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盛也是個老官場人,看得出來千昕鶴氣在頭上的隱忍不發,跟著眾人自然而然退出來公堂內,洛希也害怕千昕鶴突然發難,本能的要跟著崔文盛退出去為好。


    “夫人。”


    一聲很輕的挽留。


    洛希默默的攥緊拳頭的手,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再就出去,纖細玉手掀起竹簾,她便探了頭,那襲粉色霞帔大袍更加襯托她的肌膚嫩白如雪,五官分明,朱唇皓齒,如同瓷娃娃一樣精致,確實讓人為之怦然心動。


    她鮮少的著正裝來,轉念一想她是為了替宋延皓求情而來,千昕鶴便黯然一笑,“夫人,他真的就對你有那麽重要麽…?”


    “我、我不是——”


    “你何必如同他們一樣害怕。是因為看到那張麵具之下的本王,並不如你想象中的美好,現如今都不敢靠近本王了對麽。”千昕鶴居高臨下的望著麵前人,這種感覺從前也有,那年選擇棄位後的眾叛親離,鐵骨錚錚的文臣武將罵他忘恩負義還曆曆在目。


    “王爺…”


    她心頭一顫,想要上前去試圖捉住他的手,千昕鶴下意識的抽離,讓她落了空。


    洛希的指尖有些微微泛白。


    千昕鶴正襟危坐,沉吟半刻,深邃的眼眸凝視著她,開了口,“本王喜歡一切事情在既定的計劃中進行,沒有任何人能打亂計劃,唯獨對夫人你,本王放棄了原則,讓步了很多次,給了你足夠的包容和偏愛,如今,本王覺得很累,不想再袒護你了……”


    “我隻是想來向你道歉。”洛希聲音幹澀暗啞,試圖再次捉住他的手,“我並非來……”


    忽然,千昕鶴都未等她說完,麻木鬆開她的手,“本王不喜近任何人,包括你。”


    洛希忽有一種不被信任的難受,千昕鶴變得疏遠,沉默,冷淡,就像對待所有人一樣,他從前對自己的偏愛,早已無影無蹤。


    “你我之間本無愛意,何必強求,落得一個強顏歡笑的下場。“他冰冷無比的語氣,就像是對待一個陌生路人,“和離書本王會交給安翁,你依舊是王妃,倘若哪一日你覺得無趣,便去找他取來,過你想要的……”


    “因我沒有如王爺心意,沒有做個聽話的女子,王爺便要這樣對待我嗎……?”


    “是。”


    他的話冷的沒有溫度。


    她壓抑著心中苦楚,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出一番話來,竟忍不住笑一聲,“王爺你偏說這樣的話,是我對你死了心是麽……”


    千昕鶴沉默的如一尊石雕,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握緊扶手,這個細微的動作被洛希看的一清二楚,她慢慢的靠了過去,一雙明亮的眼眸深深似海,“我此番來,是為道歉而來,絕對不是為了救他,我可以發誓。”


    “倘若本王要他死,你會選擇站在哪一邊,他那邊,亦或者是……”千昕鶴話到一半,他或許猜到了答案,並無再言。


    洛希低頭,笑了笑,“王爺一生光明磊落,怎麽會用杖責的刑法來殺他。”


    “你把本王想的太過於高潔了。”


    “或許王爺你沒有注意到,相比於普羅百官,你是一顆耀眼明珠的存在,你賞罰分明,能夠斷公案件,給他人希望,在揚州做的諸多事情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你是那高嶺之花,反而我是那沾染鮮血的殺戮之身,我確實瞞了王爺事情,很多的事情……”


    她越說下去,離他的距離越來越近,近到可以聞到,有股淡淡的梨花茶香。


    “你如今要在公堂認罪嗎?”


    他忽然問。


    “王爺要親自審我嗎?”洛驀然希黯然一笑,有些難過,“我殺了杜潯,他殺了杜明尊,王爺斷案公正,要捉了我下獄麽?”


    千昕鶴輕並未說話,冷冷的抬起她的下巴,深深望著她,如雷光直擊,似乎要將她暗藏在心底的秘密頓時照亮如晝。


    洛希一時有些慌張,下意識微微的後退,忽的就被他握緊了手,“夫人,你害怕本王真的會把你扣下大理寺獄麽?”


