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子邊迴頭,邊踏進門來:“團團怎麽了,怎的不愛動?”


    “是麽,團團”我試著喚了聲,它也沒有像往常一般跑過來:“真的噯,是病了麽?”我起身,走到殿外的走廊上,蹲下身逗弄團團,但它仍是懶懶的,烏遛的眼睛分外無辜:“是不是吃壞了東西?這是怎麽了?”


    “吃食與往常一般,倒是吃得少些”


    “楚國一行,查出什麽沒”我撫摸著團團長長的毛發,希望它能舒服點


    “正要向家主迴稟此事:衛巨子身上隻有胸口處刀傷一塊,傷口邊緣有摩擦,應不是一刀致命,而是一刀傷了,隨後有人再次按壓劍柄,直抵心髒,造成心髒撕裂,流血而亡”


    “殺前輩的有兩個人?”


    “這個不敢確定,有可能是傷了衛巨子之後,趁其虛弱再次下手”


    “可依前輩武藝,世上應該沒什麽人可以近身吧!?”


    “可能是趁其不備!”勇子皺緊眉頭:“屬下開棺之時,屍體指甲已經然有些發黑,若沒有猜錯,應該之前用過毒”


    “毒殺?可能看出是什麽毒”


    “可能是鶴頂紅一類的劇毒,毒藥進入身體呈現狀態幾乎都是相似的,很難再做下一步判斷”


    “可有帶迴來!”


    “屬下取了些血,味道難聞,家主還不是不要看”


    “我看看”我接過絲綢包裹的血塊,頓時撲鼻而來一股腥臭,尋了些水,將東西化開,水呈現暗紅色偏黑,拿鼻子嗅了嗅,惡臭中還夾著一絲奇怪的香:“好奇怪,這香味我在哪裏聞到過”


    “哪裏?”


    “記不清了”我再次嗅了嗅,依然記不起


    “奧對了,聽說巨子臨死前一日晚,去秦府見過秦夫人”


    “綠茵?!難道此事和秦之炎有關?那當日呢?前輩可有見過誰,尤其是秦之炎?”


    “當日!似乎沒見什麽人,隻有一直同行的一位墨家弟子!而這位弟子在巨子出事之後也再也沒有出現過”


    “身邊的侍侯弟子再沒出現過?!聽說巨子臨死之時,並未交代巨子令的下落,這就是說,墨家此時是群龍無首的?難道是墨家內部出現了問題?和秦之炎無關?”我迴神問他:“你覺得哪個可能性更大”


    “墨家遊俠從來崇尚技高者權領四方。若是不服者可以光明正大挑戰,不必使用如此陰招!而且,按此推論,此毒更無法解釋”


    “你是說秦之炎的可能性更大?”


    “隻能說,這很像他的手筆”


    “我明白了,此事命人盯著不要放鬆”


    “喏”


    “還有,派去秦國的人有消息了麽”


    “家主未免有些急了,去的人這才剛走幾日,怕是還沒到秦國呢,隻是屬下以為,畢竟李斯在秦多年,貿然勸他離開,怕他應是不肯的”


    “我知道,此舉隻是試試水,探查李斯的反應和根基!否則,哪還有你在家清閑的”


    “喏”


    “你看團團懶成這般,大概是今日太陽舒服的緣故吧”我抬頭眯著眼睛


    “是呀,冬日裏難得有這樣暖的天,家主從前都是不喜見太陽的,今日怎麽也將自己曬起來”


    “以前總是看著一群上了年紀的人蹲在牆角下曬太陽,覺得他們懶散。現在也不知怎的,總覺得身上冰涼,也想找點熱乎地呆著。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家主正值芳齡,哪裏就老了!”


    “噯,那邊姑娘看著眼生,可是新添進來的!?”


    隨著我的手指過去,勇子迴話:“家主可是說身著桃花紅舊襖的那個”我點點頭,勇子撓撓頭,道:“這……這是前幾日公子領進來的”


    “小師父帶進來的?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公子這次入秦尋找家主時,帶迴來的”


    “奧,原來如此”我點點頭,迎著陽光,細細打量,那女子膚色雖不算臻白,卻也瑩潤精細,標準的鵝蛋臉上,眉目清秀,發鬢隻簪一朵杜娟,倒是俏皮可愛:“叫什麽名字”


    “俏蓮”


    “俏蓮?”


