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是幾日不曾迴宮,卻見宮中上上下下都在裝點,從前以黑色為主的沉悶宮宇莫名被一股濃濃的紅豔喜慶代替,我的侍兒大概是聽到了宮門侍衛報信,早已一路跑來迎接:“公主,您可迴來了”


    我指了指一路所見:“這都是怎麽迴事?宮中從未如此詭異”


    “奧,這些啊,陛下要與秦夫人大婚了”


    “大婚?父皇和母親?”


    “正是,秦夫人即將被冊封為我大秦第一任皇後。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公主也可子憑母貴,越為嫡係”


    “有何可喜”我不由惱怒,不想,幾日不曾迴宮,竟發生了這等大事,父皇心意固然重要,可依母親性情,定然不會輕易屈從。如今生父死因未明,哥哥這邊情形尚且不穩,母親萬不能再出什麽岔子。我邊想著,邊往章華殿方向而去


    侍兒一把拉住我:“公主做什麽去”


    “尋父皇,此事不可操之過急”


    “公主莫要去了,陛下如今身在落華品茶,斷然不會見你的”我聽了他的話,便往落華閣而動,侍從再次拉住我:“公主,您千萬不要衝撞著陛下,否則後果實在難測”


    “不要你管”我一把推開他


    “公主”侍兒還是追上來:“陛下心意何時因誰轉變過?又聽過誰的勸?朝中肱骨皆奏秦夫人無德,是無用”


    “閃開”我推開侍從,我必須想辦法穩住局麵,否則依眼下時態發展,必定會鬧出人命,此刻,除了我,實在不知還有誰能阻止這件事。


    “公主……公主”正與侍從一路拉拉扯扯,亥弟卻以隻身一人等在前路,侍從這才停止拉拽,恭敬施禮


    “你且退下,我有話對姐姐說”亥弟一身青衣立於大道,竟有幾分莫名的消沉感


    我笑笑,像往常一般上前拍拍他的肩頭:“本君還有些事,需到母親宮中,若是不急,我們迴頭再說”我說完,繼而就走


    “父皇與秦夫人大婚,非你我晚輩可以幹預。秦夫人素來神通,想來也無需姐姐相助”


    我停下腳步,重新轉迴身,侍從斜眼看過我,這才稱“喏”,遠遠立到一旁。


    亥弟這才向我走過來:“阿房姐姐,你去了哪裏?竟數十日未歸”


    “奧……在宮外隨意轉了轉”我撓撓頭,一時不知要如何隱瞞,於是岔開話題:“父皇諸子,最是疼愛你,你可有辦法使得父皇改變心意?”


    胡亥卻不吃我這一套,繼而又問一遍:“姐姐究竟去了哪裏”


    我見他不願與我細說,反糾纏我私事,便覺得此事靠他希望不大,索性答他一句“隨便走走”便再次準備前往落華閣


    胡亥追上我的腳步,拉住我的胳膊,自顧垂下頭去,幽怨的喊了一聲:“姐姐,不知姐姐日日出宮,可是見了新奇的景,遇見了新奇的人,就要忘了我們從小的情誼,忘了父皇歡喜疼愛”


    殺母那件事情雖然以過三載,可我與他的情誼,終究仿佛隔了什麽,再也無法迴到從前,但不管是從前還是往後,我能給他的,自然都會給,那是我欠他的,隻是今日突然這般為難,卻不知為何:“可是父皇他咳疾重了?”我這樣一問,他臉上更見懊惱,卻又不肯再言語,我撓撓頭:“亥弟許是誤會了,本君隻是覺得外麵寬的很,不像這裏,狹窄的隻見四方天,你瞧這滿殿擺件,總覺得擁擠的很,所以出去走走,並未遇見誰。父皇若對你怨過本君不孝,本君這就去給父皇賠罪”


    “這話我就聽不懂了,姐姐既然知曉自己錯了,為何還執迷於宮外那個人?”


