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百姓安居樂業,當地民風淳樸,多以養蓮花,采藕為生,其中以秦家為龍頭老大,幾萬公頃的蓮花連綿不斷,曾經因祖上秦老太爺養出過三蒂蓮進貢給皇家而風光無限,甚至獲得一塊金字牌匾,“蓮中佳品”。


    洛希下船的時候看見還有一片蓮花正在盛開,便停留下來做短暫歇息再上岸去。


    她坐在涼亭上,看著微風習習,水波蕩漾的激起一浪一浪的反光金色浪花,遠處還有小孩在方舟采蓮,嘻聲笑語,情不自禁又想起來自己年幼時,也曾經學著大人的模樣,搖搖晃晃的登上小舟劃船,想要親自摘下一抔蓮子,獻給她最溫柔似水的母親。


    秋日清爽,涼意襲來。


    洛希感覺到全身心的壓力都得到盡情放鬆,人一鬆懈下來,就猶如陷入一張全由羽毛堆積而成的軟床,這一次的夢裏沒有母親的出現,碧綠色的荷葉層層疊疊,一支支蓮花亭亭玉立,像嬌羞的少女,滿臉緋紅,微微含笑,正張開手迎接著撲麵而來的晚風。


    猛然。


    “咻”的一聲。


    她的眼前閃過一支冰冷的箭,正在射向遠處一個模糊的人影,洛希本能的想要伸手去捉,落空之際,她的目光順著箭尾的方向看過去,千昕鶴早已中箭倒在血泊之中……


    洛希驚醒。


    她一扭頭,看見菖蒲不知從何處弄來的一隻魚叉,“咻”的用力朝著荷葉底下納涼的鯽魚紮下去,見沒中又連帶著麻繩,重新拔出來握在手中,聚精會神,觀察一切水底動靜,重複的繼續捕魚,一個煞風景的存在。


    “姑娘,你做夢啦?”菖蒲見她睡醒,收了魚叉走過來,滿臉都是壞笑的盯著洛希。


    洛希被看的頭皮發麻,後背有冷汗,或許是方才的夢太過於險惡的原因,“我夢見了裕王爺中箭的場麵,或許是自責心作祟。”


    “嗯嗯。”


    菖蒲點了點頭,然後偷偷摸摸的靠過去對她道,“姑娘你剛剛還喊了好幾次王爺的名字,若是夢見意中人,他或許有危險呢。”


    洛希真的是氣的一咬牙,都沒想到小妮子學的如此伶牙俐齒,當下別說什麽閑情逸致,拉著她上了岸,渡口早就已經侯著秦府的老管家,兩眼就認出來洛希,生的和秦家大小姐那雙冷豔動人的桃花眸,趕緊迎了上去,“老翁秦苻,奉主母的命令特意來渡口接女公子上府,請您隨老翁我上馬車吧。”


    “帶路吧。”她冷冷道,本就不是熱情似火的人,也懶的演那一出戲,看見馬車上是九瓣紋的雕刻蓮花,獨屬於珍稀胡桃木的深棕色,雖有些破舊,也看得出來是盡心保養,能讓秦府拿的出臉麵待客的一輛馬車。


    洛希上了馬落座,心煩意亂,正準備閉目養神,腦海裏就呈現出汩汩血色的場景。


    她嚇得睜開眼,反應過來馬車已經行駛了一段時間,掀開簾子往外看,秦家大院門口的那塊金漆牌匾,早已經有些掉了色,露出原來的底色正紅有些讓她更為心神不定。


    “姑娘?”菖蒲輕輕喚了她一聲,見她有些臉色蒼白的迴過神,擔憂道,“姑娘你的眉毛都快擰在一起了,是想起了什麽事嗎?”


    她搖了搖頭,淡定走下馬去。


    昆山的一切對於她來講既陌生又熟悉,已經一去十年,隔江相望,母親登船上岸嫁到揚州城的時候,也不知道心情是否也像現在一樣的複雜,甚至還有些莫名惴惴不安。


    秦苻走在前頭引路,恭敬道,“女公子您請,主君夫人已經在主廳等著您來呢。”


    洛希嗯了一聲,隨著一步一步的往台階上邁,她就開始越來越在意那一抹紅色的存在,隻不過是一個夢,不足掛齒,可她的思緒開始神遊,想起那支箭衝著他的胸膛紮過去時,她已經發不出聲來,僵定在了原地。


    “女、女公子?”