    “是,俏麗的俏”


    “倒是人如其名”我轉眼望向勇子:“你倒上心”


    他嘿嘿笑了兩聲:“還是不如家主上心呐”


    “你是話中有話?”我斜眼看他


    “屬下不是這個意思”勇子再次撓撓頭,幹笑兩聲


    “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意思?!”


    “這……屬下都不知”


    “就你知道的多”我白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頭質問道:“就算是吃醋了,那又怎樣”


    “是”勇子摸著鼻子,偷偷笑出聲音


    ……


    這天,小師父又是一日埋頭書案


    我將飯食放到他的麵前,他才從書簡裏抬起頭來愁眉不展的詢問:“玉兒,你怎麽還沒睡”


    “看你晚飯用的不香,所以又給熬了點粥,快趁熱吃吧”


    他扶住我的手,拉我坐到身邊:“你呀,不要總是顧著我,當心自己的身體才對。瞧這手,冰一樣的涼”


    “最近天太冷,總覺得涼颼颼的,穿再多也好像沒什麽用”


    “從明日起,我吩咐他們熬些薑湯!都暖暖身子”他手上力道加重,麵上卻淡淡的將這件事略過:“對了,今日我路過前院,看見梅花都開了,明日,我得了閑,我們一起去畫梅花”


    “梅花要映著雪才好看,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下雪”


    “花都開了,還怕雪不來麽?!”


    “也對”


    我趁著他喝粥的時間,翻了幾頁桌子上的竹簡:“寫這麽厚,是最近朝中又有什麽大事麽?”


    “還能有什麽大事,無非怎樣避禍而已,整日鬧哄哄!討好這個國、設計那個國。做盡了下作模樣!”


    “這是怎麽了?這麽大怨氣?”


    “你自己看吧”


    我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下去:“韓王還真是異想天開!居然派遣水利專家入秦修建水渠?”


    “是啊,說是此計叫做什麽疲秦計,乃是韓王借修渠企圖在經濟上拖垮秦國!當真是荒唐”


    “這怎麽可能呢,興修水利,從來利國利民,可以說是一個國家長遠發展的穩定基石,怎麽就扯到拖垮耗費上去的呢?”


    “還不都是那群朝堂蠹蟲出的餿主意!”


    “別生氣了,說到底也算一件公德之事,可造福一方百姓。雖然不是韓國百姓受益,總好過無人受益”


    “我並非隻是氣這個,我是擔憂啊……若是再如此折騰下去,恐怕韓國危矣!……”


    “此事就沒有寰轉的餘地了麽”


    “怎麽轉寰,韓王不聽勸,秦王倒是答應的也快……”


    他話未說完,被一陣敲門聲打斷,小師父看看我:“這麽晚了,誰還會來?”,隨後喊了聲:“進來”


    門被推開,一身桃花紅的身影越入眼簾:“公子”


    “奧,是你呀,有什麽事麽”小師父問到


    小姑娘手盛一碗熱粥,本是滿心歡喜,但看見我,便低下了頭:“俏蓮看見公子書房的燈還亮著,就想著您晚飯用的少,想來現在也該累了,故親自去小廚做了點甜粥與你嚐”說著往前遞了遞


    “奧,方才夫人已經送過熱粥,如今本君已經吃不下了,還是你用了吧”


    小姑娘伶俐的眼睛掃過桌上未收的碗筷,略過我的時候,微停了一下。隨後定在小師父臉上,仿佛要說什麽,終又看了看我,這才垂下眼睛,稱:“喏”而去


    “人家熬了半晚上,眼睛都熏紅了,你看都不看呢?”


    “眼睛不舒服?”他抬起頭,上下左右看著我的眼睛:“我看看,是有點紅,我命人請醫者來”


    我將要起身的人重新按到坐席:“我是說人家”


    他這才從公務中徹底醒過神:“嗨,我不是吃過了麽!想來她也還餓著,就賞她了吧”


    “她還餓著?你怎麽知道人家還餓著?”


