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雲嫣將頭也靠在了門框上,眼睛看向前方,越過後巷背麵空曠的大理劇院中庭,就看見高高聳立的南詔大酒店,那二十八層的高樓,從二樓以上每套房間都有一麵巨大的落地窗,有些窗戶垂著厚厚帷幔,有的窗戶半遮半掩,有些窗戶敞明透亮。


    和煦的陽光均勻的鋪灑在那些窗戶上,就如同鋪灑在這狹小的後巷一般溫暖。隻有萬丈光芒的太陽,從來不會區分貧富。


    那些敞著的或半掩的窗戶,偶爾會反射一小團一小團的陽光,閃閃爍爍,星星點點,就如同索雲嫣的眸光一樣,深邃而明亮。


    三弦琴的曲調越來越舒緩,索雲嫣看了看阿公,那老人自己帶了一個軟膠皮小凳子,默默地坐在後巷的陽光裏,彈撥著三弦琴,古樸而舒緩的白族小調就從那琴弦中流淌出來,像冬日裏和煦的陽光一樣溫暖了歲月。


    龍頭三弦——我的生日禮物……若早知道這是阿媽阿爸和自己最後的牽念,那她前一晚情願不要這件生日禮物,餘生惟願阿媽阿爸平平安安,隻可惜時光永遠都無法折返。


    “阿嫣,今天碗碟多啊?洗到這麽晚。”誠哥看著靠在門框上的清瘦身影,裹在厚厚的棉服裏依然遮掩不住那麽纖弱,不禁讓人擔心,可能那棉服之重都會壓垮她瘦弱的雙肩。


    雖然他們後巷的流浪者也隱隱約約聽說,這個叫索雲嫣的小女孩子,猝失父母,卻獨自撐起一個家來,那樣堅強勇敢的女孩子,永遠不會被災難打垮,可是她最應該被生活溫柔以待啊!


    其實,誠哥他們自己也知道沒有資格可憐別人,但是看到那個女孩子,就是讓人忍不住憐惜,忍不住想要她開心一些。


    “不是。”索雲嫣頓了頓,舔了舔有些幹燥的嘴唇,輕聲說:“我今早從城南繞過來的,所以遲到了,開工有點晚……”


    “這樣啊……”誠哥解了一個疑惑,又更添一個疑惑,“城南那邊過來可遠的多了啊……”


    他看了看彈撥著三弦琴的阿公,恍然說:“城南那邊樂器店倒是很多……”


    他沒有說出口的是——但這大清早也不會有人啊……


    索雲嫣被誠哥那無心的一句話震動了,忽然腦中就有了若隱若現的想法——城南……樂器店……龍頭三弦……阿媽阿爸……生日禮物……


    索雲嫣想,自己應該去城南的樂器店裏看上一看,那裏可能有阿媽阿爸最後留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雖然她一直恨不得沒有要過生日禮物,甚至恨不得自己沒有過生日,可是當阿媽阿爸離開都已成事實,她能珍惜的就隻有那件生日禮物——那是阿媽阿爸留給她的最後最深的愛。


    索雲嫣隻有一個模模糊糊的信念,她就憑著這點信念,一家一家地找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樂器店。


    最後,索雲嫣在一個背街的小樂器店裏找到了那把龍頭三弦。


    小樂器店的老板是個胖乎乎的中年人,四十多歲,穿著阿鵬的服飾,看起來有些油膩。可門外的招牌上寫著,售賣的所有樂器都是他自己親手做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像這樣的小小手工製作樂器店,出品的樂器不是頂好,但勝在真材實料和手工細致。


    當然,如果設計者和製作者是有名的大匠師,那又不可同日而語了。


    那把龍頭三弦就擺在進店一眼就看到的樂器櫃上最顯眼的地方,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新製的龍頭三弦,材料還保持著未經長時間琢磨的峰棱,六角型的琴箱淡黃瑩潤,漆麵上點綴了幾朵茶花,琴首龍頭雅白靈動,像傳說中的三弦琴化身的洱海公主。


    三弦的調弦柄還不怎麽光滑,但小巧齊整,三根琴弦柔韌細長,烏黑錚亮,琴弓堅實有力,如果經過主人長時間的使用和擦拭,必定會閃耀出厚實穩重的光芒。


    索雲嫣的目光方落在上麵,心裏就有個聲音在說:“就是它——阿媽阿爸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這世間有一種感情叫做母女連心,雖然阿媽已經不在了,可是母女連心似乎陰陽都不能隔斷。


    索雲嫣看了看笑嗬嗬地迎上來的樂器店老板,指著那把龍頭三弦說:“阿叔,那是……我的……我的……生日禮物……”


    樂器店老板看了看她,小心的問:“您帶了取貨單了嗎?”


    索雲嫣鼻頭一酸:“沒有。可是我知道這是我的,是我阿媽阿爸來定做的。”


    樂器店老板搓了搓手,有些為難地說:“沒有取貨單,我也不好確定啊。要不,讓你阿媽阿爸他們來取吧……”


    索雲嫣鼻頭一酸,低聲而難過的說:“我阿媽阿爸他們……他們出車禍……走了……”


    樂器店老板皺了皺眉頭,胖乎乎的臉上現出疑惑思考的神色來:“那他們有沒有其他什麽交代?”


