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片影子漂浮在湍急的河中,岸兩旁分別是兩個人。


    兩張不同的臉龐,卻是代表近乎相同的死局。


    宋留荔看見右邊是熟悉的江景凝,她努力伸手抓住他,卻有一條突然出現的紅線,將她往左拽。


    “宋留荔,為什麽還要選擇他!看見這根紅線了嗎?它是我們之間的羈絆啊!”左邊的人開口,說出的話卻讓她如墜冰窟,紅線越勒越緊,水淹過她的臉。


    江景凝離她好遠好遠,那麽遠好像天邊一樣。


    她撞入冰冷的懷抱,一片荊棘之地籠罩在黑暗之中。


    她掙脫開他的懷抱,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扭曲著,他的手腕上綁著紅線,散發黑色霧氣。


    隔著茫茫的一條河,分隔她與所愛之人。


    她毅然跳入河中,想要穿過河流到達另一個充滿愛與陽光的岸。


    陽光穿過水麵,到達女孩毫無神采的眼裏。


    宋留荔隻感覺眼前一黑,再睜眼是滿城的白。


    紙錢灑在這座空城,吹過的風都帶著不甘的哭聲。


    燒毀的宅子留著半扇木窗,像是半張美人臉,一邊淌著血,一邊卻還是精致的妝。


    鮮血在白牆上,已經失去最鮮亮的顏色,五指印卻刻在上麵,是活活燒死的哭喊。


    她看見了地上堆積的腐爛身體,焦黑的臉爬出白色的蛆蟲。


    華美衣裙碎片早已不可追,那些迴憶在那一夜變得刻骨銘心。


    在那依稀可見的小院後,臨河的柳樹下,她看見了江景凝。


    他懷中是死去多時的她,他就這樣沿著河岸走,走到前方已經是死路。


    他渾身近乎是血汙,像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一樣。


    可那雙眼依舊溫柔清澈,他緊緊抱著她,怕又有什麽要奪走她。


    河已經是血的顏色,他眼裏生的希望已經散去光芒。


    這座城最後一對有情人在河底長眠,他們的屍骨有朝一日會被後來的人挖出好好安葬吧?


    “江景凝!”宋留荔突然驚醒,燈火照亮她額上的汗。


    她緊緊抓著被子,想要蜷縮成一團。


    “怎麽了,小荔枝!”江景凝坐在她的床邊,擔憂地看著昏睡兩日的宋留荔。


    “江景凝!”宋留荔看見安然無恙的江景凝,她遲疑著摸上他的臉,是真實的,不是夢。


    “是我江景凝,我在!”江景凝看著宋留荔,宋留荔身子向前,緊緊抱住了他。


    江景凝安撫著她,恐懼的心跳加速終於漸漸平複。


    額上的汗被溫熱毛巾擦去,她低垂著眼,落下淚兩行。


    垂落的發絲失去了精心的養護變的,一切都變了。


    江景凝拿著帕子想要擦去她的淚,卻被她抓住手腕。


    宋留荔紅著眼,幾次開口都說不出什麽。


    江景凝明白她想說什麽,示意她先鬆開他的手腕。


    淚痕微幹,宋留荔終於從江景凝的口中得知,隻有宋鶴明幸免於難,其他人都死在了那場突然的夜襲中。


    “我哥哥……在哪……”江景凝握住她冰冷的手,她才後知後覺感到一絲溫熱。


    可她剛醒來,情緒波動太大,身體吃不消。


    “你放寬心,鶴明兄隨著皇帝南下了,想必追兵還未來得及趕上。”江景凝讓宋留荔安心躺下,扯了扯被子,“等你好些了,我們就去找鶴明兄!”


    二


    宋留荔休養了幾天,勉強恢複了一些元氣。


    他們來到了那座城,過去的美好曆曆在目,如今觸目驚心都是殘破蕭瑟。


    好在院子裏那棵合歡樹還頑強地存活著,樹下兩座新墳挨著,另一邊是江神醫的墳。


    阿爹的墳無處再尋,想必是與早亡的阿娘葬在了一處,續娶的元秋娘孤單一人,宋留荔打開那個香囊,裏麵竟有張紙條,是元春眉留給她的。


    “妹妹,姐姐不在的日子也要好好過……”


