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頭高掛,銀銀光輝灑落大地。岐巍西陽南道,路邊民居大多燭熄,一片寂寥。


    西陽南道位處岐巍西南,與岐巍其他地方相比,晚間少有活動。


    程家鋪子不遠處的聯排民居裏,有一間普通民居還發散著光。往後院看去,院落裏坐著兩人,程節飛與熊耿。


    程節飛一身布衣,手裏拿著一封信,正借著身旁小桌上的燭光辯識。


    熊耿坐在小桌另一邊,外罩黑色大氅,麵色安詳平和,雙手捧著升騰熱氣的茶杯,環顧打量院內陳設擺放,靜靜等待程節飛看信。


    程節飛的院落不大,方圓二十步,四處堆著柴禾、鐵爐等物,都是些正常小買賣人家的物件。不過熊耿注意到,角落裏放著一根粗大的杆子,上麵還掛著“程”字招子。


    “多謝郭國公送信。”信件看畢,程節飛折疊信紙,放迴信封,向熊耿拱手行禮。


    熊耿微微俯身行禮,聲音誠懇:“事態情形,程丞相已在信中言明,國事危急,朝廷萬民,全仰仗將軍了。”


    程節飛略微沉默,而後道:“國公於我兄弟二人有起擢之恩,我如何不敢盡力用命?請陛下與國公寬心,我後日啟程,晝夜前往立寧關。”


    熊耿心有感慨,起身溫聲道:“待將軍得勝班朝,老朽必出安都三十裏以迎將軍。”


    程節飛起身謝禮。


    “篤篤。”


    這時小院忽有輕叩門扉聲。


    程節飛二人俱是一愣。


    熊耿立刻道:“將軍自便,老朽在岐巍需秘密行事。”


    程節飛伸手請熊耿:“國公可從屋後小門而出。”


    熊耿頷首行禮告退,程節飛迴禮恭送。待確定熊耿離去後,程節飛又才打開小院門,卻是微微一愣:“克萊頓?”


    院門外,克萊頓領著林玨對程節飛笑著一禮:“晚上好啊,程將軍。”


    林玨微微歪頭,疑惑看向克萊頓。


    程節飛看了眼林玨,側開身子道:“進來吧。”


    直到進入院子,林玨都還在疑惑小聲問克萊頓:“院長,他不是前麵鋪子的店家嗎?什麽程將軍?”


    克萊頓瞥了眼桌上還未撤去的茶杯,笑著解釋道:“之前李青煌不是講過一個故事嗎?鎮守立寧關的程節飛將軍。”


    林玨立刻睜大了眼,猛地轉身看向關門的程節飛,脫口而出:“他就是程將軍?!”


    程節飛瞧著一臉激動的林玨,走到克萊頓身邊坐下,微微皺眉:“他怎麽了?”


    “哦,林玨喜歡讀史,之前聽李青煌說過你的故事,很是仰慕你當年在立寧關的作為。”克萊頓笑道,“上次我不是說,有事想要請程兄幫忙嘛,就是他。


    林玨是練習的內武,也是使長槍,剛好他今年要入騰岐學院就讀,我想著請程兄教他一二。”


    程節飛聞言輕輕點頭,看來是想起了這件事,不過他卻是輕輕一笑,搖頭答道:“我先前可未答應過你。”


    克萊頓微笑道:“林玨是林善瑕的兒子。”


    程節飛扭頭看克萊頓,見他不像作假,又看向望著他眼裏亮晶晶的林玨。略微沉默後,他緩緩道:“克萊頓院長,可真是想得周到啊。”


    嗯?林玨看著兩人一臉懵。


    “程家也是當年的內武世家,世居安州,也是使的槍法,頗為精妙。”克萊頓解釋道,“當年你父親在遇我之前與程兄交過手,結果嘛,程兄惜敗一招。”


    林玨恍然,原來是那位林槍王的陳年舊事。


    程節飛淡淡道:“克萊頓院長不用高抬我了,輸了就是輸了。也不是什麽輸了一招半式,我當年完全不是林善瑕的一合之敵。”


    克萊頓笑笑,不再說話。


    程節飛看向林玨,道:“若是一尋常人,我決不會將我程家槍法傳授,但你不同。論槍法,你父親林善瑕已是獨步武林、江湖魁首,天下人無出其右。也許經年過後,諸夏將隻會有林家槍法,而無他道,我也是內武傳家,當然不願如此。


    你是林善瑕兒子,必會學得林家槍法真諦,成為另一位林家槍法高手。我可以將我程家槍傳授與你,但你須得保證,”


    程節飛表情嚴肅,一字一頓:“不可使我程家槍斷了傳承。”


    林玨默然,微微低頭思考。


    他知道自己雖然並不是什麽林善瑕的兒子,那個林家槍他肯定也是不會,但若隻是以後幫程家槍找一個傳人……林玨覺得自己可以做到。


    於是他揚起臉,堅定地看著程節飛,用力點頭。


    程節飛頷首,起身來到掛著招子的杆子前,將其插在地上樹立起來。


    克萊頓有些愕然,起身道:“程兄莫不是要用這杆子演示槍法?這未免太粗大了吧?”


