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間的深厚感情,學謙自幼耳聞目睹。母親離世時,父親守著屍身好幾天不吃不喝,最後是族裏長輩抱著病弱的學謙在靈前一頓痛斥,他才勉強打起了精神。


    學謙深知父親年邁,再經不起喪親之痛——若非如此,自己又何必對姐姐與外甥多方容讓?他幾不可聞地歎口氣,伸出雙手搭在老人肩頭,輕聲道:“爹您放心,我會照顧自己,也會好好開拓生意。”


    顧老爺子怔怔注視兒子,隔半晌撇了撇嘴,道:“其實你隻不過想出去玩吧?”


    據說雄州那邊山水風光別具一格,雖然山路迢遙,還是有人不遠千裏跑去觀賞。這孩子小時候皮得很,在床上一躺許多年,九成九是憋壞了。


    學謙狡獪一笑,“您說呢?”


    孤零零掛在荒涼的山上,學謙不得不承認自己對路途艱險估計不足。


    坐在馬車上走了好幾天山路,昨晚總算是進入雄州轄境,投宿山民家中,雖然這一路下來,已經不是第一次睡泥地,學謙還是對於到處爬來爬去的小蟲子無法習慣。今晨頭昏腦脹地啟程,才走沒多久,就被半途殺出來的一群強人阻擊。此地山勢極陡,二十人的護衛隊伍被衝散,打鬥中雙方都有好幾個人落入山崖。學謙踉踉蹌蹌地往無人處走避,中途扔掉金銀細軟,還特意將包袱攤開好讓對方瞧清楚,不料竟還是引來追逐。眼看前方再沒有退路,持刀的三名蒙麵大漢一步步逼近,權衡之下,他隻得眼一閉,抱頭團身滾下陡崖。


    那山坡雖陡,幸好也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一路胡亂攀岩壁抓草木,雖然野草承受不住身體重量紛紛被連根拔起,去勢好歹是慢慢緩了下來。最後滾落的勢頭總算被擋住,學謙望著頭頂青天半晌不敢動作。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架住自己的竟然隻是一根細細的枯枝。


    看似茂盛的野草,反倒不如這一跟小樹枝有力。果然有根的植物就是不一樣,就像他離鄉背井跑到這裏,自然不如顧氏根基深厚的大雲來得順利。


    在這樣的危機關頭竟然還能胡思亂想什麽人生際遇,學謙被自己惹笑。


    微風習來,吹得人很是舒服。微微側頭就可以眺望遠處的山峰高聳入雲,山腰以上厚厚的積雪隱然可見,平地上才入秋沒多久,山間卻已經是銀裝素裹了。要不是現在這種又累又危險的姿勢,學謙倒不是很介意在這裏多看一會兒風景。


    他現在平懸在半空,隻有腰間一根樹枝受力,腳和頭都軟趴趴地垂下,腦袋已經有些暈眩。這麽久還沒有聽到護衛們尋人的喊聲,十九是遭強人殺害了。學謙這些日子與他們朝夕相處,十分融洽,可現在不是傷懷的時候,他得想想怎麽自救。


    現在這個樣子使力不便,總要站起來再說,他往稍微下麵探看,發現不遠的地方有塊凸出的岩石,加上雙手攀住樹枝,應該可以站立起來。他輕輕地變換姿勢,才將腰部抬起,身旁的碎石就紛紛下落,滾進看不見的深淵。學謙咬咬牙,繼續挪動身體,將右手伸到身後抓住樹枝,微微一撐,之前看準的凸出岩石卻與想像中有了些偏差,一腳踩過去竟然踏了個空。學謙心跳到了嗓子眼,整個人淩空掛在陡坡上,隻有右手緊緊捉住樹枝。他驚悚地望著那樹枝根部也不住落下碎石,就等這根樹枝被自己拔起,然後無可挽迴地墜入深淵。


    沒想到碎石掉了一陣之後竟然就沒再動靜,學謙大為感動,伸出左手也摸上那樹根,道:“我要是秦始皇,一定封你做關內侯。”


