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前一日,孟石派人送了一張請柬給柸執辛。


    美其名曰:良辰佳日,願公主稍移玉步前往百花台一聚,共賞美景佳色。


    原本打算無拘無束地共度中秋節的執辛與憐兒看到請柬後,都無奈地長歎一聲,真的,實在掃興。


    這種皇親貴族的宴席在家人間舉辦就足夠了,為何還要扯上她這個外人?執辛不解。


    再者,憐兒臉上的傷如此惹人注目,平常在宮中略微走動,其他的奴仆就頻頻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了;如若真要參加宴席,恐怕得要憐兒不僅用紗布把左臉裹緊,還要圍著脖子幾圈,把脖子也裹嚴實了才能保證傷口不被人看到,但是這麽一副模樣也已經足夠駭人。


    憐兒好像也有這個疑慮,對執辛提議道:“我不去為好,免得被人議論,讓你丟盡顏麵,你還是選另外一個人陪你去吧。”


    執辛反駁道:“不,你盡管跟著我去,不要有顧慮,我已經考慮好了。”


    語罷,憐兒看了看執辛的臉色,也沒再說下去。


    這場宴席是一定得去的。畢竟之前孟石來覓香殿時執辛有所怠慢,不去的話有點失禮,再者,她也想找機會跟孟石單獨相處,好好打算接下來的道路。


    到底那場婚禮是作數還是不作數?不,這不是她最想問的。無論作不作數,她都不會承認的。


    她最想問的是有關那條黑寶石項鏈的一切。


    那次事件後執辛就再沒見過那條黑寶石項鏈,她問過憐兒,憐兒卻說孟石取走了;事有蹊蹺,孟石曾說過這條項鏈是千朝禮俗時過門新娘在過門當天必須佩戴,但他並沒提過如果沒過門就要把項鏈歸還,除非這場和婚已經被廢除了。


    這麽一想,執辛更為心驚,驚的不是和婚是不是真的被廢除了,而是擔心作為棄子的自己和憐兒將會何去何從。


    想著想著,中秋節這天便到來了。


    是日,執辛與憐兒整裝待發。


    執辛穿著一套暗藍色衣裳,長發被簡單地綰起個髻,腰間不佩玉飾,也不戴首飾圓扇之類,就帶了一個同樣一身樸素白衣,且左臉臉上綁著潔白紗布的憐兒在身邊。


    主仆二人都認為這樣的裝扮極佳,既不像去吊唁問喪,也不過於雍容浮誇。


    於是,二人沿著禦花園蜿蜒曲折的小路慢慢踱至一座嶄新而嫣紅的樓閣前。


    隻見樓閣中上方掛著一塊牌匾,上麵是以楷書題寫著的“玉閣”二字,樓閣大門兩邊的柱子上個掛著一隻大紅燈籠。不僅如此,每層樓的樓簷四角除各雕刻著一直栩栩如生的俏皮兔子石像外也掛著一隻大紅燈籠,製作燈籠的用紙則是昂貴的宣紙。以前執辛她們在南朝皇宮也經常有機會接觸到各種名貴紙張,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所用的何等名貴的紙。


    千朝皇宮巍峨壯麗,這座樓閣的建築風格也秉承了其特點,雄偉而壯觀,要說有那麽些許不同的話,那便是這座“玉閣”顯得更加“風情萬種”和“嫵媚動人”。


    樓高三丈,分為兩層。頂層是露天的,作觀星賞月之用,執辛她們要去的便是頂層,頂層又名百花台。


    此時尚且隻是傍晚,天色也隻有些許的昏黃,但執辛也不免被其壯觀所震撼到了。原來,此時的大紅燈籠早已被點亮,透過紅色的宣紙散發出柔和的光芒,晚風徐徐吹來,那些燈籠的穗子微微飄動起來,執辛與憐兒也迴過神來了,心內讚歎道:好一座玉閣!


