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希似乎已經陷入了死循環的苦惱之中,與自己親如姐妹的菖蒲大仇未報,但直覺告訴她嚴見齋並不是陰險狡詐的人,昨天的機會那麽珍貴,敵人近在咫尺,在那麽近的地方她大不了就是抽劍一揮,卻又遲遲沒有動手,在嚴見齋薄唇吐出那一句“放她走”的話裏,她無地自容,落荒而逃。


    “你到底隱藏了什麽…”她坐在小院子的蓮花池邊輕歎著,為自己猜不透嚴見齋而陷入苦惱,想起菖蒲有愧疚感湧上心頭,無奈仰靠椅背,她迫切急需一個為出謀劃策的人。


    宋延皓忽然出現,他的身影豐俊高挑,穿著寬鬆的瓦藍色袍衣,忽然伸出手,為她遮掩刺眼的陽光,低下頭笑道,“昨兒聽說牢獄裏有人鬧事,製造坊的人線索斷了。”


    “宋大人,這麽著急就要來興師問罪嗎。”她笑了笑,坐起身來,“他們內部自相殘殺,基本可以確認,是天宗院的人了。”


    “他也是?”


    “嗯。”


    洛希輕輕的點了點頭,斂著眸光深深的注視遠處的那兩支迎風的睡蓮花,“還記得十年前夜晚,天宗院也盛開過殷血的彼岸花…”


    宋延皓聽到這裏,心中默默的算了時間,不偏不倚,今年正是天宗院十年一屆的宗主換選時機,三個門派的門主都會參與其中,最後勝出的人,統領未來天宗院的時間,在此期間,所有門派都不得違抗宗主。


    “京城附近山崖,發現了天宗氣功門主白羽的屍首,遍體鱗傷,可想而知生前經過激烈的打鬥,最後對方給應勝他一籌,致命的傷口在他的脖頸上,一刀斃命。”他也如數說出最近得到的情報,情況越發嚴峻。


    洛希抿著唇,臉上泛著冷意。


    天宗院的刺客武功高強,非尋常組織可與之抗衡,現任天宗院的宗主冷如霜也是個聰明人,八麵玲瓏,黑白兩道通吃,背地裏隻手遮天清掃敵人,明麵裏可以為官府合作,收取雇傭費用,任意由官府派遣驅使。


    “他有可能是冷如霜的人,也可能要成為替代冷如霜的人。”她實在難以琢磨透嚴見齋的為人,微眯起眸子,手中已經不自覺的握緊椅子把手,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惱火。


    宋延皓知道她還在愧疚菖蒲的事情,望著她喜形不怒於色,到嘴邊的話又再次咽迴去,他不能把自己迴來的目的說出來,這讓任務暴露,同時也會置她於萬劫不複境地。


    忽然,他聽到一聲異響,手中彈出一顆碎石,擊在厚重的大門上發出沉悶聲。


    “怎麽了。”


    洛希這才迴過神來,往外頭看出去,大路上寬敞的並沒有太多行人,見宋延皓也一臉沉色,笑了笑,“罷了,就算是他派來的人,也早就知道我住在這裏,逃不掉的。”


    “你要等著他上門?”宋延皓臉色更差,他知道洛希已經不想找任何退路,隻想與嚴見齋爭個魚死網破,她要報仇的心,是誰也無法阻攔的,甚至是天宗院都無法阻止。


    顧書亭已經隱藏在街角一隅,黑色鬥篷下身形一閃,沒入人群,疾步迴到州府。


    他沒想到這趟監視居然有了意想不到的收獲,進屋內見到嚴見齋正在和安翁商談事宜,立馬稟告,“公子,屬下在跟蹤洛希的同時,發現了工部侍郎宋延皓的蹤跡……!”


    嚴見齋聽到這裏,微微擰眉,“書亭,我吩咐過你不許跟蹤洛姑娘的。”


    顧水亭自知理虧,他上次失誤,居然被宋延皓被他順利迴到揚州,如今也隻不過想戴罪立功,白淨小臉上氣的發紅,幸虧安翁連忙站出來圓場,“公子,書亭也是擔憂我們的身份暴露才去監視洛姑娘,如此一來,是不是說洛姑娘的人實際上為官府工作呢?”


    “宋延皓在京中並未與嚴相公有交情,與齊相公的關係也一般……”嚴見齋的怒氣消減,心中想到了另外一層不確定的關係,眸光複雜的盯著從縣令府取迴來的卷宗,“程實的卷宗顯示母版正是鑄造監提供給州府的那份,說明早已經有內部的人泄露消息…”


    “會是兩院樓的人?”


