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踏著斜陽,陌桑和容若來到了一處山澗。


    容若跳下馬,向遠處望去,已是夕陽時分,殘霞飄落山頭,映的漫天緋紅。山澗清風,卷來陣陣沙啞的窸窣聲。


    翻過山頭,便見一片參天樹林,氣勢磅礴,直聳雲巔。深夏之際,風出葉落,沙沙作響。


    “這片林子,一共一百九十八棵樹。我以樹為碑,將他們葬於樹下。讓他們的血肉,可以融於泥土,連成樹根,化作風林恣意生長。”


    陌桑的聲音在林中迴蕩,深沉別雅,縹緲至天上。容若抬頭,景仰著已逝去的生命,樹枝盤錯,天空似在迴旋。


    “有些人,雖辨不出身份,但他們埋於樹下,長成枝葉,便有了屬於自己的生命。倘若哪天,這河川看夠了,這塵世待累了,化作落葉散了去,便也遁入了輪迴。”


    容若踉踉蹌蹌的徑自前去,閉上眼睛,伸手感受著樹幹的紋路,粗獷又意氣磅礴,好似跨越了萎頓和衰亡,他們又鮮活在眼前。


    “眼前的是容易,生於元癸醜年三月三日,終於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那棵是管家容放,生於壬辰年八月十五日,終於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旁邊的是丫鬟初稚,生於不詳年月,終於己巳年八月二十四日。最左兩排,是辨不出身份的三十七口……我無法為他們厚葬,也不能為他們立碑,他們無親無故,漸為世人所遺忘。但我陌桑,會記住他們每一個人!直到生命消散。”


    容若隨陌桑走著,指尖拂過枝幹,喃喃吟唱著。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容若的聲音盤桓在風林間,每一棵樹,好似都蘇醒了過來,鮮活的,熾熱的,隨風搖擺著。穿過林子,便是崖邊,容若單薄的身子,背靠一片暮色。與翠林,眺望著山麓炊煙。她立於晚風中,裙裾飛揚。


    容若背對風林站定,散開袖袍,朝著天地,鄭重的一揖。


    “今日,若,以群霞落日,以蒼茫天地,以寂寥逝者心,在此立誓,此恨此仇,吾必報之,以寬親者,以慰忠魂!”


    隨後容若緩緩跪下,手拱於地,頭點於手背,行稽首之禮。


    容若埋於雙臂裏,直到情緒平靜後,才起身立直,抬起手抹去眼角邊的淚,哽咽道:“讓他們看著山下那萬家的燈火也好……”


    陌桑將容若單薄的身子摟入懷中,輕拍著容若後背,一下一下像是雨落石間,安慰道:“還有我……”


    “陌桑……我好難過,真的好難過,就像心中開了一個大洞,漏著風。”容若右手輕捶著胸口,眼淚從眼眶漫出,不經意間,在半空中,熱淚落下,吹散在了風裏。


    “我知道,我都知道……”陌桑的聲音低沉著,像是吟唱著歌謠。


    “自從你醒過來,未見過你難過。但我看的到,你心內有多痛,麵上就有多靜。可壓在心裏未必是件好事,想哭那就哭,想恨那便恨,快意恩仇心中不也痛快些嗎?”


    容若在陌桑懷中,點了點頭。像是洪水泄了閘,淚水再也抑製不住,波濤洶湧的來,埋頭大哭。身體因為太過用力而劇烈顫抖起來。


    大約一炷香不到,陌桑襟前便浸濕一片,容若嚎啕轉入啜泣輕顫,漸漸沒了聲音。


    “若兒。若兒。”陌桑輕喚著容若,半晌也沒動靜,隨即傳來一陣均勻的唿吸聲。


    陌桑歎了一聲,看來是哭累了,睡著了。此時天外經完暗了,林中靜的隻有樹葉婆娑聲。


    一道黑影閃在了陌桑身邊。


    “公子。”


    “跡,都準備妥當了嗎?”


    “一切準備就緒。”


    “知道了。鳥入籠,天下將變了。我們也該迴去了。”


    說罷,陌桑抱起容若,踏著清風,飛下山去了。


    翌日清晨,天邊剛泛起魚肚,容若就醒了。經過昨天一番哭鬧,容若整個人都處在眩暈當中。


    “嘖——”容若扶著額頭坐起身來,感覺腦袋似要炸開一樣。


    “紫娟,紫娟!”


    “來啦來啦。我來伺候小姐洗漱更衣。”未見紫娟,便聽紫娟慌忙作應。


    話音未落,容若見紫娟提著裙子,踏過門檻奔來。


    “我今日頭疼的緊,定是昨天喝多了。你待會幫我備點醒酒湯。誒喲誒呦,早知道昨天就不那麽放縱自己了。喝酒誤事,喝酒誤事啊。說起來真是後悔,後悔啊。”


    容若拍了拍腦門,越想越覺得懊惱。


    紫娟聽後,抿嘴一笑。


    “我還說小姐今日為何起的這麽早,真是相當稀罕呢。沒想到小姐是頭疼的緊。”


    “你這小丫頭,學什麽不好,非學你家公子打趣人。”


    “奴婢可不敢,哦對了,公子說小姐要是醒了,用過早膳後,就去找他,說是有要事相商呢。”