    “亥弟”我心中“咯噔”一聲,立刻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亥弟,本君與你姐弟,與他兄妹,實在不懂你在說什麽,倒是亥弟,從前人畜無害,如今怎就把手伸到本君身邊書侍身上,教會他如何欺瞞自己的主君”


    他聽我點破暗事,自己臉上羞愧:“不想我們,竟走到今日這番境地”末了還是點了點頭,改了話:“既然姐姐覺得這宮宇小了,待我稟報父皇,為你修建更大的便是。隻望姐姐好生修養,莫要再出宮闖禍。否則,父皇若是不小心得知,有人背後挑撥是非,以致父女離心,定然不會讓其久活礙眼。”


    我追過去:“哥哥從未提起關於父皇一字,亥弟何必執意如此,亥弟年紀尚小,我總有機會嚐還所欠,如若當真此生無法嚐還,還盼來生可以做到。隻求亥弟此刻體諒”


    “讓他走,讓他快點走!”胡亥向我喊著,倒退兩步,奪路而去。


    我終究是慌了心,生父之死根本無從查起,哥哥尚未走出失親之痛,母親如今又臨死局,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隻恨自己方才言語太過激烈,惹惱了亥弟,等會更不知如何麵對恩深似海的父皇……他們如同一隻看不見的網,將我越困越緊,我越是掙紮,越覺無力。


    放手讓他們離開,或許真的是一種解脫。


    ……


    還未進到花圃後院,便遠遠望見那裏落英繽紛。哥哥的劍術出神入化,無論狂風如何搖曳花草楊柳,都可瞬間直取花心柳筋,據我所查,此身武藝傳自楚王負芻與他生身父親。後來此二人皆被父皇所殺,更有甚還殺了他口中那個溫潤如玉博學多識,待他如親自的養父……我的生身父親


    縱然如此,他卻從未開口說過一字,仿佛,他心中憂傷,從來都是我的幻覺。可他越是如此,我越深知,恐怕即便為我,他此生都不可能原諒父皇。異地而處,想我也是不能的。


    而如今父皇為討好母親,雖說未曾對哥哥趕盡殺絕,可我自小陪伴父皇身側,十分清楚父皇殺伐決斷維護政綱的手段。若不斬草除根,父皇決計無法安睡。亥弟說的不錯,若真讓父皇得知我日日與哥哥同在一處,決計不會再心慈手軟。


    如果,讓他離開,果真是一種遠離傷害的保護,我願意此生不複相見,可每次一想到再也無法見到他的臉,卻又受不了那份蝕骨心痛。


    “哥哥……”


    “房兒”他見我前來,立刻收了劍,來到我身邊:“母親要與嬴政大婚,可是真的?”他能這樣快了解到母親之事,可見宮中動向瞞不過他,亦可以讓我確認,他從始至終,都未曾放棄複仇。


    我靜靜看著他那雙急切的眼睛,當真美輪美奐,讓人移不開眼:“哥哥一定不會坐視不理的對嗎”


    他垂下眼睛,歉意寫在臉上:“房兒,並非是我放不下往日怨仇,實是母親對嬴政毫無情義。若當真到了那一步,恐怕母親命不久矣”


    “房兒明白,她當年縱是拋棄親子也要離宮的心意,房兒今時今日看的明白。如今迴宮數年,亦不肯迴轉心意,想是此生都不能了。父皇那邊,我會去說”


    “嬴政追逐一生,恐怕不會因你勸阻便改變心意。莫要再去冒險涉水,哥哥自會再尋辦法”


    我搖搖頭:“哥哥,離開這裏吧,娘親說過有一穀,可容重生人,你們去那裏安穩餘生,我便不再牽掛”


    他聽了這話,默默看著我,良久良久,才問:“你會隨我一起走嗎?”


    我心中一動,這種期盼和渴望,何嚐不在我腦袋裏迴來縈繞,若真的可以陪伴哥哥身側,我縱是隻有一日可活,也沒什麽好遺憾的,隻是,我走了,父皇要怎麽辦,從前沒有母親,他便身影孤獨,若再失去我,不知往後悠悠歲月,他可要如何渡過?我忍了忍心,終究說出狠話:“哥哥此舉,莫不是想帶走父皇最愛的公主,報複年邁父皇?”