    可當執辛剛邁進門內一步,裏麵的暗紅色調都把外麵的輝煌徹徹底底地阻擋開來。


    主仆二人進入的是玉閣的底層,裏麵本該寬敞無比,可因擺放著一套紅木家私,兩排被書填充得整整齊齊的紅木書架,加上琵琶,古箏,管蕭等各色樂器,原本偌大的空地便顯得充實無比,而若人要步行其中也遊刃有餘,不至於被擠得無法喘息。


    執辛看見有一身著紅衣的婢女正站在一座紅木茶幾的一旁,見執辛她們來了,就不疾不徐地迎了上來,禮貌地說道:“執辛公主請隨我來,二皇子他們正在樓上等候。”


    紅衣婢女帶著執辛她們穿過一派樂器與書籍,輾轉來到一間雅閣,裏麵緩緩飄出檀香的氣味。


    接著,她對執辛做了一個“留步”的手勢,用手輕輕掀開珠簾,對待在雅閣裏的人說了些話,便出來了。


    然後,她用手指了指方向,執辛二人往她所指的方向一看,隻見那裏是一排小巧的紅木階梯。過道隻能允許一人的身位通過。


    夜色已徐徐降臨,一點若隱若現的月色傾灑在樓梯上。


    隨即,紅衣婢女開口道:“公主從這個樓梯上去就能看見二皇子他們了,我還要服飾我的主子,不便再送,還請見諒。”語罷,微微欠首。


    執辛也隻迴了一聲“好”,就帶著憐兒匆匆登上玉閣頂層。


    一上頂層,一陣晚風便唿嘯而過,風雖不大,卻也足以使人發絲飛舞了。


    執辛連忙用手穩住自己的發髻,抬起另一隻手以衣袖阻擋風沙入眼。


    等風一過,執辛才撤去衣袖,迎麵便看到倚杆而立的二皇子孟石。


    今日他身著墨紅色的衣裳,保留了臉頰邊隨意放下的一縷頭發,隻是這縷頭發已不再雪白,他的唇角含笑,眉目英俊而又時常舒展,總報以他人如沐春風般的笑容,這樣的他,難以讓人想象其怒容。


    孟石原本單手的手肘撐著欄杆,愜意地享受百花台的清涼,剛才的那一陣風,對他而言仿佛是楊枝甘露,他不避反迎,任由自己被編得講究的頭發在風中飛舞。


    他看見執辛上來後,眼角的笑意更濃,放開了撐著欄杆的那隻手,向執辛走去。


    執辛一時沒緩過來,隻是呆呆地被他帶到他身旁的一個座位坐下。憐兒不停地在她聲旁低聲提醒,她才終於冷靜下來。


    這時,她也才看清這裏的環境。


    這個百花台呈東南西北向的“口”字形,東麵、西麵和北麵各放著一張長的紅木矮桌,一張矮桌可容兩個人就坐,而南麵便是執辛適才上來的樓梯口,未置任何物什。“口”字中央築有一個一成年男子高的小燈台,燈台一旦被點亮,從遠處向玉閣這邊看來,就像一支燃燒著的小小蠟燭。


    也正在這時,她才發現韓宣嫿正坐在西麵的右邊位置上,離她隻隔著個韓笛。


    韓宣嫿看起來似是漫不經心的樣子,不停擺弄著桌上的酒杯,也不去喝裏麵的酒,從執辛上樓的那一刻起就沒抬眼看過她一下。


    恐怕是怕看了我之後又怒火中燒然後被她那二哥哥責怪吧,執辛心想。


    東麵坐著的隻有韓弑一人,這時,孟石對她說道:“公主覺得這座樓閣如何?”


    “甚好,即使在南朝也難見此種別具一格的建築。”執辛迴道。


    孟石笑了笑,接著問道:“那公主可知為何玉閣頂層明明連一朵枯萎的花都不曾有卻又被喚作百花台?”


    執辛停頓了一下,思索了片刻,才迴道:“不知。”


    孟石笑得更為燦爛了:“等下公主便會明白了,這裏被喚作百花台的原因。”


    執辛沉默一陣,才決定一鼓作氣詢問孟石宴會之後是否能來覓香殿一趟,有要事相詢:“二皇子…。”誰知,她剛一開口,一陣樂音便驟然響起。


    隻見從那紅木階梯的出口處,一個個身著青衣手抱著豎琴的的美麗女子陸陸續續地走上來,在“口”字中間圍成一個圓形,步履輕盈,款款走著,不急不緩,邊走還邊用手撥弄豎琴,琴音悅耳動聽,輕快活潑,與行走中的俏皮人兒們相得益彰。