    事到如今也隻有相信這根樹枝能夠承受自己重量了,學謙雙手握住枝幹,看準地方再用腳尖去夠到那岩石,這迴總算成功,成為了理想的麵向山崖而立之姿。學謙鬆口氣,這才感覺自己雙腳打顫,全身發軟。


    驚魂方定,看著略帶些紅色的山岩,他一籌莫展。


    首先,別說他現在就覺得精疲力竭,就算能夠站上三天三夜,沒有人來救援也是枉然。其次,如果那夥強人的目的不為劫財,而是另有所圖,那麽也許正在確認自己的下落,高聲唿救這一途隻會惹禍上身。


    最後一點,傻站在這裏會餓死的。


    本來是打算邊趕路邊邊吃幹糧好節省時間,所以他從昨晚那一塊蕎麥麵餅之後,已經有五六個時辰沒有半點東西下肚了。周圍不是野草就是枯枝,沒有任何“或許”可以吃的東西,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


    學謙看著枯枝,歎息道:“關內侯,你要是能長果子就好了。”


    枯枝當然不會說話。


    他也知道自言自語於事無補,可是又怕不說點什麽,馬上就會被過於安靜的氛圍弄瘋。


    “我有點口渴了,枯枝兄,你身為枯枝,恐怕也沒有汁液可以喝吧?”和樹枝進行到這句對話,學謙終於警覺地住了嘴——再說下去,隻會更口幹舌燥而已。


    沒過多久,一陣嘰嘰喳喳聲響起,學謙仰頭,看到黑色的灰色的彩色的各種小鳥自頭頂飛過。有一隻黑白相間的,還好奇地停在樹根邊看著學謙,不時啄啄樹根,弄得又一些細碎落石紛紛揚揚而下。


    學謙心驚肉跳著咬牙切齒。“信不信我吃了你?”


    小鳥聽了,“嘰”地一聲,歡快地飛到了他頭頂,在很像自己巢穴的亂發間蹦蹦跳跳。


    學謙又疼又癢,拚命搖頭想把這東西晃下來,此舉的唯一效果就是讓小鳥蹦得更歡。


    在這隻小鳥的唿朋引伴下,沒有多久,學謙頭上肩上聚集了十隻以上的鳥兒。沒那麽多講究的禽類一邊聚會一邊順其自然“釋放廢物”,頭皮的一陣涼意讓學謙覺得,不管勾踐還是韓信都沒有自己窩囊。


    日頭已經開始朝西邊移動,肚子餓得沒了感覺,那些臭小鳥的排泄物有些流到了嘴邊。正當學謙痛苦到抉擇到底該忍辱偷生還是寧死不屈的時候,一個聲音自耳邊響起:


    “你在做什麽?”


    口音有點奇怪,但確實是人在講話沒錯!


    學謙猛然低頭,在左側下方看見了一張刀鑿般深刻的英挺臉龐,以及一副肌肉糾結的古銅色健壯身軀。


    “這位兄台,”他平心靜氣地向對男人開口,就像兩人並非相逢於蠻荒之地的懸崖陡坡,而是大雲城裏最好的茶樓,“你接得住我麽?”


    男人一愣,隨即觀察了他的位置,點頭道:“多半可以。”


    他的嗓音低沉,說話也並不響亮,但是那確定的語氣卻好似蘊含著無限力量,令聽者輕易認定他絕對值得信任。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學謙身軀一軟,雙手鬆開枯枝,瘦削的身軀輕飄飄往下落。


    “嘰嘰喳喳”,鳥兒們嚇了一跳,趕緊四散飛走。


    學謙張開眼,就看見小爬蟲們在離自己不到一根手指的距離處紮堆活動,身下應該是麥稈結成的席子,他微一動,就感到渾身骨頭都在抗議主人的過度折騰。由四肢都還有感覺這一點來看,那個男人應該是不辱使命地接住了自己。學謙勉強坐起,看見床頭擺著一個陶罐,裏頭盛著些液 - 體。他聞了聞,決定這應該是水沒錯,馬上湊到嘴邊喝得涓滴不剩。意猶未盡地歎口氣,他將陶罐放迴原處。


