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乘心緒凝重同時,也有諸多不解。


    梁華能與林通搭上關係,他雖然不明白緣由,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對方借勢報複,他更不難理解。


    可提到伏辯書,他就不太懂了。


    拿出這東西,隻可能是要給他論罪。


    有林通這等關係在,梁華真要報複,直接借勢教訓也就是了。


    何必還要用這種手段?


    這不是多此一舉?


    更何況。


    伏辯書是雜役弟子犯錯之後,認罪清證之用,這般事務,分屬伏真觀雜務。


    且不說他並沒有觸犯伏真觀規矩。


    即便是做錯了什麽,身為雜役弟子,他也是歸伏真觀雜務總管負責。


    林通這個伏真觀入門弟子,身份雖然不俗,門中規矩在上,也沒有越權之能。


    這些人緣何費這般功夫,將他叫到此處,論什麽罪?


    不過還沒等他多想。


    梁華已經走出涼亭,向他走了過來。


    隻幾步功夫,便來到了他的麵前。


    而後,語氣中更仿佛帶著幾分‘揚眉吐氣’似的輕快道:“王兄,可還記得梁某人否?”


    王乘深吸一口氣,定神看向對方。


    入眼是一張輪廓削瘦,肌膚蒼白的清俊臉龐,單薄嘴唇,狹長雙眼,略顯刻薄。


    眸中戲謔,更添幾分陰冷之意。


    “梁兄為人,王某印象深刻,自不敢忘。”


    他知道,今日自己是要遭遇一樁天大麻煩了。


    不過越是如此,他便越是冷靜。


    縱然對方與自己有些仇怨,如今也似乎有林通這個伏真觀入門弟子作為依仗。


    但伏真觀是靈華派下院,仙修道種培養之所在。


    此間立有規矩,戒傷同門修士性命。


    哪怕雜役弟子,仔細算來也是觀中之人。


    卻不必擔心被人無端取了性命。


    無有性命威脅,便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王乘如今倒想知道,對方到底是要做些什麽。


    梁華並不在意王乘意有所指的話語,嗬嗬一笑道:“記得便好。”


    “既然記得,那便也不必梁某再多廢話了,以王兄聰明,看了這一張伏辯書,想來便能明白其中因果。”


    說話間。


    梁華將一頁玉紙遞了過來。


    王乘深深看了對方一眼,直接接過。


    低頭粗略一掃。


    “誣告之罪?原來是這樁舊事!”


    看清紙上內容,王乘麵色微變,凝眉看向梁華:


    “梁兄倒是打得一副好算盤。你之所為,殿中早已有了定論,如今隻憑這一紙伏辯書,便想讓我自認誣告,好讓自己洗得清白之身麽?”


    梁華道:“那就要看王兄願否配合了,若是王兄願意認下此罪,等我日後成了入門弟子。你我過往恩怨,便算兩清,還可許王兄一份前程。”


    王乘一怔,不由問道:“梁兄之意,如今你已是得了伏真觀記名弟子身份了?”


    梁華笑笑:“正要借王兄之身,去了這樁舊日因果,往後也好安心修行。”