    他這才感覺到我的語氣不對勁,從書簡裏再次抬起頭,定定的看著我足有兩分鍾,然後突然就爆出一陣大笑


    “你笑什麽!”我氣惱的拍著他笑彎的背


    “我笑你啊……哈哈哈……仙子一樣的人物,卻不想也會吃醋”


    “討厭!誰吃醋了”


    “哈哈哈仙子啊……哈哈哈不行,笑的我都出眼淚了”


    “不跟你說了,自己在這笑吧”


    “噯哈哈,玉兒等等我啊”


    ……


    暖風輕拂著柳條新抽出的嫩芽,春日的氣息也越來越濃,去年一個冬日,總是覺得府上充斥著寒冷。今日暖陽高照,團團懶散的趴在走廊過道,連小師父迴來,都沒有嗯一聲


    “你去哪了,一大早就不見了”


    “今年春日來的早,前年與你一起在庭前種下的蘭草居然有些早早開了幾朵”侍兒接過他手裏的迎春花,插了起來,他自己將高高挽起的褲腿衣袖放了下來


    “你照顧的這樣好,花兒感念,早早開放討你開心呢!我還以為丞相又叫你去吃酒了呢,還命人早早備下了醒酒湯。”


    “他這幾日忙著為宮裏挑選美人,估是不得閑”


    “怎麽,先王喪期未滿,韓王便要選妃?”


    “韓王縱然昏聵,卻還不至於明著做這些!隻是送先王的幾位公主嫁去各國君侯,順便挑選些美人,以防公主們不受寵,也好有人替上,不至於沒人替韓國說上話”他見我悶悶不樂,又補充道:“國弱兵疲,這也是無奈之舉”


    我垂下頭,繼續畫著手裏未完之作:“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美人安了家國,誰又安了美人呢?!”


    “唉”小師父仰頭望了望天,無奈低歎一聲,轉過身,看向團團:“它怎的了?似乎不大精神”


    “這樣都一整冬日了”


    他蹲下身,撫摸著團團光潔的皮毛:“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請人來看看”


    “看了又如何,還能給它灌下草葯不成。依我看就是年老了而已”


    “團團陪了我們也有十年了吧?!”


    “十年整”


    小師父低歎一聲:“想不到我們用了十年才真正走到一起,十年!團團老了,我也老了,隻有我們玉兒長大了”


    我笑著看看他,並未再多說什麽。繼續畫著團團


    他見我沒有說話,便起身,拉了坐席到我身邊“畫什麽呢”說著斜身看過來:“還真像”


    “總覺得團團眼神更幽怨些,我卻怎的也畫不對”


    “已經畫的很好了,你照顧的也好,它很幸福”


    “有它才是我的幸福”我撂下筆,撐起畫卷打量:“好了,看看怎麽樣?”又反過紙張,讓團團看了看它自己:“怎麽樣?像不像你”團團低哼一聲,算做迴應


    “你瞧,它看懂了”


    “恩,給我當了一中午的模特,估摸著是餓了,這樣,小師父幫我收起來,我去廚房拿塊好肉脯犒賞一下團團。”


    “噯!要他們去就好了”


    “坐了好一會了,我也正想走走”


    “那我陪你”小師父就要起身


    我按下他的肩膀:“不用了,你也累了,我去去就來”說著已經跳下台階,走了好一塊路。


    迴來的半路,遇上甘羅領著個低頭走路的男子匆匆而來,甘羅看見我,躬身施禮:“公主”他身側那個男子聽見甘羅的喊聲,猛然抬起頭,與我相視,我見他眼睛裏噙著淚光,麵目卻又陌生的很,一時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卻雙膝一彎跪了下去:“師姐”


    我嚇了一跳,退後一步,仔細打量眼前人,他大概與我年紀相仿的模樣,一身墨色長袍,眉目英朗、鼻隆唇薄,越是細看,竟越多了幾分熟悉感:“你是……?”


    “師姐不記得我了?我是張蒼,我是阿蒼”


    “阿蒼?!”我驚喜到不敢相信:“你是蒼兒”趕緊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拉他起身,又仔仔細細的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我走的時候,你個頭還沒有我高!今日若是在別的地方碰上,我都不敢認了”


    “師姐倒是沒有多大變化,容貌依舊傾城。隻是換下男裝,少了英氣,穿上女裝,又多了幾分靈氣”


    我輕笑一聲,不忍鬆開他的手:“你倒是嘴巴越來越甜了”


    “阿蒼說的都是實情,隻是洽兒非常思念師姐,卻是見不到的”


    “怎麽,你一人來的麽?洽兒呢?”