    “……我害怕。”


    洛希該慫的時候還是慫了。


    他漠然的鬆開了手,往後直直靠在海紋椅背,淡淡道,“你如今要棄了他嗎?”


    洛希聽他這樣子一說,隻是搖了搖頭,“他就算是利用我,也未曾害我,我又並未擁有過他,非他雇主,何來棄他一說。”


    千昕鶴臉色微變,顯然她的話裏,早就知道了宋延皓有利用過她的事情。


    “那隻銀戒的主人,是我姨奶奶。她一生仁慈貧苦,撫養我長大,杜潯年輕時做盜賊惡事,心生歹念,一把火燒死了她。”洛希不再隱瞞過去,繼續緩緩道,“宋延皓也曾經受過姨奶奶恩惠,會殺他尚且說得過去,但殺杜明尊,多少有些意外我是知道的,畢竟在過去五年以內,他都沒有親自動過手…”


    “你想要說什麽。”


    “我願意與王爺做個交易。”


    “什麽交易。”


    “宋延皓是兩院樓最大的客戶,大多案件來自吏部驅使,我替他宋延皓做了許多事情,直到他的過往,你若是想要他命令戶部修改罪籍的證據,我自然自然替你找來,隻是……”洛希的話說到一半,微微一頓,這才接了下去,“隻是宋延皓是我的十年故友,他的性格如何我最為清楚,他並非是那種買爵鬻官的人,他這樣做,背後的人王爺也應該很清楚,我便隻是求……求你放過他……”


    宋延皓為官清正,從不欺壓百姓,他甚至通過兩院樓來處理了很多背地見不得光的事情,都絕無一件是如狼牧羊,助紂為虐的壞事,洛希對他的信任也並非一刻的時間。


    “背叛十年故友,夫人真的能狠心下來麽?”千昕鶴冷冷一笑,根本不願意相信她的話,空洞的望著她,“你當初嫁入王府,也隻不過是可憐本王,甚至……本王還會想,會不會連夫人,也是他安插在王府的臥底……”


    洛希心一緊。


    “夫人並非離開我就存活不下去,你與其她女子不一樣,何必囚困於此,你應該獲得自由,過你想要的生活罷了。”他緩緩的站起身來,宋延皓的背後是皇帝,這一點無論是他,亦或者是洛希,大家都心照不宣,因而他狠下心來,冷冷道,“夫人,你對本王毫無利用價值,不應該再留在府上了……”


    “我何曾懼死。”


    洛希忽然拋下一句話。


    千昕鶴扭頭看了她一眼,玉眸微變,如暗泉湧動,又匆匆的別過臉,他大步流星的離開了公堂,不再留給洛希解釋的機會。


    她覺得心在窩火,氣的是一掌拍在書案上,後頭進來的嚴見齋麵色冰冷,大袍一攏,“請王妃即刻離開公堂,不應擾——”


    話音未落,那張巨大的黑色楠木書案就一聲開裂,驟然轟然倒塌,裂開兩半。


    嚴見齋一抬頭,就看見洛希渾身陰冷的從身邊擦肩而過,他這才意識到洛希的武功高強,絕非那手無縛雞之力的侯府嫡長女。


    洛希出了大理寺的門口,上馬車,直接卸下頭冠,耳釵珠簪子,褪去霞帔大袍,改換上一件普通青色襖子,婉兒急忙問,“王妃,你、你這是要到別處地方去嗎?”


    “到侍郎府去,迴去告訴你爺也無妨。”她頭也不迴的跳下馬車,揚長而去。


    婉兒想要去追又不敢,生怕惹找氣在頭上的洛希,隻能緊緊的握著大袍衣,目送洛希的離開,隨後吩咐馬車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迴府,否則很容易就又引起王爺的猜忌。


    洛希實際上是先去了閆樓,上二樓又換了一件繡花淺白色鬥篷,擋臉掩身,從窗戶一躍而出,預感到有人跟蹤,加快步伐,幾經波折,到了京郊外一處小廟,幾個形色可疑的男人也跟了進去,一入門就被撒了鱻香,昏倒在地,身上的令牌也掉了。


    “不自量力。”


    一聲冷嘲熱諷。


    那身鬥篷下的女子緩緩露出一張俊俏的臉,居然是繡球,她收拾好這幾個顯然是王府的近侍,和後頭而來的藕花碰了碰麵,“藕花姑娘收信的速度有點慢了,下次努力。”


    藕花麵露囧色,她也沒想到正在坐堂問診就會有個小乞丐送信過來,收到信已經是直接跑著來的,“我已經帶來了繡球姑娘想要的東西了,是現在就為他們行針嗎?”