    索雲嫣想了想,堅定地說:“阿叔,這把龍頭三弦是我阿媽阿爸定做來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阿媽阿爸定做龍頭三弦的時候,如果請您刻了字,那刻字裏麵肯定有我的生辰日期——戊子鼠年七月初七。”


    樂器店老板愣了一會,反應過來——琴箱的後蓋裏麵確實刻著那個日期,他親手刻的,別人不知道,除了那對定做龍頭三弦的夫妻。


    以前那對夫妻偶爾會來他這小樂器店旁邊的空地上賣破酥粑粑,手藝很好,做出來的破酥粑粑金黃酥脆,鬆軟香甜。


    樂器店老板平時很喜歡吃夫妻倆做的破酥粑粑,每次那對夫妻來這裏出攤,他都會先站在旁邊吃夠了,再買一些存著。


    時間長了,相互就熟悉了。


    今年剛剛過完年,那個妻子就來定做了一把龍頭三弦,說是女兒的生日禮物,農曆七月初七送給女兒。


    當時他還開玩笑說,還有半年才到呢,定得太早了,是想女兒早點長大麽?


    那個妻子說,早點定師傅早點開始做,也許能更好一點。送給寶貝女兒的生日禮物,自然希望好上加好嘛。


    三個多月前,夫妻倆最後一次來的時候,那個妻子特地來把全款交了,約好女兒生日那天——農曆七月初七,就是龍頭三弦上刻的那個日期來取。


    然而他們卻沒有來,而且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再出現。


    那做好的龍頭三弦就擺在那裏,直到落了灰塵。


    樂器店老板心裏是很可惜的,這把龍頭三弦訂貨時間那麽早,那個妻子又鄭重的拜托了,於是他花了很多心思琢磨,費了更多精力才做好的,可以說是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


    他覺得自己一生可能做得最好的就是這把龍頭三弦了。


    說實話,他也不想自己的心血擺在那裏蒙塵,可是這年頭訂貨,快年尾了都沒有人來取,他再心疼也沒辦法。


    沒想到,今天,這取貨的人終於來了。


    樂器店老板端詳著索雲嫣,這張年輕稚嫩的臉龐上,依稀還能看出那對夫妻的眉眼。毋庸置疑,這是那對夫妻的女兒,她終於來取她的生日禮物了,她是叫阿嫣吧,那對夫妻提及過,龍頭三弦上也刻著父母對她的昵稱。


    樂器店老板沒有再要取貨單,讓索雲嫣在存根上簽了名字,就把龍頭三弦給了她。


    索雲嫣抱著龍頭三弦,眼淚止不住就掉了下來——阿媽一直都最懂女兒的心思。


    樂器店老板最後摸了摸龍頭,鄭重的說:“阿嫣,這把龍頭三弦是你阿媽剛過完年就來定做的了,也是花費了我最多心思和精力的作品,希望你能好好珍惜。”


    索雲嫣點點頭,哽咽著說:“阿叔,您放心,我會的。”


    這把龍頭三弦是阿媽阿爸留給她的最後念想,她又怎麽會不珍惜呢。


    上班時,索雲嫣換了個背包,帶上了龍頭三弦,其實她沒有其他多的東西要帶,平時一個小背包裏也都空空蕩蕩的,不過是背著聊勝於無。


    這下到實實在在了,她想起阿公鼓鼓囊囊的背包,以後她也會像阿公一樣了,做個街頭藝人其實也不錯,就可惜不知道能不能賺到阿姐讀書的錢。算了,還是安安心心在這裏洗碗好了,阿姐的生活費不能耽誤。


    早餐過後的休息時間,索雲嫣沒靠在門框上緩氣,順手從廚房拽了個小凳子坐著,拿出了她的龍頭三弦。


    誠哥和閔伯,還有其他的人也過來看,今天後巷的人較多。


    索雲嫣打開琴箱後蓋,先就看見上麵刻著——阿嫣:平安喜樂!如意順遂!戊子鼠年七月初七。


    她摸索著那些字,感覺阿媽攬著自己的肩頭,或是阿爸撫著自己的頭,很溫暖。


    她取出空心指錐,套在拇指和食指上,輕輕撥動了一下琴弦,“錚”一聲響,聲音有點軟,且後韻不足。


    索雲嫣皺皺眉頭,新的龍頭三弦需要調弦,並且不是看起來那麽簡單,每根琴弦隨著彈撥者的每根手指長短、力度、習慣……等各種因素,影響各有不同,因此調弦是一件繁複枯燥的事。


    那天取到龍頭三弦的時候,她想著阿媽阿爸,心情很激動,忘記讓樂器店老板幫忙她調弦了。


    其實,樂器店老板並不是沒有想到幫索雲嫣調弦,但當時索雲嫣的情緒激動,那種狀態不適合幫她調弦,所以他沒有說,想著索雲嫣不會調弦的話,過了自然會來找他。


    索雲嫣現在想到調弦,也沒法去找樂器店老板。


    誠哥說:“那阿公龍頭三弦彈的好,應該也是會調弦的吧……”


    閔伯說:“他今天沒來呢。”


    後巷的每個流浪者其實也不是天天都來,畢竟偌大的城市,像金鵬白族美食風味城這樣的也還有,更大的也有,或者更小的餐館也有救助流浪者的。


    所以,流浪者們的選擇不少,還可以挑著換換口味,反正隻要不那麽在意,哪裏都能混著肚子飽。


    那彈龍頭三弦的阿公或許是住的遠,隔三差五才會來這裏。來了也不跟別人說話或打招唿,就拿出他的龍頭三弦,彈給大家夥聽,大家雖然覺得他有點孤僻,不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脾性,有的人就不愛說話,這也礙不著別人,時間一長便習慣了。


    今天這會阿公還沒有來,大家也以為他不會來了。現在想著請他調弦,都殷切盼著他。


    有眼尖的人就看著巷口喊:“阿公來了,巷口那邊走著過來了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半城花兒半城雪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伊喲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伊喲並收藏半城花兒半城雪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