    這是一座完全由原木所搭成的屋子,在當地山民中十分常見,屋子裏除了一個大火爐和身下這個秸稈床鋪之外,並沒有多餘擺設。白晝亮光自木頭縫隙透進來,學謙猜測自己至少睡過去了一個晚上。


    薄薄的木板門被打開,那個男人走了進來。逆光中學謙無法仔細端詳他的臉,隻能從彎腰進門的動作中看出此人十分高大。男人一如之前所見般披散頭發□上身,胯部圍一件獸皮裙,結實有力的長腿,邁兩步就已經到了狹小屋子的最深處。


    他抓起那個銅製大火爐的一角,像提小板凳似的,輕輕巧巧往外走,學謙正呆怔地瞧著他的動作,那人卻迴過身來。


    “門外有湖,去洗洗。”明顯的命令語氣,從他口中說出來似乎理所當然。


    學謙低頭看自己破爛不堪的衣衫,又想到那些鳥在自己頭臉幹的“好事”,尷尬地趕緊站起,跟在男人身後走了出去。


    兩人相距不過一步,男人結實的後背將學謙視線塞得滿滿當當,披在肩頭的黑發直直掛下,可以看出打理得很幹淨,聯想到之前睡的床鋪亦無借宿山民家時聞到的異味,學謙更加抱歉:“實在對不住,蒙你相救,還把你的床弄髒。”


    “哪來這些講究?”男人並未轉頭看他,口氣平常,卻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學謙趕緊點頭稱是。


    這人說得沒錯,他命懸一線差點就死了,來不及洗濯更衣也不是什麽需要慚愧的事情。雄州山民大多豪爽,與斤斤計較的中原人本就有天壤之別。這麽一想,學謙也就少了拘束,頂著一頭鳥屎,對他的背影行禮:“既如此,大恩不言謝了。”


    那人突然站定,指著前方道:“到了。”


    兩人已在屋外走了一會兒,學謙亦步亦趨地跟著,被突然停下的堅硬的後背撞了下鼻子,才愕然抬起頭來。


    不遠處是一個很大的湖泊,湛藍的湖水倒映了天的顏色,在陽光下泛著粼粼的波瀾,離岸不遠處飄著幾支獨木舟,隨著風載沉載浮。湖邊稀稀落落地種著不知名的花樹,風一吹,白色的花朵紛紛委身於船舷上,隨即跌落湖中。


    群山環抱中,一切都安靜得不像話。


    驀地聽到女子嘹亮的歌喉,學謙往後瞧,他剛才棲身的小小村莊裏,家家炊煙升起,和這男人相似裝扮的村民們,各自往不同木屋裏走,木屋門口都立著一兩個隻用獸皮遮住恥部的女人,聽不懂意思的歌聲就是從她們口中逸出。牲畜靜靜跟在主人身後,隻除了有三兩條小狗不停地跑前跑後,最是忙碌。


    傳說中的世外桃源,大約就是這樣景象吧。


    學謙瞧得出神,直到男子又開口說話:“洗完來吃飯。”


    學謙聞言抬頭,撞進一雙深邃的眼,眼瞳是如墨般濃重的黑,內中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堅定與敏銳——這男人看起來才二十七八歲而已。並不粗獷的雙眉大體平直,隻有中部微彎,收斂住了上揚的眼角造成的形於外煞氣。高挺的鼻梁在末端微呈鉤狀,厚實的嘴唇在緊閉時微微下垂——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沉默而難以親近之人,加上那壯碩的身材,似乎隻要輕哼一聲,就能夠把旁人嚇得開口求饒。


    學謙依稀記得救自己的山民長相格外端正,沒有想到近處看,竟有如此強烈的壓迫感。


    “兄台是這裏的族長?”有這樣的首領守護,無怪乎此地能成為世外桃源。


    “不是。”


    男人沒再多看他,拎著火爐逕自離開。


    學謙以為男人就算不是族長,至少也該是族長的子侄之類,待沐浴完畢,來到男人所說吃飯的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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