    他沉沉唿吸,終究笑了笑,淚光沉沉:“房兒,你可知,我三歲啟蒙,六歲可獨自通讀百家,白日隨負芻舅舅習劍,晚間扣開韓青舅舅書房,常常苦讀至雞鳴晨露涼。我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不使母親夜夜貼在為你親手縫製你卻一件不能上身的衣袍上忍聲痛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有一日尋到你,有能力帶迴你,為你衣食,護你長短,絕無二話。我所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我們一家團聚永守不離”


    “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怕自己忍不住會抱住你,答應你,我怕你們走後,長夜漫漫,我卻隻能飽餐思念,別無他法:“我自小在這裏生活,去不了別處了”我說完,頭也不迴的離去,是的,我不能迴頭,否則便是父皇的深淵


    ……


    父皇仍舊與往常一般端坐在殿,手中的筆不停遊走,卻從不見案前奏本減少。清冷的深夜裏,隻肯是燈光投下的影子陪伴他。自小到大,似乎永遠都是這個樣子,他仿佛花園裏那一弧孤獨流淌的泉,寂寞到日夜不息。又仿佛是這大殿中的繞龍梁柱,孤零零撐著黑暗混沌的天和地。


    “父皇……”我有些難以出口,但母親與哥哥的命,終究握在他的手


    “奧,房兒,怎麽還未睡”他抬頭看看我,獨自拉拉肩頭披著的外袍,繼而垂眼忙碌。


    我來到他的身邊,伸手研開磨汁:“父皇縱有萬事要忙,也該保重身體”


    “恩”他沾下墨,繼續提筆批閱:“天下初定,人心卻不歸一,今四方仍舊動蕩,尚須一劑良藥”


    “隻可惜,天下一統,隻在古書所見,卻無仿照之策,而我大秦做的是天下未曾有的事,也無從參照。著實耗費心力不假”


    “周朝之事不可仿,若無分封,便無春秋百年,天下斷無割據混戰,朕,不僅僅要秦在朕有生之年一統四方,更要秦千千萬萬世永震天下”


    “是”我應下,一時無話


    “這麽晚了,不必陪朕,去睡吧”父皇抬起頭,再次看了看我:“明日朕要早朝,事務繁重,尚不知幾時能歸,可能會有群臣共進飯食,你就不必等朕用膳,奧對了,朕覺得夜裏以涼,明日且去知會你母親一聲,早早上了爐火吧,免得耐不住”


    我咽下唾液:“父皇急咳,素來畏懼這些,為何還要母親早早上了爐火,難道您不希望多去幾趟”


    “你母親畏寒成疾,幾次因此氣若遊絲,朕想想都覺心中懼怕,寧願午時與她太陽下短坐,也不想她命懸一線”


    “父皇當真愛惜母親性命勝過自己?”


    “這是自然”他想都沒有想,直接答出口


    我仿佛握到一絲把握,起身下處伏地施禮:“父皇,既然父皇懷有此心,還請父皇收迴成命,取消大婚”


    “你說什麽?”他仿佛格外吃驚,根本不曾料到我有此舉


    “母親脾性,想必父皇最清楚不過,當年她連我都肯舍棄,可見其心決絕,兒臣不知這中間是何曲折恩怨,卻明其心意,此次必命折不從。兒臣少時未得母親庇護,今嚐親恩,實不想失而複得之物再行幻為烏有”


    “切!命折不從?”父皇苦笑一聲,卻從眼底生出輕蔑,隨之淡然:“放寬心吧,如今她不敢!”