    席上一眾人等,除了執憐二人外,無不露出一副翹首以待的模樣。孟石的變化最小,還是那副溫潤笑顏,隻是目光較為集中,不像之前那般渙散;韓弑停下手中杯盞,凝神注視著圓台中央,仿佛在等待什麽;韓笛收斂起肆無忌憚的笑意,手中折扇扇動的速度也放緩下來;而最難得的是,韓宣嫿竟也抬高了頭顱,杏眼圓睜,一反常態地端正起來。


    這時,隻見已圍成一個圓形一眾青衣女子席地而坐,琴音在她們坐下的那一刻也發生了變化。原本輕快跳躍的琴音轉瞬間變得纏綿悱惻,抒情萬丈,而與此同時,一抹嫣紅的身影也款款地在紅木階梯上出現。


    但見那位女子頭戴牡丹花,一身點綴著華麗金紋的紅衣精美而不庸俗。手如柔荑,顏如舜華,脂粉薄施,眉目如畫;粉腮紅潤,美眸流盼。迴眸一笑,百媚叢生;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千朝迴盼,萬載流芳。


    她信步走到青衣女子們圍成的圓形中央,徐徐地展袖起舞。一瞬間,天地為之動容,萬物都為之花容失色。倘若民間男子到此一遊便見此絕色美人,便會六神無主,頭腦呆滯;迴到家中便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夜不成寐。


    執辛與憐兒早已被震撼得不自已:天下間竟有這樣的美人!


    可是沒人理會她們的震驚,其他人都把目光牢牢地鎖住在那位紅衣美人身上,顯然他們都不是第一次見其風姿,卻每次都會為之撼動心神。


    那位紅衣美人的舞姿也是絕佳的,婀娜多姿,風情萬種,時而配以璀璨的笑顏,顧盼生輝,攝人心魄。


    一曲終了,席上一眾人等才把迷離的心抓住。


    出乎執辛意料的是,竟是韓弑先發話:“佳兮,辛苦了,來,坐這裏。”


    韓弑站了起來,做出請的手勢,麵上是喜不自勝的笑意。


    名喚佳兮的紅衣美人在幾不可察的瞬間以眼神環顧四周,隨即垂眸輕歎,像是有什麽她所期待的人並不在席上,轉瞬又恢複了適才的攝人笑顏。而這一切,執辛都收入眼底。


    執辛自問自己並非醜陋不堪,難以示眾,平平凡凡,沒什麽可以被人數落之處,也沒什麽可以被人讚美之處,像成婚之日時借著胭脂水粉點綴一番還能勉強有可取之處,但在見了佳兮的容貌後,也才發覺自己的相貌其實還在平庸之下。


    執辛內心都已經這般感慨了,又不知憐兒的內心要被激起多少千層浪了。


    於是,執辛微微側首,與憐兒四目相對。


    憐兒隻是報以她一個寬慰的笑容,執辛便放下心來。


    這時,韓笛開玩笑道:“大哥真是狡猾,故意把宣嫿塞到我這裏,好跟佳兮雙宿雙棲。”


    一向霸氣威武的韓弑仿佛臉頰生起一層淡淡的紅暈,以急迫的聲音吼道:“胡鬧!”


    “別生氣嘛,我開玩笑的。”韓笛“唰”地一聲展扇,飛快地扇著。


    “行了行了,三弟他也不是第一次開這種玩笑了,大哥就再原諒他一次吧,好歹今日是中秋佳節。”孟石忙圓場道,唇邊卻是抑製不住的笑意。


    “他總是這樣,我倒是沒什麽關係,可…”韓弑欲言又止。


    “韓弑哥,我沒關係的。”佳兮柔聲對韓弑說道,報以一個輕鬆的微笑。


    韓弑於是便軟下心來,不再追究了。可韓笛卻時不時狀似無意般把目光飄到對座的韓弑和佳兮二人身上。


    緊接著,一個個端著各種佳肴點心的婢女也陸陸續續走上百花台,為首的是剛才那個帶過執辛路的紅衣婢女,但她手上並沒端著任何東西,隻是端正地走到佳兮身旁,隨時伺候。


    原來,她的主子就是佳兮。執辛心想。


    隨後,再次吸引了執辛目光的,是之後送菜肴上來的男仆從中有個格外熟悉的身影。


    他的服飾與一般的仆從無異,但相貌卻格外出眾:麵如冠玉,目若朗星。


    執辛以手扶額,心道:他怎會在這裏?隨即,執辛便扭頭向憐兒示意,憐兒得知她的意思,湊近她解釋道:“韓小生近日被調去禦膳房了。”