    “知道了。”容若擺了擺手,示意紫娟端來早膳。


    早膳過後,陌桑本遣人為容若指路。可容若長袖一揮,隨即讓那些人散了去。獨自愰愰悠悠出了庭院。


    當容若站著若水園門口,望著門匾的燙金大字時,不由背著袖子,咂起了嘴,唏噓了一陣。


    踏進若水園,不遠處傳來潺潺的流水聲。她踏著碎石小路,循著溪水的上遊,轉過竹林的拐口,眼前豁然開朗。


    湖水靜淌,輕煙上籠,似真似幻。背靠青山,懷坐樓閣。


    好一個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忽然琴聲驟起,群鳥驚飛。容若迴過頭,隻見陌桑在朦朧的湖心亭中飄揚著似雪的衣衫。


    見容若來了,陌桑停了琴望向她。容若跳著招手,蹦蹦跳跳前去,隨後覺得不妥,又整整衣襟,緩步規矩的走著。


    陌桑在亭下無奈一笑,靜默的等著容若。沒想容若剛看見陌桑,幾丈之外便往後撤一步,甩了甩衣袖,雙手一拱,作了一揖。


    “桑公子好。這若水園叫的,可既雅致又意蘊橫生啊。沒想到桑公子不僅是個讀書人,這野心誌向還不小,想著潤澤萬物。以前小女子著實不懂事,無法無天。日後見著公子一定會禮數周,不敢再冒犯公子了。”


    容若一上來便裝腔作勢起來,想著今天可算是抓住陌桑豺豹之心的尾巴了,定要好好奚落取笑一番才肯罷休。


    陌桑搖了搖頭,無奈一笑,拍掉容若作揖還未放下的手。


    “頭不疼了?怎的又開始調皮了。”


    “嘖嘖嘖,桑公子這是惱了?怎麽隻許公子打趣小女子,就不許小女子打趣公子了?”


    容若邊走邊說,大踏步向竹屋內。


    “我剛進門時,見著門口的燙金大字,我一瞧啊,這蒼勁的筆力,定是風流倜儻陌家公子的真跡。畢竟高貴冷豔的桑公子,怎瞧得上他人字跡。不過對比我這樣樸實無華的鄉野村婦,桑公子的自信更勝一籌,竟把自己的字匾上去的,在下輸的心服口服啊。”


    陌桑也不羞赧,反而被容若逗的颯爽一笑。


    “唉,不過啊,這院子叫若水園很是悅耳,這桑公子入木三分的字,也確實值得一匾。”


    容若轉身又朝陌桑一揖。


    “哈,桑公子,小女子學的怎麽樣啊?”


    陌桑這個人嘛,看著斯斯文文,但城府極深,最擅長的就是拿捏人心,一眼便能看穿他人心思。而他這等人待人,就似那手中紙鳶,一鬆一緊忽冷忽熱。最喜扇一耳光給顆棗。容若待久了,自然是學的像模像樣,手到擒來。


    說起陌家公子,容若可不覺得陌桑似那普通文人磊落君子般,他肚子裏可要黑的多,陰險的多。


    不過風雅之事,容若覺得陌桑做起來不覺討厭,還甚是附庸的可愛。


    “抓住了精髓,可出師了。頭還疼不疼?”


    “好多了,可讓桑公子費心了。”


    陌桑跟在身後,笑容徒然少了一分,似是想到了些什麽,神色多了分悵惘。


    踏上小築,一股清幽撲麵而來,頓時讓人心靜萬分。環顧四周,屋內陳設整齊雅致。珠簾,青帳,坐塌,淡香。旁邊的竹樓兩層架起,堆滿了書籍。多而不亂,雜而不濫。剩下的一間屋子就是起居的臥室了。


    “喲,這兒不錯嘛。”


    “可是喜歡?”


    “喜歡。”


    “喜歡便可以搬來。”


    容若一聽,眼角的欣喜立馬退去。


    “不了不了。住那挺好……挺好。”


    她不知道陌桑又在打些什麽主意。


    “來,坐下。”


    陌桑收起玩笑姿態,跪坐在幾案前,為容若斟了杯茶,指著案幾上殘局道:“可會解?”


    容若搖搖頭。


    “你可知這殘局牽一發而動身,報仇也是無異。”


    容若不再打趣,跟著坐下,她抬眼看著陌桑,撚著黑白子在指尖。


    “知道。”


    她終是看到陌桑的用意,陌桑每講一句話,她離事實便愈近了一步。


    “即便是以生命或是以信任為代價也在所不惜嗎?”


    她想複仇的心是急切的,以至於在聽到這句話時以為隻是一句危言聳聽,便也不放在心上。


    “是。”


    “你可要考慮好。”陌桑輕笑,搖搖頭,他看過太多人如此了。有些代價,也許隻有被付諸過了,才會知道它到底有多麽沉重。而現在的一句“是”不過是一腔熱血罷了。


    “陌桑,我哪有選擇?”容若知道陌桑在輕笑什麽,就算他的話不是危言聳聽,可陌桑引她入的局鋪好的路,所要付出的代價,都由不得她。


    “那麽,相信我。”


    “好。”


    “計劃這件事還需要些時日,務必相信我,按照我說的做,過了乞巧節就啟程去。”


    容若低頭看向棋盤,縱橫捭闔,黑白交錯。每一步都是對弈之人的精心設計。那茫茫的黑白子中她在其中,卻不知哪一子才是她。


    “陌桑,要開始了嗎?”


    “是的,棋已擺好,隻剩你了。從現在開始你要孤軍奮戰,沒有人可以幫你了,記得保護好自己。”


    陌桑溫聲的說道,俯瞰蒼生般,俯瞰著局中的蟲豸蠅狗。屋外若水園,驟起的風卷著殘雲,天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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