    “父皇為何如此篤定?”我不由心下一驚,實在不知道他為何這樣自信


    他緩緩抬起頭,又用一種極為陌生的目光穿透我的身體,那目光中有冷漠,有譏笑,甚至有一絲憐憫……聲音聽起來溫柔至極,卻沒有絲毫溫度:“迴去吧”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似隻在一刻明白了什麽,迅速跪地前行,上前拉住父皇衣袖:“父皇,住手吧,就算與母親真的大婚了能怎樣,就算她做了你的皇後又怎樣,母親心不在你,你又能如何。”


    “住口”他突然變了臉色,厲目襲來:“說,是誰教你對朕說這些?是她,還是甘羅”


    “並無人教會兒臣這些,兒臣所言,皆因所見,兒臣是疼惜父皇啊,兒臣不想父皇再受情苦”


    “你若真是為朕,就該去勸你的好母親,莫要讓她違拗不尊,莫要讓朕再過從前淒涼之日”他抽迴衣袖,也愕然收了暴怒:“受人挑唆或是真為盡孝,你自己心知。但,此事斷無可能,朕初心無改”


    好一個初心無改!“父皇,你總是拚命固執的想快速要一個結果,可你知不知道,你忽視了用每一個溫暖或寒冷的日子給母親一個感動,難道這世間之愛,不是付出所有隻求換她開懷一笑?”


    “朕讓你滾出去!咳咳……”


    “難道這世間之愛,是由愛生恨懷有惡意捆綁,隻是留她性命久占身側而已麽?”


    “你……咳咳咳……你……咳咳……混賬!”


    “父皇,兒臣知曉您這些年苦楚,可您若始終以受害者的身份繼續生活,終無法逃脫這悲哀角色”


    “出去”他的聲音仿佛就在胸膛一般悶沉,我發覺不對,立刻抬起頭查看,卻見父皇已經站起身,雙手撐著長案,胸膛起伏的厲害,仿佛在醞釀,仿佛……“咳咳咳……”


    “父皇……父皇您沒事吧”


    “咳咳咳……”他抬手指向我,終於吐出一口黑血


    “父皇!”我想都沒想,立刻衝上前,腦袋裏嗡嗡一片:“父皇,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不要嚇兒臣,父皇,兒臣知錯,兒臣知錯”


    “……無事”他勉強撐住身體,灰黑色的血水順著他的唇角滴落到案前硯台和竹簡……一滴……兩滴……三滴……


    我吃驚的望著眼前一切:“父皇……你的血……血被吃了……”


    “是曲骨毒……禦醫……”


    “來人,來人,傳禦醫……”


    ……


    灰黑色的血水順著他的唇角滴落到案前硯台和竹簡……一滴……兩滴……三滴……血水卻在滴落的瞬間被吸附於竹簡之內,猶如竹斑一般黑化於內……我試著努力睜大眼睛,努力睜大,依舊看不清那不斷滴血之人究竟是誰……


    “父皇!”我一下子掙脫了什麽,坐起身。卻發現大殿一片漆黑,身上的中衣早已被汗水濕透,窗口透進秋風,使我瞬間脫離夢境,迴歸現實。


    起身尋了口水,再也沒了睡意,便順著月色指引,獨身一人來到章華大殿,翻出那日父皇吐血的竹簡,黑色的血滴仿佛從竹簡內部而生,雖然細看仍能分辨出是血跡,但模樣似乎以時過多年,微有腐蝕。


    我將從韓府書房帶迴的那卷卷軸一起撐開放平,二者果然一模一樣。也就是說,當年,有人曾對生父用毒。所用手法,與對父皇如出一轍。


    我提起劍,一口氣衝入落華閣下舍!長劍指在那人咽喉。


    韓青然不在意,隻將手中書簡抬高:“在下已經恭候多時”


    “你要怎麽解釋”我將兩份染血的竹卷扔到他麵前:“你曾親口承認,父皇咳疾,是你下了毒,也就是說,當年我生身父親,是被你毒殺!”我將劍尖向前,直將他白淨的脖頸劃破:“是與不是”


    “我早已與你說過,在下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


    “狡辯”


    他淡淡抬了抬眉:“就算歲月蒼茫,就算你娘對你父皇毫無情義,倒也不至於毒恨到拋下不到三歲的親子毅然離宮,那到底是什麽怨仇苦衷,使得一位母親決意如此?”他抬起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幽幽看向我:“韓恩房,其實,答案一直在你眼前,隻是你裝作看不見而已”


