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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夜臨。


    漢軍占據的陣地逐步被全力攻擊的胡人占領著,一處又一處的戰場上,本是掌握主導權的漢軍開始不情願的潰敗。


    不管是脩則,還是關彝,薑聰,幾乎每一個人都達到了極限。武勇,謀略,堅韌,忠誠,比比皆是,這些不能避免死亡,卻可以支撐劣勢中的漢軍咬牙堅持,奮戰不息!


    在茌平城下的避讓是形勢所迫,脩則無法確定能否擊敗劉淵,同時肩扛護衛太子殿下大軍後路的責任,因此除非確定劉淵的戰略意圖,又或是有絕對的把握能夠擊敗胡軍,否則絕不會輕易的冒險作戰。


    劉淵可不是唿延敦之類的泛泛之輩,饒是劉禪,薑維至此,也未敢輕易言勝。


    眼下劉淵大軍兵鋒直指平原,放棄了追逐脩則與關彝的部隊,於是脩則隻能棄舟攔路,關彝一軍也是火速追趕纏戰胡軍。


    大漢太子不可身處險境,唯一的血脈也是這國家唯一的繼承人,劉動一旦發生什麽不測,帶來的怕是整個大漢帝國的劇烈震動。東漢王朝覆滅之後,曆經百年的動蕩格局,各方對峙將再次上演。


    最不能讓人忍受的是,眼下的漢朝距離真正意義上的統一天下隻是缺少一個河北而已——當然這是儒家文化中的天下,曆代君王眼中的天下,並不涉及域外,隻是華夏大地的事情。


    功虧一簣尚能忍受,但若王朝因此崩裂,身為大漢軍隊罕有的統帥級人物,脩則與關彝如何能夠讓劉淵如願以償?這關乎天下,關乎國家,關乎朝廷,關乎民族,關乎利益,關乎尊嚴!若是戰死能夠避免這樣的事情,脩則等人情願死戰,哪怕注定一死。


    比起劉淵得逞後的天下變化,戰死反而是最好的結果呢。


    這一戰漢軍不勝,亦從未求勝。


    胡軍強悍,劉淵深沉,除非劉禪與薑維在此,大漢朝中鮮有人能夠匹敵劉淵這級別的人物。脩則自知不是對手,是以采取車陣守勢;關彝明知難逃敗績,仍是以攻為守。


    可惜胡軍當真強悍,劉淵更是深不可測!


    入夜之後胡軍穩占上風,漢軍損失慘重僅能負隅頑抗,此一戰不知要埋骨幾萬,此一戰不知可有生機。


    曹嶷狂笑,得意忘形,精銳部眾僅存千餘,自己可謂慘敗!可漢軍更慘,左右兩翼的鐵甲士近乎全軍覆沒,正麵的漢騎此刻也不過三百餘騎罷了。


    “你能殺我?快來殺我!”曹嶷咳血笑罵,戟指漢將關彝。


    渾身浴血,關彝坐在馬上顫抖不已,心力交瘁,氣力不濟,更是怒火填胸。胡人總攻之下,原本應當死於該役的曹嶷竟是活命,而漢軍更是遭到了毀滅性的衝擊。


    分不清是鮮血染紅,還是血絲充滿了眼睛,竭力保持威武姿態的關彝忽然覺得雙眼劇痛,天旋地轉,整個身體的力氣好似都被抽幹了一般,再也拿不出什麽力量來應付眼前的局勢。先前被胡將刁膺所斬的傷口成為了致命傷,這點自己早就清楚,可本應該堅持得比這久一些不是麽……


    “沒力氣了?那我來殺你吧!!”曹嶷放聲猙獰,拍馬掄刀催動胡軍浪潮般湧上,圍攻三百餘名漢騎。


    “弓箭,放!”


    “全軍西進,擂鼓!”


    “咳咳……三營斷後,不得有誤!”


    戰場的另一側,漢軍大將薑聰連番死戰擊退胡軍無數次的攻勢,聚集了數千漢軍,此刻正下令指揮各軍做殊死搏鬥,企圖把軍隊的位置向西方移動。若是以胡人的角度來看,倒像是漢軍準備突圍撤退的模樣。


    小規模的弓箭攻擊騰空而起,很快便對衝在前列的胡軍造成可觀的殺傷。事實上當兩軍進入了混戰階段時,便是雙方的各級將領發揮本領的時間到了。作為主帥能夠凝聚的兵力有限,對於戰場的影響自然不如大軍完整列陣時。


    圍殺過來的胡軍幾乎是毫無組織與秩序的,甚至有弩手在衝鋒陷陣,已然是屢見不鮮。如此規模與激烈程度的戰鬥,到了這個份兒上仍能保持作戰的都能算上是精兵。換做一般的軍隊若是折損了十之二三,怕是早已潰散。


    因此胡人雖亂,仍顯強悍!