    繡球點了點頭。


    一陣忙活過後,繡球朝著天空中發射出一枚信號彈,帶著藕花的消失在小廟外。


    洛希就在距離城牆最近的地方看著信號彈冉冉升起,轉身隱入街市之中,她頭戴福巾,衣著道袍,手挽浮塵,自後門徑直而入,繞過後堂,目的地明確的進了正房門。


    宋延皓見她進來時,似乎並沒有太多震驚,虛弱的靠在堆疊起來的枕頭上,“你在我府上,也放了不少的臥底吧……”


    “不多,就一兩個。”


    洛希坐在床前的那張小圓桌旁,自顧自的斟茶倒水,還不忘問他,“宋大人,要給你也倒一杯水嗎?你喝白開水對身體好。”


    “你來晚了。”


    宋延皓笑了笑,吃力的坐起來,一手撐著床沿,一手捂著胃部的地方,費了好大力氣才一步一步的走向洛希,在她暗中胡亂瞟的目光中,幹脆明了的給她指了指方向,“本來放在那個櫃子的牆後,你可以看一眼。”


    洛希起身推開櫃子,就見到一個巨大的洞口,都快被砸開通到隔壁屋子,不禁一歎氣,背靠櫃子,雙手橫抱在胸口,“難怪千昕鶴要請你上第二次門,可真是用心良苦。”


    “你難道不是也為此而來嗎。”


    宋延皓吃力的坐在凳子上,身上的鞭痕和杖責過重,他的臉都是煞白的,“早知道我就不藏在家裏的,這滿京城都是賊……”


    洛希沒想到他還有這等空閑開玩笑,“你就算不放在家裏,官衙,田莊和外府,都一樣會被千昕鶴翻的底朝天的,你這裏估計養著的臥底,可不比我收買來的少呢……”


    “你是怎麽知道東西在我這裏。”


    “我認識你十年了,宋延皓。”洛希一歎氣,給他斟了一杯茶,推到他的麵前,“你這個人不願意輕易露麵做事,當然容易被人把握住的把柄,也不會輕易交到別人手上。”


    “你會恨我嗎?”


    “那倒算不上,你是個怎樣的人我還是清楚的,就算是千昕鶴拿到證明,的確是你的意思讓戶部改了黃孝河的罪籍,你背後的皇帝老兒,也會伸出一隻黑手來保住你,不是麽?”洛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初春寒意未散,冷水點滴在心頭,冰涼涼的,“我隻不過是不知道,你從前是正直的人,如今是為了替皇帝賣命,走的路是越來越彎了,有點不像我認識了的…這樣做真的如你所願嗎…”


    “黃孝河是個人才,他值得被推薦為官,不應該就因為當年槐王謀逆而受牽連。”


    “那澄王起兵的那四萬兵的家眷,有多少是不知情牽連三族內,可曾見過你求情?概不過是皇帝覺得那人可用便用,那人有謀逆便誅,天下是天子的,我不敢多置喙,隻不過你我之間,倒是多了一層隔閡了。”洛希語氣平靜,又飲了一杯涼水,有些嫌棄的擰起眉頭,站起身來伸了伸懶腰,轉身就要出門去,“宋大人家中的茶,果真不好喝,下迴我差人送你一些梨花茶,味道是極好的。”


    “洛希,你也變了。”


    宋延皓叫住了她,吃力的也站了起來,“你……從不會來質問我,可你今天來上門,我想你一定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


    “這句話爛在心裏好了。”洛希擺了擺手,始終沒有說出來心中的那一句話,出門看著外頭倒了一地的守衛,歎了歎,“實在抱歉哈,你這府上的人的確很差勁,一點點鱻香就昏昏大睡,改天再雇一批好的吧……”


    他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喊住她留步,看著櫃子後的空洞,那一份他要求吏部私改黃孝河的戶籍文件,如今被大理寺搜查走,想必風雨欲來,洛希也再不是傻傻聽命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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