    這張紙條在另一座墳裏,緊挨著元秋娘,也算是姐妹團聚了吧。


    紙灰散盡,宋留荔被江景凝從地上扶起來。


    宋留荔扯了個笑容,讓哀傷埋在心裏。


    兩人告別這座院子,身影在夕陽下拖得很長。


    殘陽如血,他們帶著沉痛的迴憶往南邊走。


    短暫的晴日讓接下來的雨更加劇烈,宋留荔蜷縮在破廟中。


    神像掉了漆,在跳躍的燭光裏勾起詭異的微笑。


    江景凝靠著醫術換些糧食維持生計,宋留荔也學會了做些稀粥。


    兩人走走停停,連綿的大雨讓山路泥濘不堪,二人看了看夜色深重,不得不在破廟休息一夜,等著天亮再尋路。


    終於天亮,兩人帶著僅剩不多的糧食和衣服繼續趕路。


    山路艱險,兩人幾次都要跌下山崖丟了性命。


    眼前是寧靜的小城,插著褪了色的旗子。


    斑駁的城牆上垂落被風雨蹂躪的藤蔓,順著葉片滑落難以言盡的淚。


    很奇怪,這座城給人一種冰冷的感覺。


    明明戰亂還沒有侵襲到這邊,百姓的神情卻是麻木的,他們空洞無光的眼睛跟在他們身後。


    越往裏走越給人一種不適的感覺,江景凝緊緊拉住宋留荔的袖子。


    到了客棧,在房間裏他們仍然覺得十分詭異。


    窗子被封死,江景凝叫住了小二,詢問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客官有所不知,咱們這兒之前鬧了好久的疫病,最近好不容易停了,這窗就是怕染上那些病才封上的!”


    “那街上是?”江景凝看著小二熟練地打開窗,雨汽將這件屋子的灰塵氣驅散。


    “他們怨怪上麵拖了太久治理,家都散了,就一個個像得了失心瘋一樣!”小二輕巧地迴答讓江景凝皺了皺眉,一切還是十分古怪。


    宋留荔躺在床上早已睡去,連日的奔波讓她疲倦不已。


    江景凝不敢熟睡,在宋留荔床邊守候。


    夜深,雨聲中出現一種詭異的聲響,驚動了本就不安的江景凝。


    三


    宋留荔被江景凝喚醒,她抓著江景凝的袖子,江景凝示意她不要出聲。


    窗外望去,一條條紅色布條像黑夜裏冒著紅光的眼睛,在街上遊走。


    江景凝拉著宋留荔找尋著出口,這座城太過詭異。


    順著木樓梯,兩人壓低身子小心從後門逃出。


    整座城在雨中飄搖,江景凝護著宋留荔,順著城外走。


    走了很遠,兩人來到了原來江景凝和江神醫住過的村子。


    兩人在此稍作歇息,繼續向南走。


    一路上,江景凝保持警惕,不輕易暴露兩人的身份。


    很快到了安城,皇帝退守在此,宮殿很早就有了,是祖上最初建立王朝的地方。


    城中依舊是太平盛世,甚至勝過從前。


    美貌女子紛紛被送入宮殿,成為新的妃嬪。


    皇帝依舊不改從前的奢靡,宮中舞樂日夜不停。


    “陛下,那邊來人了,說是宋大人的妹妹……”


    “哦?”皇帝來了精神,一個眼神就讓侍從知道如何做了。


    很快,宋留荔被帶入宮殿,江景凝被扣在原地。


    皇帝上下打量了宋留荔,許久沒有說話。


    宋留荔恭敬地詢問哥哥在哪裏,皇帝看著底下的少女,暗動了心思。


    宋留荔被帶去見了宋鶴明,宋鶴明看著消瘦的妹妹,摸了摸她的頭發。


    “怎麽就你一人……”宋鶴明看見妹妹的眼眶紅起來,她哭訴元秋娘已經死了,那場劫難裏,隻她和江景凝活了下來,她和江景凝一路向南來尋宋鶴明。


    “妹妹,哥哥在這兒,以後我們好好過……”宋鶴明想到皇帝之前的許諾,恍惚間他開始質疑自己做官的初心。


    皇帝不是賢明的君主,他還該堅持下去嗎?


    宋鶴明讓宋留荔安心待在屋子,一步都不要出,他去尋江景凝來。


    “陛下聽聞江景凝是江神醫的弟子,特讓他去治疫病呢!”宋鶴明想要去見江景凝,卻被攔下了。


    “陛下如今好興致,宋大人還是請迴吧”


    宋鶴明迴到屋子,宋留荔聽見江景凝被派去治疫病的消息,害怕他一個人出事。


    “哥哥,皇帝為什麽這樣做?”宋留荔抬頭望著宋鶴明,這一年多宋鶴明已經比記憶裏又高了許多。


    宋鶴明不明白皇帝的用意,那疫病的城有鬧鬼的傳聞,皇帝隻是隨便派了幾個醫師就再沒有過問。


    “妹妹,你安心待著。若是實在擔心,過幾天哥哥陪你一起去。那裏實在危險,你不要一個人偷偷去!”宋鶴明見天色不早了,讓宋留荔先睡,他看些書就睡。


    兩人惴惴不安地度過每一日,直到有日夜深,宋留荔做了一個夢。


    宋留荔迴到了那個恐怖的城,城中紅色與白色的布條掛滿每一扇窗子,像是一種儀式的預示。


    她看見無數的棺木整齊排列,在一片特意空出的地方,躺著一個人。


    她拚命想要看清,卻發現那人睜開眼睛。她不會認錯,是他!是她心心念念的江景凝!