    可漢軍有陣,這個時候仍是有數營人馬可以結成陣勢,形成有規模的抵抗與作戰。因此胡軍即便人數眾多,付出的損傷也是要大於估計,甚至被斷後的三營漢軍輕而易舉的利用遠近攻擊瓦解了衝鋒。


    壓力一輕,薑聰率領漢軍連破數圍,捎帶與數百苦戰的自家人馬迴合,向西方迅速移動著。半途跌落的漢卒比比皆是,前仆後繼不斷撲殺的胡軍亦是如此,戰況空前激烈,可漢軍仍在保持移動,哪怕負責了高昂的代價。


    “大人,快被圍住了!”負責斷後的兵卒見主力人馬與自己的距離越來越大,而空隙中充斥無數的胡軍,情急叫道。


    “報效國家,馬革裹屍便在今日!兄弟們,拚了!”負責指揮三營將士的漢將早有準備,甚至根本從未想過突圍。


    “拚了!殺胡狗!”


    “殺胡狗!!”


    三營漢軍頓時明白了自己的價值便是斷後死戰,阻擋敵人的追擊,減輕主力部隊的壓力。從戰略角度看,這三營殘缺不全的將士便是所謂的犧牲品,或者可以稱之為炮灰,被拋棄。可意外的是,直到死亡來臨,倒落血泊的那一刻,也未曾有人抱怨,未曾有人後悔。


    戰場之上皆是棋子,棄與不棄由主帥做決定,軍人要做的便是服從。哪怕是犧牲品,被人送到了絕境,也要展現自己強大的鬥誌與武力,保證完成自己的任務。這樣的情況比比皆是,本就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


    戰爭本就是要死人的,可若死得有價值,每個人都願意付出自己的生命……


    象征帝王的華蓋儀仗緩緩升起,刀光劍影中許多人都可以看見,胡人振奮,漢軍憤怒!趨於平緩的戰場再掀波瀾,一浪高過一浪的戰事讓這一天注定不平凡,相信會有很多人記住這個日子。


    劉淵手搭涼棚觀戰許久默然不語,自己可以捏死脩則與關彝兩支漢軍的事實不足以興奮,實際上是拖延的時間著實是太長了。哪怕是清晨漢軍攻下的高唐,平原,有了漢軍拚死掙紮的這一天時間,兩座城池也應當屬於暫時的安靜階段了。


    對於仍生活在胡人統治陰影的百姓來說,漢朝的出現,哪怕隻是一個微弱的機會,百姓也會傾盡全力幫助,人心一穩要攻克高唐與平原日後一定要多付出許多代價來。


    “該死!”一想到這一戰縱然獲勝,也是元氣大傷,怕是沒有足夠的兵力去切斷劉動的後路,劉淵不覺罵出口道。


    左右見了姑且裝著沒聽見,陛下恨得是什麽大家都清楚,大家也是同樣的情緒。但漢軍前後達到了八萬兵力,這樣的兵力以及脩則與關彝這樣的對手,有足夠的能力與資格讓胡軍遭到重創與拖延,這是無可厚非的。


    “傳朕旨意,斬殺脩則者賞千金,封萬戶侯!”劉淵陰森森的一句話,如同火上澆油,戰場上的胡軍頓時瘋了一般的殺向脩則軍所在。甚至有一些自恃勇武的將領,放棄了眼前的小股漢軍,而轉去圍攻脩則。


    一支二百餘人的漢軍隊伍很快被胡人吞沒,脩則見了沒有言語,隻是搖頭。三千餘名漢軍用車仗隔開胡人,試圖建立一個車陣來緩和局勢。可戰場中能夠搶到的車仗差了許多,根本無法圍攏漢軍,滿足漢軍的需要。


    “保護將軍!”一名漢將年近五旬,雙鬢幾絲霜白,聲嘶力竭的指揮漢軍把少量的車仗推到內陣來,把脩則以及五百近衛圍攏其中。不理脩則的阻止,這漢將親自率領餘下的兩千多名漢軍在車陣外圍列陣,麵對八方來敵死戰不退!