    我仍舊固執舉著劍,淚水卻已決堤。我不得不承認,他最後那句。沒錯,我若想尋得真相,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相,可我不想,也不敢!我沒有辦法控製自己拖延下去,以期待噩夢早點醒來。可是,我心中明白,我逃不掉的……


    他揮了揮衣袖,拋下一句“隨我來”便獨自進了他的房舍,我再三猶豫,終究跟了過去。隻見他從內閣書架中抽出一副畫軸,托於掌心,隨之輕輕一揚,呈在我麵前:“這就是你父親”


    畫中之人體型修長偏瘦,氣質空幽如月隻見端坐案前,長袍垂地,一手持卷,一手輕撫膝下狗兒,墨發一捆薄帶高束,難掩一身書香氣息,細看五官,那長眉清秀,媚勝女子,鼻骨高嵩,卻不強勢,薄唇嫣紅,輕輕上揚,扯動眼角笑意是寧靜坦然,隻是,那雙眼睛,為何如此熟悉……這張臉……我後退一步……亥弟說我與母親相像,父皇說我與母親相像,人人都說我與母親相像,可從沒有人告訴我,我竟與他最為相像……


    大概是因為從前他從未在我生命中留下任何痕跡,所以,我從未覺得到他真實存在,就連知曉他是我生父的那一刻,也都不曾有過心痛。如今,這副畫,突然讓血脈這東西有了真實依附存在的地方,我能清楚感知心髒的跳動,是受這個人恩賜。我一步步走向前,淚珠不聽使喚的湧出眼眶,顫抖的舉起手,碰觸那雙溢滿幸福的眼睛:“他,他究竟是怎麽死的”


    “兩杯毒茶”韓青說的毫無表情,看向我的眼睛卻銳利如刀:“第一杯是在律法未成之時,嬴政下毒以致韓非重咳,不能執筆,以期判其違期之罪將其困於宮中,好讓他夫妻二人相隔宮牆,隻可惜,韓非之韌,非嬴政所查,終究計謀未曾得逞。於是,嬴政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決意永絕後患,此時,攻韓攻趙,朝廷兩派,多有爭端,嬴政利用韓非袒護母國之心,強行判定罪犯通敵!”


    “你撒謊!我查過錄事官所記,當日韓非向父皇陳情,父皇要求他以國事為重,他卻以立法之功自居,揚言滅韓先滅他,父皇惱怒,這才將其下獄,後搜集證據,確有通韓”


    “錄事官?”他冷笑一聲,狠狠收迴衣袖:“若我告訴你,當日除卻他二人,並未有任何人在場呢!”


    “不,是你撒謊”


    “好,就算你所看到的證據是真的,可韓非也並非死於通敵之罪,而是莫名遭囚,飲毒而死!”他一步一步走向我:“就在生下你當日”鏗鏘堅定:“僅是三日後,便殞命於落華閣”我一步步倒退,無力的搖著頭,隻能由著他繼續說下去:“有人說他是畏罪自殺,有人說他是不抵刑法,也有人說他是無望而死……可是,他的罪剛剛被赦免,他的身上是牢中舊傷,他又怎會無望?三日前,可是剛剛喜得一女,是他盼了半輩子的血脈啊!”


    手中的劍終於跌落地麵,撞的一聲清脆巨響,心髒在那一刻炸裂!原來,真是天意戲我!原來,老天竟與我開了這樣一個玩笑,養我十幾年的父王,轉眼就成了我的殺父仇人……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原來……原來我真的是被殺父仇人養大的……為何……為何都不肯告訴我,為何哥哥不肯說,母親也不肯說,為何不將我一起帶走,為何要留給我這樣一個人生!”


