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這一日久久未睡,不到五更天就已經醒來,在飯廳上用過膳,她就坐在院子裏看著天,身邊的檀溪在低聲匯報事情,洛希也沒有開口說話或著質問,隻是偶爾一兩隻候鳥飛過,內心才會有一絲絲波瀾。


    來了一群婢女進來掃邋遢,又走了一眾家仆搬花擺草,每個人臉上都掛著喜悅之情,不知不覺已經年末,大年三十了。


    唯獨她的臉上,不溫不熱的。


    “王妃。”


    忽然一聲很輕的聲音,洛希偏過頭,看見著淡雅粉紫長襖的良玉,見蹲了一禮,“今日三十,東西兩院的嬤嬤,各處管事的,在花廳上等著請王妃您的安好,請移步吧。”


    “一定要見她們嗎?”


    洛希笑了笑。


    良玉欲言又止,那雙如玉凝脂的手掌合攏在一起,再次福了福,“若王妃不想要見她們,奴婢去迴,不過是年例討賞而已。”


    時間是一種神奇的東西,能夠讓人磨平了棱角,連循規蹈矩的良玉也不能避免。


    “走吧,見見也好。”洛希忽然勾唇一笑,說完大步流星的就往花廳去,畢竟剛剛聽完了匯報,年末三十有如此大聚會,她還愁自己的“兇狠”本性不足以讓別人知道。


    侍女燕兒在花廳等候多時,手裏拎著一本厚厚的花名冊,她本要交給良玉,被洛希截了胡,翻了翻,問道,“來了多少人?”


    燕兒一愣,又特意看了眼良玉,洛希眸色一沉,十分不悅悅當著站著林林密密的婆子丫鬟的麵,直接將花名冊甩在地上,“怎麽,燕兒姑娘,本宮都使喚不動你了?”


    “奴、奴婢不敢……”


    “你臉上寫著大大的一個敢字!”洛希學著潑婦罵街的模樣,特意手指尖著她,“你既然沒當我是你的主子,現在滾出去王府!”


    良玉正欲求情,立馬就有一個侍女從人群中走出來,從容淡定,行動迅速,單是一隻手,就提著燕兒的後脖頸衣領就要下。


    眼見燕兒要反抗,又有三四個侍女趕緊過來按著燕兒的雙肩膀,見她眼角泛紅,可憐兮兮的準備開口,剛剛第一個侍女直接給了她一巴掌,“王妃訓話,你敢駁什麽嘴?”


    洛希心想。


    這、這簡直就是狗仗人勢了!


    但不對呀,這句話是貶義詞,這幾個侍女都是她最喜歡的,性格也好,她默默又歎了一口氣,“檀溪,放開她,看看她要說什麽可憐話,我得讓她死,也得死明白了。”


    檀溪向來行動不拖泥帶水,聽到洛希的命令,就和三五個侍女退到一邊等待。


    看了一場大戲的婆子們都已經竊竊私語,因王妃一個臉色不爽,就被無辜導致被驅趕出王府,這樣也未免太過於強勢了。


    良玉連忙要向前替燕兒解釋,誰知湯嬤嬤已經上前跪在地上,“燕兒吃迴扣的事情老身已經查明,請王妃一並責罰我吧。”


    “責罰你有什麽用?”


    洛希冷笑一聲,侍女端上來一張極大的海雲紋雕芙蓉花的黑色太師椅,鋪上吉祥如意的暖墊,她往後一坐,冷豔高貴的桃花眸掃視一圈,最終落在良玉身上,“掌事的,你身邊的人偷吃迴扣,你不會也不知道吧?”


    良玉內心一驚,燕兒本是她身邊體己人,主管花房,從前偷吃過迴扣,罰過一次就沒有再犯,沒想到如今又重蹈覆轍了。


    “看起來是不知道了。”洛希冷冷的收迴視線,手一揮,燕兒就算是撒潑打滾都無濟於事,眾人也明理,都識趣的讓出路來了。


    “點花名冊吧。”


    洛希背靠椅,心情完全不受剛剛事情的影響,由檀溪點名,被喊到名字的立馬站前一步,往日裏各司其職,自然王府也不會虧待,領完年末的賞賜,都紛紛福禮請安。


    良玉沉默著洛希時笑時怒,這才發覺表麵上的她性格燥熱,對王府事務愛管不管,實際上心思細膩,內斂沉穩,忽然,她想起了王爺,一樣絕非是表麵上的溫潤如玉,一樣不輕易讓人察覺到自己內心的任何想法。


    難怪王爺一定要娶她做王妃了。


    約摸兩盞茶的時間,名字都念完了,錦溪低聲對洛希道,“王妃,一共八十七人,分管十三處地,其中有京郊的莊頭十六人。”


    “這麽多?”