    胡騎衝殺在前,圍著漢軍往來奔馳彎弓射箭。步兵衝鋒在前,刀斧與漢人的長矛長戈戰在一處,難解難分。


    無休止的衝殺,無休止的騎射,漢軍以驚心動魄的速度不斷跌倒被殺,兩千五百人幾乎撐不過一刻鍾!


    “華蓋之處必是劉淵,戰至此時脩則已無愧陛下父子,無愧朝廷。若有來生,願再與君等同袍!”脩則坦然麵對失敗,眼中精芒閃爍。


    “我等必可守護將軍,還望將軍不可放棄!”幾名漢將聞言惶恐,怒目流淚道。保護軍中的主將是眾人的職責,哪怕一敗塗地,也要戰到最後一刻。若有生還的希望,當為主將保留著直到最後,輕言放棄不屬於這些人的信念。


    脩則欣然搖頭道:“困頓於此,片刻之後你我皆拋屍於此,如此窩囊的戰死有違本帥的性格。不用爭辯了,今日我等為朝廷社稷同死,乃是莫大的榮幸。”


    “傳令全軍,焚燒車仗阻敵,衝陣胡狗偽帝所在!”一聲令下,漢軍再無拖延,火勢砰然而起,車仗退出人群,胡軍見狀紛紛避讓。


    鼓號齊鳴,漢軍大將脩則率領殘存漢軍衝陣!


    天降細雨,如泣如訴,雨滴輕打刀光劍影,墜落血河屍山,引不起半分注意,驚不起些許漣漪。大戰正酣,如火如荼,血流成河,屍積如山,沒人注意天空中下起了綿綿細雨,更沒人在意身上的血汗泥濘正被雨水衝刷。


    可仍是有人注意到了。


    便在薑聰所部竭盡全力衝到了西側戰場附近時,胡人慘唿連連,抱頭鼠竄,一時追兵潰散!


    雨中有石,落石如雨!


    大漢水師統帥滕修率領四千餘名水師兵丁,在戰場外圍的丘陵上建立了一處簡易陣地。三十餘架投石車在倉促之間有半數投擲成功,打得胡人一個焦頭爛額,措手不及!


    漢軍喜,薑聰苦笑。


    有援軍便有希望,可薑聰知道水師的力量有限,登岸後更是如此。若是滕修能夠保存自身都是奇跡,更不用說救援自己脫身了。可事到如今,大好機會怎能放棄!?


    “追!”千餘漢軍筋疲力盡,卻充滿了鬥誌的掩殺胡軍,外圍的投石也識相的把目標轉向了其他的敵軍。


    “都給我頂住了!給我狠狠的砸!”滕脩率領水師派人觀戰許久,見漢軍慘烈,脩則與關彝皆無活命之心,不覺倍受鼓舞,當下親自率領水師前來助戰。


    “身後事老子都安排好了,兄弟們給我殺!”一名水軍將領怒喝連連,率領兩千餘名水軍在投石車陣地外圍列陣,早與胡人交戰奮力抵擋對方的衝鋒。


    臨行之前,滕修與一眾兵將都交代好了後事,更是把水師的指揮權轉交給副將,可謂抱著必死之心而來。隻是現實過於殘酷,投石車的數量以及攜帶的石料有限,攻擊的範圍也有限了,胡人繞路圍攻而來,盡數聚集在丘陵周圍,漢軍竟是岌岌可危——因為水師眾軍雖有滿腔熱血,但陸地作戰始終不是擅長的。


    幾個來迴,被吸引的胡軍接二連三的被投石車砸得屁股尿流,也知道了這股漢軍殘餘不好對付,卻也發現了投石車的攻擊間隔以及範圍都是容易計算的。於是胡軍繞路包圍之下,薑聰等不足千人的漢軍部隊一時無路可走,被圍在垓心,眼看便是全軍覆沒了。


    縱馬揮刀關彝往來衝殺不斷,眼前世界盡是血紅,看著胡人露出畏懼的神色,看著曹嶷一次次的揮軍來攻,關彝悍然迎戰,猶似不死戰神般震懾胡人。一時間關彝所到之處胡人避讓,可怎樣避讓,都有數不盡的胡軍在膽怯後咬牙來殺。


    關彝是人,傷重,氣竭,力盡,漸感麻木。


    “納命來!”細雨之中,曹嶷看準機會從斜刺裏殺出,刀如白練怒斬而來!


    “豎子爾敢!!”如死一般的沉寂過後,關彝忽而側目掄刀大喝一聲,青龍刀卷起滔天殺氣飛劈曹嶷!