    “洽兒病重,受不得這般車馬勞頓,我隻好將她先留在公子芻那裏養病”


    “怎麽好好的就病了?”


    “自去年秋,先王去世,新王上位,公子芻身邊就沒能安寧過,前不久,府中又莫名其妙的出現刺客,洽兒與之纏鬥起來,而那刺客一心追殺公子,卻對洽兒處處手下留情,洽兒便以身去為公子擋劍,那刺客未料洽兒會有此舉,已經抽劍不得,隻得刺了下去”


    “芻兒沒傷著吧?洽兒如今怎麽樣了?”我聽的心驚,不知道芻兒和洽兒竟也過的如此艱難


    “公子沒事,洽兒也還好,那劍鋒偏走,未傷及要害。”


    “那就好,那就好”我心下稍安:“刺客抓住了麽?”


    “沒有,讓他逃了”


    “對洽兒處處留情?!難道是垚兒?”


    “公子和洽兒也是這樣說的”


    “她跟在芻兒身邊幾年,又與洽兒長在一處多年。除了她,我也想不到第二個人了”我一時更為疑惑:“你們不是在蒼山麽?怎麽又與芻兒在一處?”


    “阿蒼正為此事而來”我更為不解,難道是蒼山出了什麽事,於是好好聽著他說的話:“老師過世了”


    “什麽!?”我驚訝的張大嘴巴:“你說誰?”


    “老師過世了”


    “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冬。”


    “為何蒼山沒有人來報這件事?”


    “是老師的意思,老師不願打擾諸位師兄安寧,隻讓在山的師弟們簡單料理了後世,各自去留。”他沉默了好久,才又說道:“我們安葬了老師,遣散師弟們,洽兒便想來尋師姐,隻是不知曉道路,隻得先去了項將軍府上,求見了平安侯,尋上公子,好讓他派人送我們來韓,卻不想碰上刺客之事,洽兒有傷不便見人,心中卻又記掛著師姐師兄,無奈便讓我先來報了喪事,順便替她照顧師姐”


    “老師臨去,可留下了什麽話”


    “老師臨別,仍舊十分掛念韓師兄,囑咐我們諸位師弟不許投奔打擾。僅此而已”


    “老師素來最疼愛小師父,小師父對老師亦奉若父母。他知曉了,該是何等傷懷……”


    ……


    遠遠的,看見一身白衣立在簷下,我的腳步灌滿鉛一般,舉步維艱。所有弟子當中,小師父最受老師偏疼,他也最為敬重老師,感情自然比我更為深重……我尚且不能接受,又如何對他開口?


    “玉兒”他迎過我,垂下眼睛看著我手中領著的肉塊,喉間上下動了動


    “小師父”


    他一手搭上我的手臂,一手順下手中葷肉:“團團……不動了”


    “老師過世了”我倆幾乎同時出口,聲音交匯,良久無聲


    “它再也不能陪伴我們……”


    “我們再也見不到老師……”


    良久,我越過小師父,來到走廊下,坐到團團身旁,它緊緊閉著眼睛,睡著一般趴在地上,像每個夜晚趴在我榻前一般……一轉眼,就是十年,還記得,小師父初次將又軟又小的它抱給我的情景,那年我以成人,人生花季,從此,我成為它生命的部,而它也陪伴了我人生的整個青春


    仿佛一瞬間……花兒都謝了,整個花季一去不複返……


    再看小師父,淒淒涼涼,如同天邊那孤寂的銀月


    “你說這是不是命?”


    “小師父從前是不信命的”


    “我越來越看不明白,難道真的是因我一生太過自負,才致使蒼天孤我負我……”他將頭靠在我的肩頭:“玉兒我好想再迴到蒼山”


    “好,我陪你”


    “可是玉兒,迴不去的……都迴不去的……都不在了……就連那份純粹之情也不在了……”


    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濕了肩頭


    ……


    我僅是失去了花季,但他卻失去了信仰。


    可我曾視他們若家人啊……


    終於再也忍不住,相擁淚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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