    “你母親與嬴政幼年相識,救過嬴政一命,嬴政自此不忘,傾慕於你母親。而你的母親與你生父韓非,結識於蘭陵蒼山,共奉一師,二人日久生情,恩愛非常,終究不顧世俗權貴,生死相隨,最終曆經磨難,終於喜結連理!如此枕上不過三年,嬴政用計引你父母入秦,不顧你母親當時有孕在身,強行將韓非下獄。後來冤殺!這就是你母親,死活不願意留在秦宮的真正原因。嬴政不愧是嬴政,他的卑鄙早已無人能及,最後不惜以你為謀,謀一母親之心!待你母親發覺韓非之死的真相時,你卻早已視嬴政為信賴至親,再無可能將你奪迴。她如何帶你走?又如何為你留?”


    沒錯……那不是一個夢,那是我兒時真實所見,母親袖中箭的確射中了父皇喜袍,父皇身著喜袍是為了迎娶母親的執念,這執念讓他不惜搶奪臣子之女,這臣子之女卻認賊做父多年而不自知!可笑……可笑……


    (“你幹什麽”


    “房兒,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你娘啊”


    “本君沒有娘”


    “孩子”


    “本君今日就是來問個清楚,既然你敢自稱是我娘,又為何好好的一國夫人不做,狠心拋棄本君,拋棄父王!”


    “房兒,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事情根本不是這個樣子的”


    “夠了!你那些花言巧語,在我父王麵前或許有用,可在本君這裏,絕無可能”


    “房兒,許多事你根本不清楚,事過多年,娘的確也不想重新將你卷進來,可是房兒,母親是迫不得已的,母親是沒有辦法!”


    “什麽沒有辦法!父王如此疼愛於你,難不成還會逼迫你什麽不成!你拋棄夫君孩兒,乃是事實!還有什麽好狡辯的”


    “房兒”


    “不要這樣喊本君,本君乃本朝幼公主”


    “當年,我想帶著你一起走,我想即便是死,也要還你一個自由自在的人生!可你不肯啊,你就像現在一樣,選擇了保護他。我很傷心,我恨自己不能讓你毫無顧忌的安心依靠,反而是你的……父王,給了你想要的部溫暖,成為你最依戀的人。我從那時知道,即便我將你強行帶走,你也不會開心,畢竟是離開了讓自己感覺最安心的人嘛,肯定不會快樂,可恩房你知道麽,我可以為你放棄生命,卻不敢讓你餘生恨我,那會讓我比受淩遲之死更加痛苦,所以,最後我選擇了自己走”


    “拋棄就是拋棄,你不要再找借口!即便你這樣說,本君也不會原諒你”


    “如你所說,拋棄就是拋棄,無論當時有任何苦衷,都是拋棄,所以,我至今都不敢奢求你的原諒,更不配得到你的原諒。孩子,你想恨便肆意的恨吧,母親願你就這樣,什麽都不要探究,就這樣恨我就好!一切都由我來承擔”


    “好,就算本君是情願留下來的!本君現在就給你一個解釋的機會,你告訴本君,當初為何要不顧一切的離開,離開父王”


    “因為他害了我夫君,將我軟禁王宮……”


    “你胡說!韓非明明是自己服毒而死,他裏通外敵!對父王不忠不臣!父王才會將他下獄,是他自己想不開,服毒而死!父王可憐你,便將你收入後宮,父王何錯之有,你既為父王生養,又何必假意追思他人”


    “他沒有通敵!天下的人都可以這樣誤解,沒有關係!唯獨你不可以!”


    “為何……唯獨我不行?!”)


    為什麽唯獨我不行?往事種種,多少欲言又止在母親與哥哥唇邊輾轉欲吐,卻終究不肯說與我聽,他們怕我無措,怕我不知如何應對,怕這多年信賴直接崩潰,而我,不也是明明心中早有感知,卻情願戳瞎自己的雙目將一切視而不見一錯再錯麽!