    秦苻疑惑的喚了她一聲。


    洛希承認自己太過於擔憂千昕鶴的箭傷,她開始打退堂鼓,始終沒有跨過那一道門檻,菖蒲此時感覺出洛希的不對勁,二話不說迴頭牽來兩匹駿馬,洛希立馬就往迴跑,一躍上馬,用力揚鞭,衝出了昆山城。


    菖蒲一路隨行,並未質問。


    兩匹高頭駿馬在山林疾跑,嘶鳴唿嘯而過,鞭子就沒有停下來過的時候,從白天到黑夜,一路狂奔,馬不停蹄迴到了揚州城。


    洛希在門口敲了好幾十次門,直到終於近衛拉開一條門縫,冷冷道,“姑娘應該知道此處是何人府邸,不想作死就立刻離開!”


    “他是不是出事了!”


    她堅定的問。


    近衛一愣,瞬間就要把門關上,洛希根本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匯聚內力用力一推,幾乎是震開了百斤杉木所製成的大門。


    七八條黑影不約而同從屋簷躍下來,都集中的守在通往主臥的門口,洛希認出來其中的一個人,是顧書亭,她內心越發的不安好後怕,愧疚和自責不斷的侵蝕她的靈魂。


    “王爺很好,姑娘請迴。”


    是書亭的聲音。


    冷的驚人。


    洛希知道千昕鶴一定出事了,否則不可能連書亭都出來防衛,但她沒有辦法靠近主臥,根本無從得知情況,“我隻求見王爺一麵,若見不到,我是不會主動離開這裏的。”


    顧書亭沒有給她機會靠近,不由分說開始提劍,洛希的態度也很明確,跟在身後的菖蒲也緊持飛鏢走近,近衛見此紛紛抽出玄鐵長劍,各自都到達劍拔弩張的程度。


    她正欲拔出軟劍,忽然聽到主臥內傳來一聲疏遠無比的語氣,“……讓她進來。”


    洛希第一次感覺千昕鶴的話會變得好陌生感覺,甚至都有些難以適應,她讓菖蒲就先離開迴去,自己推開主臥房門走了進去。


    屋內靜悄悄的,中央位置的高腳的茶幾上置放一個博山爐,縷縷青煙正扶搖直上。


    她越往裏走,中藥的氣息就越來越濃烈,籠罩在整個幹淨簡潔的內臥,往裏一走見他倚坐在一張黑色太師椅上,身披寬敞暗青色的大髦,加襯托出他消瘦如青竹,書案台上放置層層疊起的公文,仿佛他已經辦公許久,夜深人靜還在堅持看公文,即便是她走進來,走到麵前,千昕鶴的目光仍然落在手中公文上,頭也沒有抬起來,冷冷道,“洛姑娘已經見到本王無事,如今可以出去了。”


    “王爺不問我為何而來嗎?”


    她已經繞過書案走近他的身邊,看見他手中的公文來自於京都大理寺密函,他沒有著急合上,輕描淡寫的說道,“洛姑娘,本王是自願擋下那一箭,與你並無任何關聯。”


    “我母親曾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王爺的傷一日未好,我每一夜都不得安眠。”


    “是麽?”


    他忽然一笑,抬起頭來深深的凝視著她,烏黑的眼眸裏閃過淡淡的憂傷,“你是怕本王死了,不願意去承擔罪名是嗎…”


    洛希啞口無言。


    千昕鶴看著她最真實的反應,一切了然於心,百姓常言,“生不入官府,死不入地獄”的說法,她也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人,自己要她承擔莫須有的罪名,便找個借口打發她出去,“本王累乏,洛姑娘可以離開了。”


    “我不願承擔這樣的罪名。”


    她忽然說道,臉上堅定不移,倘若千昕鶴真的因她而亡,這輩子她都將活在愧疚之中,“我洛希並非因你是王爺身份而去擔心你出事我會遭罪,而是因為你是我萍水相逢的好友,我從前算計過你,但你未想要取我性命,如今你為我受傷,江湖規矩,我自然要護你安全,無論是誰,我都如此。”


    “本王救人並不求迴報。”


    “那我隻問王爺您一個問題。”她再次靠近了一步,將手撐在他的椅背上,眸光瀲灩,“…王爺能確保問心無愧的迴答嗎?”


    “好。”


    “倘若那時被綁的是蘇鏡花,王爺也會那樣正義凜然以命換命嗎……?”洛希的這一個問題,讓他眼底終於閃過了一絲遲疑,他微微動了動手,洛希一把就擒住他的手腕,低頭靠近他,近在咫尺的唿吸都快要唿到對方那張潔白如玉的麵容上,幽幽的說道,“王爺您救我一命,是真的從未祈求過我洛希有愧疚之心,從來想過我會登上門來嗎……?”