    “竊賊不會光明正大的告訴別人偷了東西,隻有丟了東西的人才會急著報官。”嚴見齋冷冷的合上卷宗,吩咐安翁,“何監要來揚州,程實一定會跟著來,吩咐下麵的人,一定將他捉住,不能再讓他親自的跑了…”


    安翁恭敬的點了點頭領命。


    顧書亭也正欲跟出去。


    “書亭,今後你若再違背命令,也不必再跟在我身邊辦事。”嚴見齋忽然冰冷的補充了一句,聽的顧書亭頭皮發麻,連忙應事。


    鑄造監何啟賦很快就在三日後親臨揚州城,他任職地方鑄造監已經有二十七年,閱曆豐富的官場生涯讓他氣質老成持重,兩眉橫秋,同為四品的褚能良見到他都不免恭敬有加,親自離開官衙中央正位下來迎接他。


    “那欽差大人如今也不來了露個臉?”何監吭了一聲,轉身坐在椅子上指著牌匾“青天可鑒”毫不客氣的說道,“鑄造監杜工慘死牢獄中,仵作證詞,連同監犯人都說如此,知州大人如今還要包庇那位欽差大人?”


    褚能良啞口無言。


    “何監不是判官,又不是大理寺丞,到底是如何有權利審問仵作和監犯的?”黃沛正好從牢獄迴來,遇見何監發怒卻無動於衷,反而對躲他背後程實笑道,“現如今連小小的縣令,都有本領來上門質問州府長官了…”


    “我乃據實稟報,有、有何不妥!”程實氣勢洶洶,實則說著就躲在何監後頭,“若是知州不能為民辦事,那才是天下大不幸!”


    黃沛冷眼相待,知州褚能良向來性子軟,平白無故的被扣了這麽一頂“大帽子”也沒有發火,反而忙著平息眾人怒火,對何監道,“嚴大人如今在提縣查案,一時半會趕不迴來,至於杜工的事,將有通判黃大人來審問個清楚,會還給鑄造監一個公道的。”


    “老夫來給鑄造監一個說法。”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安翁淡定的聲音,眾人一看是他,翹首以盼,卻等不來嚴見齋的出現,就聽見安翁轉頭對程實道,“聽聞杜工的屍首已經被火化,查無蹤影了對嗎?”


    “我、我怎麽知道!”程實滿頭大汗,都不知道安翁為何突然問他這個非知州官府的局外人,“要問,就問知州府的人——”


    他的話都還沒有說完,一個粗布麻衣的男子走了進來,正是他的縣丞,再往後麵看,仵作也瑟瑟發抖的低頭走進來,兩人一字排開,跪在地上,臉上的驚恐有目可睹。


    “對了,還有兩位證人沒到呢。”安翁老眉舒展,笑了笑讓人將的製造坊正副首領的屍首帶進來,掀開其中周凱的白布,他麵露兇相,死不瞑目的模樣頓時嚇壞了眾人,安翁反而淡定道,“忘了告訴諸位,這位昨日在牢中大鬧,承認了自己是天宗院的人,為程實所驅,和我們的侍衛一番廝殺後斃命了。”


    “那、那是你們殺人滅口!”程實心知道現在死無對證,便迫切的指著安翁,“你殺了他們兩個,說什麽都是你們話了……!”


    安翁聽到這裏,不置可否的一笑,恭敬的朝著何監作禮,“何大人,死人是說不了話的,那我們聽聽活人的話如何?”


    何監也是個公明正義的人,看著程實如此氣急敗壞的模樣,便點了點頭,同意了設置公堂,自己坐在褚能良下首的位置旁聽。


    “縣丞的簽字畫押,承認縣令庫房私藏紅銅火藥,他收人錢財,替人賣命,急急忙忙的也想著學程縣令逃走……”安翁說著就呈上簽字畫押的證據,迴首看了看縣丞,歎了一聲,“很可惜東窗事發,他逃的太急,又舍不得老母而返,忠孝難全,自然認罪得快…”


    程實無話可說,一度想說縣丞定然被屈打成招,卻又不見他身上傷痕,連仵作也立馬衝上前一跪,“大人,我也認罪,是程實讓我改了證詞,並且命我我去燒了屍體,化作灰,就可以沒有證據,好讓欽差遭罪。”


    何監震怒,未曾想會聽到這樣的話,程實連忙跪下來大喊冤枉,幾乎撕心裂肺。


    “杜工確為中毒而亡。”


    忽然一聲沉穩的女音傳來,連安翁也未有意料得到,迴過頭見身穿鬥篷的女子緩緩走來,走到公堂前,取出一包劇粉末從容的遞給仵作,“你來看看,這是什麽。”