    王乘心緒頓時複雜起來。


    他原本還有些不解,以梁華為人,緣何會願意動用這等關係,隻為報複自己。


    又為何費了這麽大的功夫,弄出伏辯書來,找自己的麻煩。


    如今知道此人原來是已經成了伏真觀記名弟子,一切便都清楚了。


    伏真觀記名弟子,日後功果修成,有資格成為正式入門弟子之時,如果身上背著一樁曾在山門之中犯下的舊日罪責,麻煩卻是不少,不定就會壞了機緣。


    伏真觀中,就不乏一些做錯事的記名弟子,晉升入門弟子考核時,被剝去資格的。


    梁華如此算計,尋他來見,顯然主要目的便是為了洗去這樁舊罪,好免去未來麻煩。


    不過王乘能想明白其中因果。


    卻不太能理解。


    梁華這個曾做過錯事,明明已經被驅逐出山的人。


    一轉眼,怎麽又迴到了餐霞山。


    還去了雜役身份,成了正式的仙門弟子。


    要知道。


    在伏真觀中,哪怕隻是一個記名,那也是有著正傳功法可修。


    境界一到,便能成為入門弟子。


    日後有長生可求。


    世事無常如此,王乘縱然兩世為人經曆,知道現實有時便是這般出人意料,也有些不好接受。


    當然。


    他也清楚,眼下情勢,不是琢磨對方如何做到這等事情的時候。


    當務之急,是如何做出應對。


    按理說。


    已經基本沒什麽機會在餐霞山中找到入道機緣,甚至本就已經在考慮離開餐霞山的王乘。


    麵對這等局麵。


    該做出什麽選擇,不難決斷。


    畢竟答應背鍋,說不定還能換取一些好處,似乎不是什麽壞事。


    隻可惜。


    靈膳殿同殿做事的經曆,卻讓他對梁華睚眥必報的性格十分了解。


    對方眼下說得誠懇。


    等自己真簽了這伏辯書,認下誣告之罪。


    怕就是自尋死路了。


    他不簽伏辯書,日後縱然會被各種針對。


    留在餐霞山中,性命總歸無虞。


    簽了伏辯書,多半便要被逐出餐霞山。


    到時以此人性格,不做一些‘一勞永逸’的事情,他是不信的。


    王乘正自衡量。


    這時。


    陳姓道人不滿聲音傳來:“梁華,莫要磨磨蹭蹭,林師兄時間寶貴,今日難得做個見證,也沒這麽多功夫與你空耗。”


    “是!”


    梁華戲謔神情微收。


    隨即目光轉冷,望向王乘:“王兄,林通師兄的身份我就不說了,方才喚我這位陳遠陳師兄,亦是觀中入門弟子,他們出現在此,與我站台,其中內蘊,想來你是明白的。”


    “且不說什麽好處,你若日後想有個安寧,該怎麽做,應當也很容易明白。”


    “畢竟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伱應該不必我教。”


    王乘沉默片刻。


    望了那亭中對這邊似乎並無多少關注的三人一眼,目光再度放迴了梁華身上。


    下一刻。


    給出了自己的迴答。


    ……


    “梁兄隻怕找錯人了。”


    王乘迴道,聲音還有意放大了些。


    他自知若是沒有風險,說不定還真就應下,所以也沒說什麽冠冕堂皇的話。


    而眼下形勢比人強,他自然也不會去點明心中對梁華不信任的想法。


    因此,隻是簡單的表明了態度。


    梁華臉色沉了下來。


    他此番費盡心思,在浮光洞弄出這麽一番布置,自然並非隻是為了報複王乘。


    即便他確實對王乘記恨甚深,也還不至於為了一個雜役弟子,就動用這麽多關係。


    之所以如此。


    根本原因還在於他身上的那樁錯事,隻有王乘是真正牽扯其中,有資格能夠順理成章幫自己洗脫罪責。


    而也隻有王乘承認‘誣告’。


    他才能清清白白的做這個靈華派記名弟子。


    不用擔心日後事發,失去了如今身份。


    事關道途,梁華心中縱有不快,這會兒也沒有說什麽狠話。


    因為在那次事件之中,他便知道王乘不是個好唬弄的。


    於是深吸口氣。


    準備‘好言’再勸說一番。


    豈料這時。


    亭中那名唯一的女子,忽然帶著一臉不快,快步走了出來,行至梁華身邊。


    冷冷對著王乘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華郎不計前嫌,與你這般好言好語,你卻這般不懂禮義。”


    “你可知華郎如今什麽身份,他眼下與我訂親,日後便是我雲川陳氏之人。而今更入了伏真觀中成了記名弟子,往後仙途順遂,大道可期。”


    “你這般泥塵般微末的人物,能替華郎擔罪,是你百世修來的福分。你若是不知珍惜,就莫怪我請人來教你了!”


