待大家都沒在注意自己之後,他在店裏左轉右轉,滿眼的大陸語讓他產生了些許閱讀障礙。


    他迴身自然地招唿道:“啊,老哥,這裏有在賣台曆之類的東西嗎?”


    “台曆?哦,有。”店老板眼睛還是放在報紙上,抽出一隻手從櫃台下方抽出一本造型普通的台曆,丟在桌上。


    麒林深吸一口氣,拿起台曆來,首頁便寫著今年的年份——公曆1687年。


    1687年,減去1679,今年是鋤曆8年。毫無疑問,麒林沒有在穿越也沒有被冰川結凍,克洛歌爾是去年被惡魔入侵,麒林也是死於這一年,按他估算,那時還是秋天。


    深不見底的秋天。


    麒林握緊雙拳,看著不遠處店門出口的方向,門外無人,被門框框柱的白光四散開來,就像是一塊青布。


    惡魔的力量明顯高於常人,至少一定比他還活著的時候強很多,他花了很多功夫去適應現在的身體,但其實以前是怎樣,他也記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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