    幾個人將他綁在柱子上,他的眼睛也被蒙上。


    滴答滴答,晴日裏卻有水聲。鮮紅流入碗中,被人們瘋搶。


    宋留荔的手穿過他的身體,她的淚滴在那涓涓流出的鮮血中。


    “不!不要!”她看著血肉翻開,肉味在空氣中蔓延,貪婪的目光守候在一旁。


    那顆頭顱滾落在地,宋留荔看著布條散開,那雙眼睛已經合上。


    宋留荔突然驚醒,這場夢讓她的心瘋狂跳動,她再也抑製不住恐懼,在宋鶴明的懷中哭泣。


    “哥哥,求求你,我們去尋景哥哥好不好!”


    宋鶴明快速收拾東西,帶著妹妹偷偷出了城。


    他自知違抗了皇帝的命令,私自出城是死罪,可江景凝和江神醫救過他父親的命,妹妹對他的心意他也看得出來。


    宋留荔和宋鶴明日夜兼程,甩開了好幾個眼線,終於來到了那座城。


    城門張燈結彩,像是迎來了莫大的喜事。


    連綿的雨在前幾日停歇,如今太陽高升,照在那些懸掛在窗前的紅布條。


    “這是……血!”那紅色實在是詭異,宋鶴明仔細一聞,竟有血腥氣,這是摻了血的染料製成的布!


    眼前漸漸與夢中重合,宋留荔顫抖著,緊緊抓住宋鶴明的手。


    宋鶴明安撫著妹妹,遠處傳來歌聲,尖銳地刺破寂靜。


    人們的笑聲沸騰,而空氣中開始彌漫一種奇異的味道。


    宋留荔突然想要掙脫宋鶴明的手,眼前是一片排列整齊的棺木。


    “江……”宋留荔驚懼地想要叫喊,她的手緊緊捂著自己的嘴。宋鶴明將她困在自己懷中,躲在一處宅子後的陰影裏。


    巫女穿著紅白的裙子,人們圍著她,眼裏閃著格外亮的色彩。


    宋留荔幾乎要昏過去,夢裏發生的事情真的在現實重演,就在她的眼前。她努力克製著,靠著一口氣讓自己保持清醒。


    心突突地跳,從胸口跳到喉嚨,她鬆開了捂著嘴的手,指甲在掌心近乎要摳出血。


    兄妹兩人小心翼翼往前,終於看到了可怕的全景。


    巫女笑著唱完了歌,又低聲念著不知名的咒語。等到她抬起頭,人們的歡笑聲都被掐斷。


    所有人都看著那片特意空出的祥瑞之地,那個一來到這座城就讓風雨停歇的神醫。


    之後發生的如夢中一樣,宋留荔瘋了一樣衝到人群中,麵紗掉落,她推翻那滾燙的鍋子,匕首掉落,頭顱被她死死抱在懷中。


    宋鶴明撿起地上的各種刀具,向那些瘋魔了的人們揮舞著。


    宋留荔怎麽也沒想到,夢竟然是真的。


    地上的骨頭被包在布包裏,滲出來的血滴落,像是宋留荔的淚。


    她抱著所愛之人的頭顱,神情哀痛。唇貼在那雙再也睜不開的眼睛上,冰冷的心徹底粉碎。


    風那樣痛,一刀刀剜在她的心口。宋鶴明隻是守著她,一路迴到安城。


    她跪在宮門口,宮門口擺設一樣的鍾敲響,宣告帝王的昏庸無能,打破所謂的安泰,又是一個晴日。


    皇帝準許她進殿,她昂首望著高高在上的皇帝。


    “為什麽!”她質問著,句句含著血淚,每一個字都是他的血凝結,曾經的迴憶殺死她的心。


    皇帝走下來,將她推倒在地。


    “憑什麽,朕讓你知道!”撕扯衣襟的手,眼睛流連在她姣好的臉上。


    宋留荔舉著簪子,刺入皇帝的脖頸,可皇帝早已料到,將她的手鉗住。


    “妹妹!”宋鶴明看到地上已經自盡身亡的宋留荔,皇帝連她的屍首也不放過。


    宋鶴明帶血的匕首刺入皇帝的心口,他推開壓在妹妹身上的皇帝,用力刺了好幾下。


    皇帝倒在血泊中,流連酒色讓他根本無力反擊,他死不瞑目。


    宋鶴明抱著妹妹,走下殿堂,皇帝死了,安城大亂。


    那座院子又多了兩個墳,宋鶴明瘦了許多。


    傳聞宋鶴明尋了賢明的君王,官拜宰相,孤身一人。


    可坊間又說宋鶴明不曾做官,在深山隱居多年後自刎,他的弟子在朝中官拜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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