    洛希一懵。


    這是個天大的數字,單單做管事的就有八十七人,千昕鶴簡直富得流油了吧…?


    可如今她和千昕鶴鬧矛盾,自己是一個銅板都拿不到的,還要替他管家,分配事務,妥妥的天選打工人,不禁長歎了一口氣,“有些吃白食的,還是要裁掉的好。”


    眾人都麵露異色,有歡喜的,有擔憂的,心中都有自己的小九九,雖然領著年末賞賜,難免不會認為是這是個警示,忽然上頭洛希又說話了,“你們是怎樣進的王府,是宮裏安排的,亦或者是買進來的,又或者是疏通打點混進來的,本宮都沒有心情再去追究,但從今往後有偷偷夾帶私貨,以為混進來就可以吃肥差的,就別怪本宮無情了。”


    這時下頭已經有一兩個臉色難堪的婆子,恨不得趕緊躲到牆角,洛希眼尾瞥了一眼,倒沒有說什麽話,她又留意到最外圍邊上有個姑娘,站的瑟瑟發抖,似乎很麵熟。


    “琪兒?”她聲音很輕,有些疑惑,對下頭婆子道,“她怎麽了,帶到我麵前來。”


    負責管琪兒的婆子有些驚,沒想到隔著這麽遠,都能讓洛希留意到琪兒的落在。


    “到前頭去迴話,不許亂說話!”婆子臉色不安的瞪了一眼琪兒,將她往前推了一把,罵道,“走快點,別磨磨唧唧的!”


    琪兒麵色很蒼白,走路發抖,被她這樣一推,整個人就不受控製往前倒了下去。


    人群中頓時慌亂起來,婆子老臉掛不住,還試圖一把將她拽起來,突然眼前一個倩影,伸手就按住了她的手腕,竟然是洛希主動來了,臉色一沉,“滾到一邊去!”


    “是、是……”


    婆子一慌,連忙後退到角落一邊,她試圖轉身離開,未料到有兩三個侍女攔住了她,為首的正是檀溪姑娘,“呂媽媽,王妃未允許你離開,你是要給王嬤嬤去報信嗎?”


    “自然不是,我、我怎敢呢。”呂婆子陪笑著,又一步步退迴去,來到洛希麵前。


    洛希正在給琪兒親自把脈,見她脈象虛浮,唇色青白,四肢有傷,還有高燒,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問道,“呂媽媽,這孩子吃不飽飯嗎?體子這麽弱,還有傷痕?!”


    呂婆子嚇得直接跪了下來,“這孩子、這孩子是自己不小心摔傷,傷口發炎燒了起來,本不應該讓她來的,隻是這次乃……”


    “就算是王妃親臨的年末賞賜,不應缺席,但身體不適的丫鬟奴仆都應該提前報管事嬤嬤,你未報過,錄事本上從未有琪兒的病症記錄。”檀溪站了出來,拿出事先準備錄事本呈上洛希,“王妃,過去如果就有婆子私自懲罰丫鬟,導致她們生病無力工作,又不準許報病,最後無辜被攆出王府的事情。”


    呂婆子心中一緊,就撞見了洛希幽幽深沉的目光,就像是一道寒光,“我就隻再問你一次,這孩子身上的淤青,是真摔的…?”


    “……”


    呂婆子被盯得頭皮發麻,渾身冷汗,沒想到洛希如此深究,證據確鑿,再不說真話估計被攆出去的就是她,嚇得趕緊跪爬到洛希麵前招認,“是、是王嬤嬤打的…常說她不聽話……胳膊肘往外拐……兩天給一次飯……我們……我們不敢不從……也就這樣做了……”


    眾人一陣嘩然。


    王嬤嬤乃是王爺的乳母,在西苑常常橫行霸道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大家都默認不敢招惹,沒想到竟然做事到了如此程度了。


    “良玉。”


    洛希忽然越過檀溪,看向了不遠處的良玉,冷聲道,“去請王嬤嬤來,現在。”


    良玉深知自己是府上掌事,手底下出現如此大事,她的性格溫和,不輕易和人爭執,特別的,王嬤嬤地位尊貴,又是府上老人,洛希此舉是試探自己的辦事能力。


    王嬤嬤在西苑裏圍爐煮茶,見來人良玉,連忙起身,“良玉姑娘,你怎麽來了。”


    “王妃請你到廳上。”


    良玉福了福禮,不願意迴答任何話,無論王嬤嬤追問什麽原因,她都選擇沉默。


    洛希眼見人帶到,也不再客套說話,“嬤嬤,你是府上的貴客,本宮也在上次後給你說過府上規矩,為何你還要私罰丫鬟?”