    “你幹什麽去”韓青伸手攔住我


    “去問清楚”


    “不可以,你母親將此事深藏,就是怕你深受其害,招至險地。你太不了解嬴政,你若與嬴政反目,嬴政恐怕不會顧惜多年感情”


    “讓開,我要去問清楚,我要聽他說”


    “你若有疑,實屬正常”他微微斜眼看了看手中畫卷:“此畫隻是我趁你母親不在時,取來勾勒了大概,她那裏有一副親筆所畫相當傳神。你看過之後,便知你與韓非到底有多相像,便知我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我抬起頭,眼睛裏裝滿的淚水不停滾落,終於歇斯底裏吼出口:“我自有分寸!”


    他緩緩放下攔住我的手:“抱歉,我身為長輩,實不該引你清澈孩兒遭此巨變。可你母親眼下再入困局,似乎不欲求生。她一生飽受離愁之苦,此次必定不會再離你而去。若你還不肯幫她逃脫,恐怕,便真的隻有冷屍一具”


    ……


    濃濃秋日,從未下過如此大的雨……


    傾盆大雨一瀉而下,雨珠狠狠打擊在身體臉龐,我早已感覺不到疼,也感覺不到冷!眼睛大概因為流淚太久,早已滾燙紅腫,使得漆黑的雨夜,蒙上一層紅……我拖著長劍,劍尖一路蜿蜒,與玉石堆砌的地麵擦出星星火光


    父皇從夢中驚醒,伸手擋開遮眼的圍簾,眯著眼睛向我看過來:“可是王兒?”


    我拖著長劍一路上前,割碎鋪於章華宮內閣的錦繡暖毯,一步一步來到他麵前


    “你的眼睛?”他麵露驚訝:“你這是……”


    “曲骨毒,無色無味,食之,初期輕咳,病患潤肺加固,反而使得毒藥化骨化血,隱於心肺。你見血後,一口喊出它的名字,可見,對於此毒,十分熟悉”


    “咳咳……房兒”


    “你用它,殺了我生身父親!”我將手中兩卷竹書扔到他麵前:“你,還有什麽要解釋的”


    他久久注視著我,隨後彎下腰撿起書卷,扣緊牙關,閉上了眼睛:“終究,該來的總會來”


    “你承認了!是你毒殺肱骨大臣,擄掠上卿妻女,做下種種惡行!你是不是都承認!”


    “即以證據確鑿,為何還要多此一問”


    “我要聽你親口說!”眼淚伴著多年恩情瞬間四分五裂


    “是朕做的”他緩緩睜開眼睛,言語輕巧至極:“但王兒誤會了,曲骨毒隻能傷人骨血,卻不可致命,真正要了韓非命的是我王家秘傳之毒朱香淚……”他說完,細細笑了起來,漸漸轉為放肆大笑,最後竟笑出淚光:“他死了……早就死了……哈哈哈哈……”


    他的笑,他的話,徹底將我激怒,我扭轉劍心:“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說著,已經縱身而起,直擊其胸口


    他扭身側過,挑出榻邊寶劍,合鞘指向我:“你一身武藝,賴朕親授,你覺得,能殺的了朕麽”


    “看劍”我說著,別開他的劍,再次進攻,以一招橫掃向空他連擋幾下,終於退無可退,手指一撚,寒劍出鞘


    “誰在偷偷教你劍術”


    “你無需知曉”


    “你果真早有刺殺之心”


    當初纏著哥哥指導劍術,或許隻是想著守護哥哥,又或者,早就在不知不覺中隱藏此心,我未有言語,再次劈劍而去。


    “既如此,休要怪朕無情”他一個竄身,反守為攻,直直取下我一捋長發


    我看著長發飄落在地,眼睛一酸,還是流下淚來,這樣也好,往日恩深情重,徹底斷了吧……:“拿命來!”我再次騰身而起,他亦上前接招,兩三迴合,我漸漸體力不支,他卻招招兇狠,一個展身,跟著狠狠一腳,直直將我踹出十幾丈,我使勁喘息兩口,勉強撐起身子,擦拭嘴臉血跡。冰冷的劍鋒已經直抵脖頸。


    “恩房,朕縱然有錯,可朕也養了你十四年!”


