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玉第二日就收拾行囊,決意要下揚州去尋洛希迴來見千昕鶴,雪岩送她出府門口,不安的勸她留下來,“掌事何必要特意尋那個騙子,此去還路途遙遠諸多危險……”


    “她對王爺很重要。”


    良玉就留了這樣的一句話,義無反顧的踏上行程,隻是她人生地不熟,在揚州城漫無目的的尋了兩天兩夜,使出去的銀子都打水漂,始終沒有人能告訴她洛希在哪裏。


    她有也不放棄的心,固執守在橋邊的那棵老梨花樹邊,等著洛希會現身的一天。


    嫻靜溫婉的小娘子麵色愁容,夜色降臨碰坐在橋邊,自然吸引路過的無賴之徒。


    “好姑娘…迷路了麽?”喝醉酒的富家公子醉眼迷離,在家丁的攙扶下走近良玉,見她秀色可餐,一時心癢,急得就要撲過去。


    良玉起身一躲,厲聲道,“我乃良家女子,公子這般所為,簡直有辱斯文!”


    富家公子一聽,心想小娘子脾氣還挺倔的,眼神示意給跟著的兩個家丁,他們當即心領神會,圍了上去,“我家公子看上了姑娘,”夜不歸家,不如跟著我們迴府如何?


    話說罷,就衝上去捉住了良玉,她臉色漲紅,用力掙紮著家丁的禁錮,那富家公子見時機成熟,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輕輕碰到她那張小臉,如雞蛋剝殼般肌膚,又見半點朱唇,映著淡淡的桃色,色欲熏心,激動的就要吻下去,“快讓本公子好生快活……”


    良玉赫然失措後退。


    突然,她看見一道黑影閃過,徑直地朝著富家公子的臉踢過去,他臉一歪,被踢的兩顆後槽牙都從嘴裏飛出來,臉腫成豬頭。


    家丁見狀,隻不過是個女子,迎麵衝上去製服她,那女子朝著其中一人胸膛踩踏上去,如電閃雷鳴般迅速和強勁,一腳踢裂左邊家丁的下巴,又一腳踢碎右邊家丁的鼻骨,落地時輕盈穩定,就站在良玉的對麵。


    “掌事姑娘,真是好久不見~”


    她輕輕的摘下帷帽,朝著良玉一笑,冷豔的桃花眸讓人印象深刻,來人正是洛希。


    富家公子痛苦呻吟,吐一口的血水,他伸手指著洛希就要破口大罵,洛希快他一步,抬腿朝著他襠部直接一腳,“姑娘們在聊天,怎麽還有你這個話多的小崽子…?”


    “姑娘、姑娘饒命……”富家公子痛的話都沒說完,兩眼一抹直接昏厥了過去。


    良玉嚇了一驚,臉色蒼白,用手捂緊了胸口平緩唿吸,洛希也意識到自己太過於粗魯,不緊不慢的鬆開腳,笑意盈盈的來到她的麵前,“……怎麽,掌事姑娘也害怕了?”


    她久久說不出話來。


    洛希見她不說話,轉身就走,良玉這才迴過神,急忙追了上去,“請洛姑娘到京都去,王爺病了,他病的很嚴重……!”


    “我不去,會如何?”洛希冷冷的扭過頭,麵色陰沉,望著氣喘籲籲的良玉。


    良玉縱使害怕洛希,見過她剛剛完全不同於商賈女子應有閨秀風範,也不曾後退一步,堅定道,“你不去,王爺便會死的!”


    洛希一聽,哈哈大笑起來。


    她又不是傻子,見識過千昕鶴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本領,就算是皇帝要殺他,都不一定能拿到最為合適的證據,即便有,負責審判的督察官也未能輕易責難於他,各種罪名定罪無他,何況要他死?


    “並非陛下要他死,是王爺自己不肯放過他自己,他病得很嚴重,什麽藥不肯吃…”良玉壯著膽子朝洛希走過去,那雙白玉似的小手緊緊攥成結,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奴婢求求洛姑娘,隻去見王爺一麵,了卻他的心結,他夢魘之中,喊是洛姑娘的名字……”


    “你是叫我去送死不是麽?”洛希譏諷一笑,又道,“我躲他都來不及,你還要上京都去見他,我一旦進了王府,生死難測,他要死是他的事情,何苦要拉我入局呢?”


    “王爺從未怪罪過姑娘!”