    程節飛沒有迴答,隻是用寬厚手掌輕輕貼在杆身上,而後內力從掌心噴薄而出。


    “哢。”


    柱子應聲開裂,顯露出藏在其中的精鐵槍身。


    我去……木頭裏長鐵槍了家人們!林玨微微張大嘴,看著這神奇的一幕。


    程節飛手握精鐵長槍,隨手挑了個槍花,聲狀嗚嗚。


    “這杆子是中空的,”程節飛解釋道,“我被貶後,便將這杆隨我征戰沙場的長槍藏在了其中,充作掛招子的杆子。”說完,程節飛又彎腰從裂開的杆子裏麵取出一個小布袋,從裏麵拿出一本卷起來的小書,遞給林玨。


    “我程家槍十三式,隻有後三式屬於內武技,可引動內力,其中招式方法都在裏麵了,你能學多少,都是你的悟性。”程節飛鐵槍點地,明亮槍刃高過頭頂。他抬頭仰望在月光下泛光的槍尖,目光似有追憶之感。


    隨後他腳尖輕點,手腕帶動槍身,以平拿之姿遞向林玨:“此槍名曰鶴頸,長七尺九,槍頭六寸。全槍雖以鐵鑄,然其上銘刻有陣法,堅韌遠超同類,是我當年所用之槍。”


    林玨表情驚訝,看看鶴頸,又看看程節飛,最後看向了克萊頓。


    克萊頓上前道:“既是你貼身之法器,又何必贈予林玨呢?況且你一槍道武夫,難道手中可以沒有槍?”


    程節飛平靜道:“自二十年前為林善瑕所敗後,我便再也不曾使過此槍,且戰陣之中,鶴頸又顯得短了,於我已無用處,今連同槍法秘籍授予你,他日勿忘傳承我程家槍法便可。”


    克萊頓微微沉默,繼而長歎一聲,示意林玨接槍。


    林玨這才上前,恭敬接過鶴頸,向程節飛行了一禮。


    程節飛點點頭,揮一揮手,道:“你們去吧。”


    克萊頓遲疑一下,隻是讓林玨先出院子,他自己仍是沒走。


    “朝廷的人來過了?”克萊頓輕聲問。


    程節飛疑惑看向克萊頓,後者隻是一指桌上茶杯。


    “這我倒是沒注意。”程節飛恍然頷首,自嘲道,“看來都說武夫粗鄙,確實沒有錯。”


    “前麵戰事已經如此嚴峻了嗎?”


    “聽探子報,趙單的死訊在罡夏國內很快就傳播開來,那裏的百姓都很憤怒,甚至影響到了我們臨近的州郡。”程節飛坐迴椅子,道,“前些日子故太常秦葉暴病而亡,其係原督安州的秦登秦謙趙文仁,三人無故罷免,軍心民意不穩。秦猛周泰安鎮守南疆,秦亮杜明蘊督兵北境,秦褚秦休守衛安都,朝廷下上已是無人堪用,故我兄長親筆書信,讓我出鎮立寧關。”


    “所以你才會把鶴頸都送給了林玨?”克萊頓目光複雜。


    “天夏昨年先是地動,又是雪災,上天降災,是天子無德,大地地動,是臣子無能,如今俱顯於我天夏,是國家危亡之像。州郡之間,連年征役頻仍,致使田地無人耕種,紡車無人驅使,營地兵甲反感,百姓不堪其擾。”程節飛深吸一口氣,長歎道,“如今道義不出於我,臨陣易帥,百姓軍士動搖,何堪一戰?唯有主帥忘命,鼓動朝野,以身殉社稷,不然,大事去矣。”


    說到這,程節飛看向克萊頓,道:“我兄弟本是江湖草莽,圖朝廷見顧之恩,征我兄為丞相,辟我為征東,並掌內外,無以為報。故此去立寧,已有死誌。今夜你不來尋我,明日我也得去尋你,將我程家槍法托付於你。”


    克萊頓苦笑道:“你我相識不過年餘,你就這麽放心把你家傳家之物托付給我?”


    程節飛笑笑,道:“好歹我曾經也是江湖俠客,怎麽可能沒聽說過克萊頓大俠的義薄雲天啊?”


    克萊頓輕聲道:“可我還未仔細聽過程節飛將軍的故事啊。”


    “哪有那麽多故事,”程節飛靠著椅背,仰望或明或暗的繁星,輕聲道,“又哪有那麽多的人,可以留下自己的故事。”


    (名詞解釋:


    《聖會史》:聖會宗史,自夏曆九百八十七年始編纂,後續設有專門人員編纂,十年一傳,於今已有百十傳,凡聖會弟子必學之。


    《夏史》:夏朝史書,由千尊謨陵孫洽、申夏琅琊王叡、天夏扶風李議、西夏陟歸孔備四人同編纂,上啟夏曆六百一十八年,下至夏曆一千二百七十九年,凡六百六十一年。其書集諸夏之史,其中有頗多爭議之處,但較諸夏各自史書,內容相對客觀。全書共七百八十六卷,本紀六十七卷,誌一百六十二卷,表四十七卷,列傳五百一十卷。


    《靈羅神皇史》:靈羅帝國史書,上啟夏曆五百四十八年,下至夏曆一千九百六十八年,共一千四百二十年。靈羅史記載以曆代神皇為傳,後各行省亦有傳,極繁雜。因世大變,為保存曆史而選優汰劣集合修纂,然其內容頗多可疑之處。全書共八百三十四卷,神皇本紀六百二十八卷,行省列傳二百零六卷。然其全書文字不足《夏史》半數。


    《朝府年代記》:朝府史書,上啟夏曆七百三十二年,下至夏曆一千九百年,共一千一百六十八年。朝府記載以百年為一記,珍惜用字。全書共十二記。


    《天機山年譜》:江湖宗門天機山宗史。上啟夏曆一百零一年聖域建立,下至夏曆一千九百八十年封山令開始,共一千八百七十九年。其書以天機山宗中重要長老弟子曆年生平作傳,記載詳實。全書共一百八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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