    王嬤嬤一愣,又看見被侍女團團保護起來的琪兒,身邊的呂婆子也瑟瑟不安,借口道,“老身、老身哪裏敢…敢私罰丫鬟……”


    “我隻給你一次機會。”洛希冷冷凝著她,“你不珍惜,就不要怪本宮無情。”


    “老身不懂……”


    “在場的遭過王氏私自處罰的,願意指認的,都站出來。”洛希打斷了她的話,一切都是順其自然,在場的就往前站了七八個。


    良玉很吃驚,這裏頭還有幾個管事的婆子,往日裏都是素來精明,不惹事上身的。


    “王氏前日怪我廚房裏沒有給她做白玉魚羹,還讓人給做魚的女廚掌了兩嘴,我不敢報,如今王妃問,我便直說了。”一個廚房單管白肉菜的婆子說道,又接著有一個花圃的侍女說,“王嬤嬤說開春她要三盆紅梅,那是宮裏的賞賜,說不給,還罵了我們幾個小的,後來她的小廝還動手打過人才罷休……”


    這一下子牆倒眾人推,又有幾個家仆站了出來,為首的道,“王嬤嬤出行還一定要府上最好的馬車,給差一點的都要挨罵。”


    這一件件的小事,並不是出人命的大事,卻讓那些底層丫鬟奴仆,心裏苦悶找到可以發泄的個口子,通通都說了出來。


    “王氏,你有解釋的嗎?”


    洛希已經不屑於稱唿她為嬤嬤,命人將她帶上來花廳,又命人將琪兒送去休息,這才迴頭來,看著她青紅交加的臉,“想好了借口再迴我,這麽多張口總不該冤枉你吧。”


    王嬤嬤一慌,跪在地板上,動了動唇說不出話,老眸含淚,特意看向良玉。


    良玉下意識避開了。


    她的心好緊,不是因為王嬤嬤目光,而是洛希的那雙幽深窺視的烏眸,她也意識到這裏人的胡作非為,大多數都是自己管轄無限的原因,想到這裏,她才徹底湧上心頭對洛希的恐懼,暗流下的狂風驟雨即將來臨。


    “既然不解釋,那就攆出去吧。”


    洛希懶散的端起一杯茶,抿了抿,耳朵邊是王氏聒噪的求饒,幾乎和她請來的戲班子一樣,很吵,很鬧,她厭惡的拋下了一句話,“你再吵一句,我就請你那做京縣令的兒子來,查個徹底,治一個私罰的罪名,畢竟這裏的事王爺的家仆,不是你的家仆,……”


    “我是王爺乳母,沒有、沒有王爺的同意,你怎麽敢將我送出府上去!”


    “我怎麽不敢?”


    “你……!”


    “我是他八抬大轎迎進來的親王妃,你卻是個連誥命都沒有的奶媽子,我能容忍你這麽久,也僅僅是看在王爺臉麵,結果……”洛希話鋒一轉,冷笑道,“……結果你還真的敢和我叫囂,是真是不帶一點兒腦子?”


    王氏臉上蒙羞,又喊又叫,被檀溪等人五花大綁,直接就拖出西門,丟了出去。


    這一事畢,大家都默不作聲的請安離開,王氏身邊的幾個婆子丫鬟沒有了主,也不敢聲張,更加沒有敢去王爺麵前喊冤的。


    畢竟。


    一個乳母而已。


    洛希看著雲淡風輕的情景,抿了一口茶,像是自言自語,淡淡的道,“如今這世道,做壞人可比做好人容易的太多了。”


    良玉微微一顫。


    “良玉,你是王爺聘進來做掌事的,你比我年長,經驗比我豐富,很多事情我的確不應該過問。”洛希忽然站起身來,那雙極好看的桃花眸笑起來,深深的望著她的臉,“但是這個府上,我就是頭一個惡人,希望眼皮底下不要再出現比我還有惡的人,可以嗎?”


    “奴婢知道了。”


    良玉不敢再直視她的眼睛,隻低下頭來,聽見洛希站在她身邊,緩緩說出意味深長一句話,“過度的善良也會滋生惡的。”


    洛希忽伸出手,挽住了良玉要跪下來的動作,正好遇見菖蒲進花廳,她不動神色將她扶了起來,沒有說什麽話,從良玉身邊輕輕而過,就像是剛剛一切的事情從未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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