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聽見有腳步聲,便停了手中佛串,抬頭向外望去。


    容若站在門檻外,殷紅的衣擺隨著叮鈴的銅鈴飄散起,晨日的光透過檀香白霧,輕柔撒在腳邊,撒進眼眶裏。她看見老僧澄澈又安靜的眼眸,萬物皆度的神情,像是踏過千秋萬古蒼煙孤城,忽而間心中那團火便熄了,恨都隨檀煙散了去。


    容若緩而垂袖一揖,撩起衣擺跨過門檻。


    就在此時,菩薩像下,老僧身後閃突然過一寸寒光。暗燭燈裏,一身黑衣蒙麵的人猛的躥起。


    容若感到了黑衣人詭異又清晰的殺意,大驚失色,幾乎驚叫出來,衝向老僧去。


    蒙麵人架起長劍在老僧脖頸間。挑釁似的看向容若,一頓後旋過劍柄一抹,老僧喉管瞬間被割破。蒙麵人迅速搡過老僧,收了劍從後門逃去。


    陌桑也促不及手,忙拉過容若,蒙住眼睛。


    老僧目視前方,喉頭的鮮血四處噴濺開來,容若睜著眼,在一片黑暗中,聞到猛烈而漸濃的血腥味,纏著陣陣檀香。


    “快去追!”容若失聲喊道,崩潰的搖著陌桑環住他的胳膊。


    “不要看,我一會就來。”陌桑將容若一帶轉過身,朝向寺外,推了出去。隨後,從後門追出。


    容若抹了一把臉,那溫熱的血在陌桑捂住她眼睛的同時,噴濺了她一身。容若看著叢林頂上飛旋的寒鴉,淒厲的叫著,心頭的不安便一股股襲來。


    沒多久,陌桑迴來了。


    “沒追上。”


    陌桑有些懊惱。


    容若顫著手拉過陌桑:“他……他是不是……我父親?”


    陌桑沉默了。容若盯著陌桑,盼著他迴答,盼著陌桑迴答一句“不是”。


    過了一會,陌桑垂下眸不忍道:“是。”


    容若陡然間泄了氣,送開陌桑的手,兩行熱淚漱漱淌下,腿腳也站不穩癱在地上。


    “若兒,看著我。”


    陌桑搖過容若,容若似是沒了反應,眼神渙散又空洞,隻由熱淚還在淌著。


    “看著我。”


    容若推開陌桑,爬起身,踉蹌的走到容溫身邊跪下身去。終了她也沒有開口喊過一句父親。


    “這麽說來,隻剩我一人了?”


    容若伸手合上容溫的眼睛。來時走在石階上,她還在怨恨著容溫,想著見到他如何去算清那些生生死死的爛賬。未曾想到,他便永遠的甩手人間,連理論的人也沒有了。


    容若跪著失了身的力氣,不知是在同陌桑說話,還是同自己說話,淒然道:“我還在恨他,恨他逃到這裏出了家,連我的死活也不聞。還在想找他大吵一架,定要吵的這寺裏雞犬不寧。如今他連機會也不給。”


    陌桑跪坐在容若身邊,摟過容若,輕撫著她的後脊。


    “進門時,我見著了他的眼睛,澄澈又安寧。那是開悟的樣子。在那一瞬,我好似明白了,他為何出家。恨也散了。沒過多久,隨著那刀光,他的生命也散了。”


    在大悲中,容若竟嚎哭不出來,仿佛悲傷到了盡頭,隻剩空惘了。


    漸而門外傳來掃地聲,小僧的腳步聲,以及掃帚磕在銅鼎的聲音。


    “空見!空見!”


    小僧跨過門檻奔向殿內,見一片血肉淌肆,後跌了幾步。


    “方丈!方丈!”小僧又拐向門外,跌跑向後院禪房。


    “空見往生了!空見往生了!”小僧的聲音在晨暮裏穿行,透徹了整個靜謐的寺院,蕩在山間。


    不一會兒,十幾位僧人齊齊穿著法衣手持法珠,立在門外靜默。一位老者僧人,從眾人一分為二的道中走出。


    “阿彌陀佛。”


    容若抬眼望去,老僧也有著同樣一雙澄澈寧靜的眼眸。


    “你們不悲傷嗎?”容若問道。


    老僧答道:“情欲皆空,何來悲傷。”


    容若自嘲的笑了笑。


    “施主不必過於傷心,空見遁入空門之前,每日憂思傷神。遁入空門以來,每日誦經洗去生前罪孽。如今空見往生,便也算是解脫了。”


    陌桑扶起容若,去往一旁。僧人們紛而上前收拾著一地血跡,擦拭容溫麵容。


    “貧僧為空見超度,助他脫離苦海,送他最後一程。”


    僧人將容溫抬至神像下,紛紛坐定,撚起佛珠念道:“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爾時,飛天神王,及諸天仙眾,說是誦畢,稽首天尊,奉辭而退。”


    超度完畢,已是傍晚夕陽西斜,僧人架起柴堆,將容溫置於其上。容若跟在眾人身後,平靜的似隻剩了唿吸。陌桑轉首看過容若,跟著沉默的未置一詞。


    僧人一把火燒起柴堆,火光一躥直衝山巔,攪亂了昏黃的漫天殘陽。山間裏涼風一吹,吹的火舞跳躍,熊熊火光在一搖一擺間照的寺裏通亮。


    柴堆燒了大半晚,容若便站著未動了大半夜。直到冷火殆盡,僧人撿拾了容溫的舍利封進壇裏,遞給容若。容若才有了生氣開口道:“我記得那把劍,上麵映了一朵蓮。”


    到頭來,容若又迴到了複仇的原點。她抱著陶壇拜別寺廟眾僧,隨陌桑跌跌撞撞的下了山。


    “你認得這把劍嗎?劍刃刻有一朵黑蓮,黑蓮下有一字,生。”


    陌桑點點頭道:“若兒可記得,尚閣易鑫殿中,刻有一朵蓮。”


    容若迴想起白石的血,流過鑿痕,映出的一幅血色蓮花。


    往事總是不堪迴首,重提起又是那般讓人斷了肝腸。容若皺起眉,又揉過眉心,久而無法釋懷。


    “又是尚閣?”容若不解,尚閣早已瓦解,連餘孽也被蠶食殆盡。莫不然還有漏網之魚?


    “非也。這把劍的主人,早在十二年前,便已葬生火海。”


    “你是說,這把劍的主人已經死了?”


    陌桑點頭道:“他便是顧慕。”


    容若反問道:“顧慕?”


    容若記得可棲同她講過,尚閣的前身便是顧家。尚墨同顧慕交好,卻生了異心。覬覦顧家家產與顧慕的妻子蘇傾念。於是奪了顧慕家產,又失手殺了蘇傾念。顧慕悔恨不已,帶著那把劍與蘇傾念一同赴了死。


    所以尚閣的那朵蓮,便是顧慕顧家的那朵蓮。


    “可誰又會拿了那把劍?”


    顧慕葬身於火海,那把劍也一同融於火海。可十二年後,又重現於世間,除了已死去的顧慕本人,還會有誰?容若一想,身上便出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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