    可是,怎麽又會這麽巧,在中秋宴上就派他這個有點來路不明再加新來報道的人呢?執辛垂眸更甚。


    孟石發覺了她的不對勁,便對她道:“公主可有哪裏不舒服的嗎?”


    “沒,沒事。多謝二皇子擔心。”執辛連忙恢複平波無瀾的常態。


    但見端完菜的有幾個奴仆卻不離開,而是各站在百花台的四角,其中有一個就站在東北角離執辛最近的奴仆就是韓小生。


    宴上,除了一直沉默不語的柸執辛外,其他人都有說有笑,韓弑韓笛隻當這異國公主生性孤僻,不喜合群,便也不管不顧了;佳兮與她不熟,也沒搭話;韓宣嫿更是連看都不想看她;唯有孟石偶爾和她寒暄幾句,說的話卻也是少之又少,無非是“公主覺得飯菜可合胃口?”、“公主需要添點酒嗎”之類的客套話。


    一旁的憐兒看著都覺得無聊又尷尬,可又不方便插嘴。


    佳兮一直在默默喝酒,很少去吃桌上的菜肴,似有什麽心事,可一般人是難以看出的。


    執辛一直都在暗暗地觀察這位美人,把她的一舉一動都收入眼底。一是因為實在是太無聊了想以此打發時間,二是為了欣賞一下這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誰知,當佳兮拿起白玉酒壺準備再往杯中添酒時,手中頓時一抖,酒壺和酒杯順勢“哐當”一聲摔落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她鮮豔的紅衣也被酒浸濕了大半。


    韓弑一時驚起,連忙去看佳兮,眼見佳兮雙目頹靡,臉色蒼白,精神不振,唇邊不斷地溢出烏黑的血液。


    席上眾人一概斂去笑聲,神色凝肅。


    孟石趕緊起立,疾步走去查看情況,不久,他扭頭對眾人說道:“佳兮中了毒,快傳太醫!”


    韓弑一聽,眼睛漸漸布滿血絲,以更大的音量吩咐身旁的奴仆:“聽到沒有?還愣著幹什麽?快傳太醫!”


    適才還是其樂融融的一片,頓時所有人都愣住了,沒反應過來,不免有些張皇失措。


    隻有韓小生得令,不似其他人般呆若木雞,立馬疾步下樓去尋太醫。


    韓弑一手摟著佳兮的肩膀,輕輕地搖晃,像是怕傷到了懷中脆弱的人兒,低聲唿喚道:“佳兮!”


    這時,一直不想看到執辛的韓宣嫿卻忽然恨恨地把頭扭向執辛,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道:“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事,現在某人一來後就異變橫生。”很明顯,她這是在指桑罵槐,變相地說執辛就是害佳兮中毒的那個罪魁禍首。


    聞言,韓弑也把那雙血紅的眼睛轉向執辛,眼裏是幾乎要爆發的怒意。


    孟石厲聲斥責道:“宣嫿!”


    韓宣嫿語氣上收斂了鋒芒,眼神卻和韓弑一樣同仇敵愾,死死盯著柸執辛的臉。


    不久,韓小生帶著太醫匆匆趕到。


    韓弑好容易才把佳兮微微放開,讓太醫查看。眼神卻不從執辛身上懈怠,仿佛怕她這“罪魁禍首”再做什麽傷天害理的事,還帶著怒意地說道:“南朝人果然都沒個好東西!”


    執辛身軀一震,握緊了膝蓋處的衣裳。


    她原本以為,自己遭汙蔑也就算了,可沒想到,韓氏貴族竟然一棒子打死一船人,變相侮辱她的國家,不僅她是南朝人,憐兒也是南朝人,侮辱她可以,憐兒不可以!


    看來,今天這場所謂的中秋宴,是真的不該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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