    曹嶷驚,這人竟還有餘力?


    曹嶷怕,自己也是身負重傷。


    曹嶷怒,怎麽還不去死!?


    夜色與細雨交織的空間迸發出強大的力量,由遠及近,遍布四野的喊殺聲是那麽的清新悅耳。新鮮血液的注入讓絞肉機般的戰場再一次發生了變化,援軍殺到!


    外圍的胡軍無法抵禦生力漢軍的衝擊,唯有迅速的退散。拚了半日,戰至忘我,仍有生命存在的胡人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如此冤枉的死去,於是兵如退潮。


    手持斷刃,衣甲殘破的漢軍們看著大量的漢軍從身邊掠過,衝鋒。死裏逃生的激動,得以生還的感動讓每一個人落淚,抹淚,咬牙抬腿邁步加入了戰鬥當中!戰場中仍有同胞在浴血奮戰,仍有戰友在拚命堅持,不能放棄他們!


    “來自東北方向?看來是平原與高唐的漢軍……”後漢皇帝劉淵如同吃了草梗入腹,麵色一沉喃喃道。


    “起風了,退兵。”劉淵摸了摸吹打臉頰的雨珠,不情願的說著。


    “雨疾風大,對我軍不利,傳令三軍且戰且退。”劉淵身畔的將領自然知曉陛下為何要退兵,胡軍雖疲憊,可士氣正盛,陛下中軍還有三千精銳騎兵未曾動用,即便漢軍來援也並非不能一戰。


    奈何漢軍順風而至,時機挑選的甚好,迎著雨滴作戰目難視物,夜雨之中火把多被淋濕,更是影響視線。


    這個時候退兵,當時最好的時候,也是最明智的選擇。


    胡軍退兵,漢軍少有接觸追擊,太多的漢兵在苦戰之後難以站立,需要救援。太多的漢卒坐在地上影響了漢軍的作戰於追擊。即便是最先奮起餘勇跟隨生力大軍的漢兵們,也在奔跑的途中跌倒,難以起身。


    一處又一處的戰場上的烏雲消褪,胡人離開剩下的便是漢人,左右張望之下隱隱可見附近的同伴們,這時方才發現戰況雖然激烈,可雙方的傷亡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嚴重。至少漢軍還剩下不少,遠多於估計,隻是因為被分割在各處,又身處戰場之中,一時看不到聽不到罷了。


    “我來晚了,確認消息時已經入夜……”高唐漢軍主將戴淵率領人馬救下脩則,自責的說道。


    “不算晚,隻是我與劉淵這一仗未算完……咳咳……看來脩某的判斷是正確的。”脩則被抬下戰馬,躺在救護傷者用的架子上,苦笑說著。自己早就斷定了這一戰的結果,隻要殿下無恙,必然會援助自己這裏……


    戰場的另一側滕修與薑聰也坐在一處,若是戰況再持續半個時辰,雖仍有大量的漢軍在陣中拚殺著,可滕修與薑聰這兩部人馬必然是全軍覆沒的下場,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也不過是片刻的差別,生死便換了位置,如何不令人感慨?


    “參見殿下!”


    “拜見殿下!”


    數千漢騎簇擁大漢監國太子劉動進入戰場,劉動任憑雨水打透衣甲,麵色難堪之極。自己本是要帶著騎兵襲擊退兵的胡軍,可不想劉淵軍中竟然出現兩三千生力騎兵,雙方對峙之下相安無事。


    可對於劉動來說,卻是劉淵根本還有一拚之力,這很好理解,畢竟劉淵乃是當世梟雄。可在劉動心中,自己這一次並沒有打敗劉淵的事實,倒是一時耿耿於懷。


    “關將軍……他……”下了戰馬,來到一處戰場,劉動傻傻的愣在當場,看著漢軍大將關彝被幾支長矛洞穿身軀,肩頭大腿還嵌著幾把斧子,更要命的是胸前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奪去了這一代猛將的性命。


    雨水落在血水裏,屍體上,敲打著漢軍上下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眾人,終於到了分別的時刻。劉動淚流滿麵,脫下自己的披風,覆蓋在關彝的屍首上……


    “送關將軍迴中原……”


    “是。”


    “留一萬人馬協助眾將休整,餘者隨本殿前往平原……本殿要以唿延翼,慕容廆的人頭祭奠我大漢陣亡的將士們!!”劉動怒目厲喝,翻身上馬,便在此時雷電劃過半空,雨勢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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