    良玉大喊一句,心跳都攥到嗓子眼上,她向來溫順賢惠,謙恭儉讓,說出這麽大聲的話,白皙的脖頸都變紅紅的,一直蔓延向上,那張潤白如藕的小臉也浮上淡淡桃色。


    洛希遭她這樣一吼,一陣沉默,又聽見良玉繼續道,“王爺時來沉睡,他不會知道是你來過,隻求他成全他,見他最後一麵。”


    她聽到這句最後一麵,默默的攥緊了拳頭,麵色冷峻,低低道,“可惜了,我這輩子都不會上京都的。”說罷,她又抬手止住良玉要說的話,話如寒風刺骨,“別說是他裕王爺,就是是天子唿來,我洛希亦不去。”


    良玉直起身來,幾乎脫口而出,“…那是因為洛姑娘心中有愧嗎?”


    這話如同一道驚雷,直擊洛希最為愧疚柔軟的地方,她已經是滿懷愧疚的迴到揚州城,好不容易能夠放下過去,良玉就像是陰魂不散,天天都在梨花樹下等著,將她的耐心都消磨耗盡,也將她過去所有對千昕鶴的愧疚,都不斷翻出來,迴憶不斷像走馬觀燈的一樣重現,在輾轉難眠的夜裏尤為難受。


    洛希轉身就走,走出了十來步,又停住了腳步,扭頭看著良玉,一字一句道,“別指望我能有多愧疚!我是江湖人,殺人不償命,我洛希這輩子還沒有後悔過的事情!”


    良玉望著她。


    什麽話也沒有說。


    洛希再也不能被她這樣的目光盯著,盯得她心慌,她告訴自己要走快一點,不要迴頭,大不了千昕鶴薨逝後自己給他戴三天孝,轉念一想,自己是什麽身份為他戴孝?!又不是他的家仆,更不是他的妻子!


    她站在了那裏。


    該不會真的喜歡上千昕鶴了吧?


    忽然一抬頭,閆樓二樓的菖蒲還看看戲似磕著瓜子,笑眯眯的,輕輕的探著身子出來道,“姑娘,咱們什麽時候出發去京都?”


    “你不怕死?”


    “我怕你心死而已。”


    菖蒲又捉起一把紅瓜子慢悠悠的磕,拋出一句風輕雲淡的話,“姑娘你自己說過的,人這一生,有這東西錯過了就真錯過了…”


    洛希被左右夾擊,氣不過來,“我對他隻不過是愧疚,都是無用的東西罷了!”


    “哦。”


    菖蒲不慌不忙的繼續嗑瓜子,沒有再和洛希拌嘴下去,這一服輸,洛希作為勝利的一方卻沒有任何喜悅而言,她怕死麽,的確很怕,可有多害怕呢,反而一點也沒有,她直覺告訴自己,就算她再進王府給了千昕鶴一刀,他也能說成自己捅傷的,攬下所有。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四五天,良玉就住在橋頭邊的客棧裏,堅持在梨樹下等著洛希。


    “真不去京都嗎?”


    菖蒲坐在閆樓二樓靠窗的地方,望著良玉孤身隻影,又迴頭對麵前的洛希道,“姑娘那日既救了她,就等同於給了她希望。”


    洛希瞥了一眼,又匆匆收迴視線。


    “出去一趟,不用管我。”


    她找了個借口離開,下樓去找蘇鏡花,見她正和賬房算著閆樓的賬簿,無暇顧及自己,到茶山去,見到錦娘收茶,又想起了那日千昕鶴冒雨替她們采茶,越是不去想一個人,這個人往往就會不斷的出現在麵前。


    千昕鶴給了她最溫柔的東西,把一顆心都剖出來給了她,卻被她揉的稀碎,也沒有任何的怨言,洛希這才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仗著他的寵愛,胡作非為,小小的兩院樓,哪裏有這麽大的本事和整個朝廷作鬥爭呢?


    “姑娘,下雨了。”月娘看著洛希在涼亭裏想事情想的出神,立馬給她開了傘遮雨。


    這雨水淅淅瀝瀝的沿著六角亭不斷的流下來,夾著風就會吹到亭子裏,開什麽傘都無濟於事,洛希輕輕的接過傘,敦促錦娘,“月娘,雨大風涼,你到茶房裏避雨罷了,我想一個人想靜靜,不必管我。”


    “姑娘怎麽和那位嚴公子一樣,那個時候見天氣不好,我給他都預備好傘了,他偏偏說見你若是淋雨會過意不去,非要跑出去幫忙采茶,說不必管他。”月娘歎了一口氣,說起見到嚴見齋的情形,“我看他細皮嫩肉,自然不是些做粗活的,但他這樣主動提出來幫忙,又正好缺了人手,所以請他幫這個小忙,如今想起來,都還沒有好好答謝他呢。”


    “你明日差人送一批上好的毛尖茶葉到州府驛站,讓上京送給嚴二公子便是了。”洛希淡淡的說道,算是圓了錦娘的小心願。


    他會喜歡毛尖茶嗎?