    王乘皺眉看向此女。


    這女子不過十七八歲年紀,一襲窄袖長衣,一眼望去尚如青蔥。


    雖然下巴尖細,給人有些刻薄之感,到底也是爛漫當年。


    不想一開口,卻不見半點純真,反而十分尖酸。


    不過他這也才知道,梁華緣何能以被逐之身,成了伏真觀記名。


    原來是贅入了雲川陳氏。


    雲川陳氏,乃是一方修仙家族。


    雖說此世仙族,有品次之分。


    陳氏還隻是個不入品的仙族。


    到底也是仙道家族勢力,自有底蘊。


    至少等閑平民出身的伏真觀入門弟子,都未必得罪得起。


    不過王乘對此倒沒什麽感觸。


    他今天看到林通為梁華站台,就知道不答應下來,便會惹來很大麻煩。


    林通同樣是玄門世家出身,所出更是九品仙族,同時還是伏真觀十大外門仙種之一,出身、天賦、威望,都不尋常。


    這樣的人都已經有得罪的心理準備。


    如今再加上個雲川陳氏,也是無所謂了。


    見王乘不答,女子似乎有些惱怒,又威脅道:“即便你不在意自己性命,難道也不顧慮家族親友麽?”


    一旁梁華麵色微變。


    隻是不等他說些什麽,王乘已經平靜望著女子,做出了迴答。


    “說來慚愧,王某父母早亡,一路修行,雖有幾位故交,昔年江湖混跡,也都不在人世,倒沒什麽人能被我牽累。”


    “你!”女子氣笑,便要再說些什麽。


    這時。


    一道漠然聲音傳來:“我煉法時辰將至,既然沒有結果,今日便到這裏吧。”


    “陳師弟,這等不曾提前做好安排的邀會,日後還是少做為好,我的時間雖然算不得如何寶貴,自己卻也珍惜得很。”


    眾人循聲看去,就見林通已經起身。


    “林師兄!”與他一同留在亭中的陳遠見此,忙起身要說些什麽。


    見林通一臉冷色。


    他張了張嘴,終究苦笑揖道:“此番確係我等的不是,還望師兄海涵。”


    “師兄既要煉法,不好攪擾,小弟日後再做賠罪。”


    說著。


    轉頭朝王乘等人看來。


    先是一臉寒色的在王乘身上掃過,隨即對著梁華與那名女子道:“你們兩個還站在那做什麽?還不走,是嫌臉丟的不夠麽?”


    話畢。


    一甩袍袖,已是先一步走出亭子。


    順著峭壁石棧,走入了雲中。


    梁華心下既有鬱氣,也有幾分無奈。


    以他心思,自然不會沒有想過,提前先找王乘說明情況,有了定論,再請林通出麵見證。


    可當時陳遠兄妹,卻認為王乘一個雜役弟子,不必如此麻煩。


    然而如今事實卻證明他提早布置的想法是對的。


    隻不過陳遠兄妹就算有錯,也不是他能埋怨,隻得一歎。


    “大兄!”


    那女子見此,有些慌張,隨後恨恨的盯了王乘一眼,也隻得拉著有些無奈的梁華,追了過去。


    王乘見此,若有所思,卻也沒做什麽動作。


    正這時。


    一道聲音忽然入耳。


    “王乘,你不走嗎?”


    王乘迴過神來,見林通正看著自己。


    想著已經得罪,也不在意許多禮節了。


    他平靜點頭,一指身側食鼎道:“職責所在,煩請仙師取用靈食,王乘還得將食鼎帶迴殿中。”


    林通似有幾分意外,仔細看了王乘一眼後,微微點頭,也不再多話。


    隨後。


    走上前來。


    大袖一掃,單手輕輕一托,便將大鼎舉起,徑直越過王乘,走入了身後洞府之中。


    “在此靜待刻鍾,自可取鼎離去。”


    話畢。


    人已消失在了洞口。


    王乘今日經曆頗多,得罪不少人物,對此反倒是有些不太在意了。


    他反而想著林通方才舉動,心中不由湧起了一股豔羨。


    這般視數千斤大鼎如無物,舉重若輕的本領。


    非是煉元有成、先天一炁在身的人不能做到。


    他本就處境艱難,求道不易,如今又沾染了這等麻煩,未來隻怕沒有機會掌握如此玄通了。


    哪裏又能不生出些遺憾?