    風水輪流轉。


    千昕鶴啞口無言,即便他從未這般想過,隻是刹那間失神,手中公文應聲落地。


    洛希的心瘋狂的在跳動,簡直比小鹿撞鍾還要等衝動,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說出那樣的話,這個動作仿佛她就像是鬼魅狐妖在勾引無家可歸的書生,分明沒有喝過一點兒酒,耳根子卻在迅速的升溫變紅…


    “出去…”


    他反應過來,嘴裏吐出一句冰冷無比的逐客令,聲音不大,震懾之意不言而喻。


    洛希心想自己不上都已經強上,幹脆反其道而行之,“在王爺你好起來之前,我不會離開這裏,就睡在外頭的院子裏,你要是看不過眼,就讓那些近衛偷偷來刺殺我好了。”


    “……”


    千昕鶴欲言又止。


    顧書亭看著洛希走出來時耳根子紅得發燙,心中疑惑,就看見她直接坐院子裏的石桌上,閉目養神,幾個近衛麵麵相覷,都不敢貿然行動,推著顧書亭進去內屋,“書亭,你去問問王爺,是否要動手驅逐…?”


    “那你們近衛怎麽不去?”顧書亭站直了身子任由近衛如何推都不動,中午時才見完王爺勃然大怒,如今再進去觸黴頭,是誰去誰倒黴,“說什麽這一次我都不去問了。”


    安翁忽然出現在門口,他風塵仆仆而來,手裏顯然拿著重要文件,見到這個場麵,路過時對洛希一禮,又對近衛們笑道,“老翁去問王爺罷了,幾位稍安勿躁。”


    洛希心裏也沒有底,等會要是真的被趕自己是丟臉丟到家門口,誰知何安翁見完千昕鶴出來,吩咐近衛景德一句,“去收拾好西廂房給洛姑娘,她是客人,不可怠慢。”


    景德全身通黑的近衛衣裳,懷有深深敵意盯過洛希一眼,隨後主動為她帶路。


    “你放心,我沒有興趣勾引你家王爺。”洛希看得出來景德的戒心遠比其他人近衛的高,倒不是同為女子的嫉妒心,反而是另外一種奇怪的感覺,說不出口的警惕心。


    景德站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快要到門口那麽遠,冷聲道,“你隻不過是一介商賈,倘若要行不軌圖謀,他朝黃泉我送你上路。”


    “那真的有勞姑娘了。”


    洛希愉快地擺了擺手,結束這一場充滿殺機的對話,她心想景德背後應該還有另外一個主子,要她斷絕一切會傷害千昕鶴的人或事物的存在,裕王尚未唯有裕王妃,那邊有可能是他的妾室一類,畢竟夫君遠下江南,總該有個能打小報告的,好解愁悶心。


    她躺床一睡,第二日起了個大清早,主要原因怕睡得太死被王府近衛一刀抹脖子。


    “這院子還真的是大呀…”


    洛希溜出來小活動範圍內散步,結果就看見景德在偷偷放鴿子,心中頓覺大事不妙,她可不希望千昕鶴的妾室對自己有什麽苦大仇深的誤解,見景德一走,急忙撿起地上的石子,朝著那隻飛在半空的鴿子一彈。


    那隻飛鴿翅膀被打中,努力拍打翅膀盤旋,洛希一躍上牆,試圖補上一顆石子兒。


    千昕鶴和顧書亭兩人正在走廊路過,鴿子跌跌撞撞飛來,洛希彈出的石子迎麵而來,幸虧顧書亭反應的快,握住刀鞘的朝前一擋,彈到牆上砸出了一個雞蛋大小的坑。


    場麵尬住。


    洛希明顯感覺到千昕鶴的眼神裏都是寒氣,就差沒有叫人來叉她出去,他臉色很沉,幽暗深邃的冰眸望著地上那隻死的幹淨的鴿子,再將視線緩緩移向站在屋簷上的她,始終是一言不發,最後扭頭離開了。


    她欲言又止,這件事的確自己做得不對,默默的一躍下來,跟在千昕鶴的後頭。


    他習慣性的在晨起後辦公,安翁陪同他進去密談,洛希就坐在院子外的石桌上,看著顧書亭像一尊門神守在門口,四周近衛也藏在暗處走動,她不禁心想自己的確有點多餘的存在,像個蛀米大蟲在這裏胡作非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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