    洛希忽然在心裏有個問號,他愛喝的是梨花茶,要改送這個嗎?她不知道,她甚至都有些疑惑為什麽自己堅信他更加喜歡梨花茶,是那日在勝家學堂知道他用人不論出身,能夠接受曾經犯錯誤的葉琪開始的嗎?


    那一晚他說出自己也喜歡喝梨花茶的時候,洛希表麵毫無波瀾,內心一絲絲的情絮波瀾壯闊,在她那棵心樹的枝頭繁花似錦。


    “假象罷了。”


    她長歎了一口氣,那晚愛意的野蠻生長,連她自己都感歎一句,“鐵樹開花。”


    山風襲襲而來,夾雜著茶園的清香,泥土的芬芳,洛希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放下了手中的油紙傘,就像卸下了身上所有的偽裝和硬刺,閉上眼睛,與涼涼薄雨撞個滿懷。


    他真的會死嗎?


    洛希內心咯噔一下,睜開眼,該死的大腦永遠都不能給自己一個放鬆的間隙!!!


    她冒著雨迴到茶房,問月娘拿了一套幹淨的衣裳,又到煎房混入女工之中,負責一口大鐵鍋,賣力的翻炒綠茶殺青,一雙纖細玉手絲毫不懼火炙,直接就伸下了鍋去。


    隻見她手掌蓋著毛尖悶住,聽露水細微蒸發出來的聲音,掐準時間抖動毛尖,似撒鹽空中,拋出來落迴鍋中,繼續用雙掌翻動起來,每一個動作都極其幹淨利索,爭分奪秒,和一個熟手女工之間並無本質差別。


    “姑娘,你是東家……怎麽親自下手來了……”月娘擔憂的走過去,見她十指熱的紅彤彤的,臉上掛著的都是心疼和憐惜。


    洛希並不覺得有多燙,這事她從前就幹,倒有些生疏了,淡淡道,“並不疼,閑來無事,由著我炒炒茶,我能開心一點。”


    月娘聽她這樣一說,知道她心裏頭攥著不開心的事,也不好勸,便默默走開了。


    煎房裏的女工們見到洛希做的如此賣力,還以為是別家茶園雇來的人,後來眼尖的看出來是洛希,紛紛都認真工作起來,畢竟東家親自上陣,自己怎能偷懶說悄悄話。


    洛希本意並非如此,見大家不自在,幹脆就停了下來,收拾好這一鍋出來的茶,轉手給下一道工序的女工攆揉,又因天氣突發的下起雨,隻能暫時放在竹笳籬陰幹吹風。


    她走出煎房外立在屋簷底下,見雨仍未停,想起京都那一宿的雨,他像隻垂死的白鶴倒在自己懷裏,吃力的對她說出那句話時母後同意讓本王娶你做妻子,洛希便清楚的知道,餘生的愧疚都是從那個雨夜開始的。


    “月娘,我迴去了。”


    洛希不願繼續待在這個地方,冷冷的拋下一句話,捉起一把羅傘要下山,誰知沒有走兩步,雨就戛然而止,沒有任何原因。


    她騎馬揚鞭而去,路過鬆大娘的家門口,貼著的大紅雙喜都尚未完全褪色,路過那條與他月下飛花令的小路,有幾個穿著蓑衣笠帽的垂髫小童,抱著簡易小暖爐,放學路上,正在背著古詩文,玩的不亦樂乎。


    洛希在李萬四家買醉,仍舊喜歡杏花村,大口大口的喝酒,火辣辣的滋味,燒心灼肺,最適合懲罰她這種滿懷愧疚的人。


    她喝了不少,卻不自醉。


    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開始穿上厚厚的棉服,富千金攥著鎏金四方手爐保暖,窮小子攏著一團絨套也趕著家去,唯獨洛希不覺得冷,酒氣未散,渾身都是熱烘烘的感覺。


    良玉不死心的迎麵朝她走來,洛希也幹脆不躲了,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等她。


    “洛姑娘,你喝酒了麽?”


    她的話永遠都是謙順溫柔,一副欲言又止模樣,攢了半天的話始終沒有說出來。


    洛希冷冷的一笑,深深望著她那雙含情脈脈的眼,哀戚道,“良玉姑娘,你到底要折磨我的愧疚心,折磨到什麽時候才罷休…”


    良玉一驚。


    “他一生光明磊落,我卻害他至此,我無意要他性命,我又能如何做?我、我已經不敢再去見他了……”洛希說到這裏,突然鼻頭一酸,滿臉淚水,大顆大顆的眼淚簌簌而落,她不知道為什麽會傷心到這種程度。


    黑燈瞎火的大街上,吹過來一陣江南的晚風,洛希忽然就迴過頭,望著那棵梨花樹,恍惚中又像是見了千昕鶴,他毫不猶豫的朝她張開了手,將她穩穩當當抱在懷裏。


    那個瘋子。


    洛希在心裏是這樣稱唿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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