    *


    *


    浮光洞諸事,暫且不論。


    隻說王乘取得食鼎,下得山來,迴到靈膳殿交差之後。


    惦記徐飛虎所傳消息,便問起了韓玄去處。


    得知今日韓玄告假,並未在殿中值守,多半在洞府休整。


    於是又趁著歇息檔口,匆匆迴轉自家居舍所在。


    他如此急切,一是因為得了徐飛虎消息,不知韓玄找自己到底目的為何,生怕耽誤了對方緊要事務。


    二是因為今日遭遇,擔心韓玄因為平日與自己走的比較近,日後會受到牽累。


    想著提醒兩句,往後時日,二人少些往來。


    哪知道迴到居舍所在。


    尋得韓玄住處,叩門半晌,也不見內裏傳來迴應。


    “莫非不在家中?而是外出找我了麽?”


    王乘微微皺眉。


    似王乘這般雜役弟子居所,所在都是餐霞山較為邊緣偏僻的矮峰。


    雖然同樣是地處靈機較為豐沛的仙宗山門之內,水氣明清。


    但因為雲山遮蔽,少見天光,加上山林霧氣縈繞,多生蟲蛇。


    此外雜役弟子,少有閑心開辟什麽洞壁岩府。


    以至眾人居所,多半都是以山中竹木建造而成的吊腳竹樓。


    一般雜役弟子入門,外務管事都會安排地方,然後由個人自建樓舍。


    王乘與韓玄的住所,也是一般的吊腳小樓。


    為此周圍但凡有些動靜,很容易便會受到驚動。


    但凡韓玄身在屋內,像王乘這麽敲門,有個三五聲動靜,就該有所反饋了。


    如今不見聲響,隻可能不在家中。


    隻是他平日除了在靈膳殿當差,便是在自家屋舍修行。


    韓玄對此也很清楚,在靈膳殿找不到人,自然就該在這裏等他才對。


    這卻是什麽狀況?


    王乘心中正自疑惑不解。


    小樓之中。


    一聲似乎剛剛醒來,略帶幾分嘶啞與茫然的蒼老聲音,忽然傳出。


    “是王乘麽?進來吧……”


    王乘迴過神來。


    這聲音雖然有些奇怪,但確實是韓玄聲音無疑。


    王乘帶著疑慮,推門而入。


    入眼。


    一個盤坐在蒲團之上,滿身腐朽之氣,鶴發雞皮,看上去仿佛就快咽氣的蒼老道人映入眼簾。


    怎麽迴事?


    王乘心下大驚!


    他自然認出,眼前之人便是老友韓玄。


    可韓玄年紀雖已近耄耋,但多年打坐煉氣,身體不是尋常凡人能比。


    往日看著雖然也老,左右不過六七十的形貌。


    甚至就在昨天,他都不見這般老態。


    怎麽如今成了這幅行將就木的模樣?


    王乘幾步上前,忍不住開口便問:“韓老道!你這是怎麽了?”


    韓玄頗有些費力的抬起頭來,看向王乘。


    不過他並未第一時間做出迴應。


    隻將一雙渾濁至極的老眼,定定掛在王乘身上。


    仿佛觀察著什麽,又好像在思索。


    同時。


    他的眸子裏,微波流轉,似有嫉妒、豔羨,又仿佛帶著幾分不甘和悵然。


    好一會兒。


    才似乎迴過神來,唿吸粗重的帶著幾分複雜語氣道:“王乘啊……你可想真正踏入修行之門麽?”


    真正踏入……修行之門?


    王乘一愣。


    這是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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