    “砒霜。”


    仵作隻需要輕輕聞一下就得出結果。


    那女子聽到心滿意足的答案,轉過頭來,又將手中的另外一包沾有泥土的黑色粉末打開,說道,“杜工雖然化為灰燼,但骨灰呈黑色,生前必然有大量中劇毒砒霜才會如此,他雖然丟了一顆後槽牙齒,四肢骨骼並沒有裂痕,雖有人為,也絕非毆打致死。”


    “你、你居然敢掘屍!”程實已經有些害怕,指著她藏在鬥篷之下不敢露臉,“非官府命令行不軌之事,鬼鬼祟祟,巧言令色,說不定你也是個被收買的!”


    眾人也覺得有些道理,這位女人忽然伸出手,往後一撥鬥篷帽子,露出臉來,將手中腰牌一露,“京都大名府仵作:程四娘。”


    “若我的驗詞都有假,那大人可以直接去上報給刑部,再不然去見見齊相公如何?”四娘報出來自己的頂頭上司,眾人啞聲,齊相公與嚴相公是兩派人物,必然不會相互包庇,這下子程實的罪證等板上釘釘了。


    安翁恭敬的朝著褚能良拜了一禮,慢悠悠的道,“如今杜工的死昭告天下,那接下來,他生前收受賄賂,裏外通聯,又與提縣縣令狼狽為奸,私鑄官幣的罪行,請知州可以即刻緝拿,按我朝律例,可斬立決。”


    程實一驚,連忙想跑。


    洪武忽然從府衙屋簷一躍而下,將他一腳踢倒,拎著他的後脖頸往迴走,氣的程實破口大罵,“我乃朝廷命官,你們沒有實證胡亂胡謅,怎敢開庭、又怎敢審問本官?”


    “這不就是證據麽。”


    安翁輕輕的抖了抖衣袖,拎出來一個小巧玲瓏的木盒,程實一見,眼神惶恐,徹底的敗下來,雙腿一軟,無力的坐在地上。


    “鑄造母版被竊,卻在你家中小妾處搜出來,人證物證俱在,不容你狡辯。”安翁的話正說罷,正欲命令洪武將他押下去,褚能良是憤怒的拍案而起,痛心疾首,沒想到自己下轄的地方官員如此作惡,“你應該做個愛民如子的清官,如今卻這般吃相難看!知法犯法,你、你真的讓本官失望透徹,命驛臣三百裏加急報命刑部後,立刻斬立決…!”


    程實一聽,兩眼一翻當場昏厥過去,何監也氣的撫胸歎氣,也並未多言任何話。


    “本官舟車勞頓,心力憔悴,剩下的事情由知州大人來處理罷了。”何監的聲音一下子衰老了半輩子,搖頭歎氣,又對安翁道,“欽差大人奉命巡視揚州,終究因意外弄丟了鑄造監的母版,我與嚴見齋公子也曾見過兩麵,這次的事情我便不再深究,到時候,他需要自己到陛下麵前,認了這一罪……”


    “小人知道。”


    安翁雙手作揖,目送何監到書房後麵休息,半晌,又忽然追了上去,問道,“鑄造母版丟失的事情,到底是誰告訴您的…?”


    何監吸了一口冷氣,麵露難色,心想自己說錯了話,安翁背後代表的是嚴見齋,洞察一切,為民除害,思來想去便道,“兩個月前,有一封無名的密信寄來鑄造監官衙,寫明了知州失火,母版被盜的事情……”


    “那、那你有上報給文思院嗎?”


    何監搖了搖頭,說到底他也曾經在京都鑄造監為官數載,識得嚴相公,“畢竟是故友之子,又怎可輕易為難,隻當做不知道。”


    安翁聽到這裏,肅然起敬,挽了挽衣袍朝他一禮,目送他進到內堂休息,再走出來想要會一會方才大義相助的仵作程四娘,已經不見蹤影,心生疑惑,洪武便過來低聲道,“安翁,公子已經在外頭等你許久了。”


    他唯有告別了褚能良,一身輕鬆,離開官衙,走到路上邊一輛馬車,跟著隨行。


    “公子,如你所想,大魚出來了。”安翁淡定的將何監的話全部複述一遍,“除此之外,齊相公似乎,也派了人到揚州城。”


    車簾微動。


    嚴見齋的臉上毫無波瀾,他不能在這個時候露臉,否則身份隨時隨會被暴露,可聽完安翁的一席話,深邃的眼眸藏光一笑,“讓書亭,今晚可以在州府捉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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