    “你該說,你謀了我十四年”


    “可朕這十四年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哪一日不是暖飯新衣,嗬護備至”


    “你初心何在,你自己知”


    他緩緩收迴長劍,抵住身體:“朕的初心,僅僅是留下你母親而已!朕與她相識於異國,冥冥之中早有婚約,她是朕的王後啊,老天幫朕選的王後!可她為何要逃,一次次的逃!任朕殺了誰,善待誰她都不滿意,朕都沒有辦法留下她……”他長袖一揮,惆悵至極,再轉迴身,以是滿眼淚痕:“這十四年,朕如何挨過淒涼歲月,你是親眼所見啊!朕早已被折磨到人不人,鬼不鬼,你不心疼麽!?這一切拜誰所賜。是韓非!”他的眼神驟然兇殘,泉滿的淚珠隨之劃出眼眶:“他死不足惜!他偷了朕的女人,朕不該奪迴麽!朕就該看著本該屬於朕的女人日日與他人笑顏相對,夜夜擁他人歡好纏綿?朕就該看著本該屬於自己的女兒承他人膝下麽”他一把抓住我的肩頭,將我拚命搖晃:“房兒,你本是朕的孩子,你本來就該是朕的孩子,你該是朕與她的孩子!”


    “你這個瘋子”我一下掙脫他,劍心猛的刺去他的肩頭,鮮血在下一瞬間溢出傷口,順著劍上花紋延伸到劍柄,粘稠的血液再次順著劍柄滴落地麵……一滴……兩滴……三滴……


    淚……模糊了眼,再也看不清他的麵龐神色,隻是朦朧中知曉他的手伸向我,仿佛是要抓住不斷後退的我,我多希望這隻是一場夢,夢醒時分,父皇依舊為我做最好的衣,最香的飯,依舊摟我入懷,手把手的教我寫字練劍……一切都迴到從前……從前他說我是大秦最珍貴的公主……他說等我出嫁時,會給我打造最奢華的公主府……他說不求我反哺盡孝,隻要我長留身側便心滿意足……他說過最多的,是尋迴母親,使我們一家團圓……如今聽來,這些話怎麽即暖心又可笑……我早已沒有家,早已,在出生的那一刻,便被這個人給部搗毀!我退到門口,依靠著門前支柱支撐身體,沉沉的唿吸著,我隻知道唿吸而已


    “恩房,朕養你四十年,還抵不過你未曾見過一麵的人麽”他的聲音有些飄渺


    “都是你!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這一劍,從此,你我恩斷義絕,兩不相欠”我說完,自顧衝迴雨中……


    終究,我無法為了一段別人嘴裏的故事和一個虛無縹緲的人而殺了他,他對我來說,是這十幾年人生裏的溫度,是淒冷歲月裏最真實的依靠。他縱然可惡至極,可也正是他曾給過我一個家。那曾是我在這世上僅存的療傷之地啊……


    如今,部傾覆……


    ……


    “房兒”我試著睜開眼睛,大雨之中,是哥哥一身蓑衣:“房兒”


    “哥哥”我這才發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地,身側更是橫七豎八的黑衣屍體,我大概猜到了什麽,卻又開始可笑的犯傻,逼迫自己就當什麽都不曾看見:“哥哥”


    哥哥扯下身上雨蓑,係在我身上,我這才見他滿身傷痕,依舊隻肯顧我:“沒事了,不要怕”


    “我什麽都知道了,可我殺不了他”


    “傻瓜,沒關係,你忘記了麽,愛永遠比恨偉大”


    “是嗎”眼淚瞬間將自己淹沒


    “恩”他迴答的懇切,卻在一瞬間用笑將我烘幹:“其實,我也已經決定放棄仇恨,我隻想你不受傷害”


    “我隻有你了,哥哥”


    “跟我走吧,離開這裏,去美人穀,在那裏等待母親,我們一家團圓,永不分離”他將我抱起身,使我貼近他的胸膛


    我努力點點頭,手臂鎖緊他的脖頸。任他將我抱起,縱身隱入蒼茫裏。


    秋雨蒙蒙,天欲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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