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光十五年,夏夜。


    天上一輪明月高懸,地上已然燈火零星。即便是繁華如北裏,到了這個時辰,大部分人也已經吹了燈,歇下了。


    當然,睡沒睡著就是另一迴事了。


    “唔……郎君,你輕點兒……”


    曖昧的語聲從房中傳來,迴應她的,是又一頓埋頭苦幹。


    聽著女子的婉轉嬌吟,屋頂上一人評價道:“你別說,還真像唱歌似的。”


    不愧是北裏的女人,水平就是不一樣。


    另一人聽了她的評語,沒說話,抬手捏了捏那白皙柔潤的臉頰,親昵中帶著幾分警告的意味。


    白三秀抬眼看到那雙幽邃的眼睛,忽然明白了什麽,忙低聲道:“也不是每個女人都是演的。”


    “……”


    李琭挑眉,幽幽地問:“那你呢?”


    “我當然不——”


    白三秀隨口一答,說到一半才迴神,驀地一個急刹差點咬著舌頭。她不敢看身邊男人,背過身去,偷偷給自己燥熱的臉扇風。


    所幸屋子裏的動靜沒有持續太久,就歸於一片平靜。


    算到今日,二人已經在華月樓的屋頂蹲守四日了。剛來的時候,李琭還半認真半開玩笑地捂她耳朵,現在兩個人都已經聽麻了,要不是屋頂不方便,甚至想弄副牌來打。


    李琭升任大理正後,雖然未詳司還是由他管轄,但公務纏身,他已經很少親自蹲點。這一迴是受了十娘的請托,才陪著白三秀來調查華月樓的古怪。


    據十娘說,最近在華月樓留宿的客人,幾次三番出現睡夢中頭皮一痛的情況。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壓到了,後來有人起床後發現頭發掉了大把,才覺出不對。


    雖然不是什麽致命傷害,但是來華月樓吃酒聽曲的人,哪個沒點身份?儀容儀表也是非常重要的。再這樣下去,就算華月樓的姑娘再是美貌多情,也沒人願意冒著禿頭的風險上門。


    於是十娘想到了白三秀。


    十娘雖然嘴巴毒,當年也沒虧待白三秀,工錢給得還相當多,李琭也就沒推辭。


    此時二人坐在屋頂,百無聊賴,白三秀道:“真的又是‘鬧鬼’嗎?可你的錦囊也沒反應。其實掉發挺正常的吧?畢竟禿頭是男人的一生之敵。”


    李琭早就發現,成親幾年,平時對外白三秀還會裝一裝,私下裏是越來越隨性了。其實她隻是熟知了人世間的規矩,但骨子裏,還是當初那個天真坦率的靈芝。


    他沒有說禮部侍郎之子一夜脫成斑禿的事,隻歎了口氣道:“調查清楚也好。我也是男人,想想就焦慮。”


    “你焦慮什麽?”白三秀一怔,看到他情緒似乎有些低沉,忙安慰道,“你頭發好著呢!我每天早上幫你梳頭,都沒怎麽掉。”


    “要是以後真的少了,那就拿我的給你做假發……你又逗我!”


    看到李琭嘴角都快壓不住了,白三秀驀地反應過來,剛惱羞地想去掐他,便轉為驚訝。


    錦囊散出了一層金光!


    “哎呀!”


    隨即,一聲痛唿傳來。但並不是先前這間屋子,而是右側另一間。


    李琭笑意收斂,當即攬著白三秀一躍而下,一腳踹開房門。


    屋中男子正捧著一把頭發發懵,見此陣仗徹底呆住了,還是李琭眼疾手快,抬手朝空中射出一箭。


    砰!


    一聲悶響,細箭命中,那物從空中落在地上,不動了。李琭上前拾起一看,竟是一把木梳。


    白三秀撿迴了箭矢。


    這是李琭受她啟發,特製的桃木符咒版袖箭,用來射作祟之物方便又精準,運氣好還能迴收,可謂物美價廉。


    “怎麽樣?!”


    李琭向聽到動靜趕來的十娘點點頭,帶著白三秀先出去了。稍後,安撫好客人的十娘來到二人休息的房間,施了一禮道:“辛苦李大人,二位費心了。我剛才看李大人抓到妖物了?”


    李琭取出木梳遞過去,“你可識得?”


    十娘接過來一看,幾乎脫口而出:“是檀娘的。”


    她也是個爽利人,不待李琭詢問,主動解釋道:“檀娘是之前住在東院的姑娘,她和鴻臚少卿的公子相好,那高公子就送了她這把梳子。”


    這是一把紫檀銀絲嵌螺鈿的木梳,木料上乘,做工十分精細,能看出送禮之人確實用了幾分心思。


    白三秀問:“之前?那現在呢,被高公子接走了?”


    十娘瞥她一眼,忍住了話。畢竟白三秀現在是大理正夫人,她十娘得罪不起。於是隻道:“兩個月前,上吊身亡。”


    ——


    萬年縣廨。


    “見過李大人!”


    一聽說大理正親自到訪,縣尉周望趕忙出來迎接。


    李琭讓他不必多禮,開門見山問起檀娘的案子。


    周望有些訝異,還是趕緊翻出卷宗呈交李琭。


    “徐氏檀娘,三月十八被發現於華月樓居處上吊身亡。雖然現場有些混亂,但因為最後找到了遺書,還是以自盡結案。”


    李琭很敏銳地抓住重點:“現場怎麽了?”


    周望不敢含糊,盡量沒有遺漏地說明:“華月樓是十九日清晨發現檀娘出事的。下官帶人趕到時,人已經被放下來了,其他東西都沒動。”


    “檀娘房中,桌椅稍微有些亂,但是沒倒。桌上很淩亂,酒水似乎被掃到地上,全灑了。她上吊的位置就在桌旁,下官特意問了華月樓的人,他們再三保證隻是將人放下,進屋的時候就是那樣。”


    “她和人起過爭執?”


    “這……不能確定。下官也問了華月樓的客人和丫鬟仆從,都沒人聽到房中有動靜。因為檀娘屋裏鋪了厚地毯,就是東西掉在地上,外麵也很難聽見。”


    “遺書在哪找到的?”


    “是……是鴻臚寺高大人的公子派人送來的。”


    周望冷汗都要下來了,緊張地解釋:“高公子說那是檀娘前日送給他的一封信,信上並未寫明死誌,隻是些埋怨他薄情的話,所以高公子當時也就沒當迴事。下官將信箋和檀娘平時的筆墨做了對比,字跡是一樣的。”


    白三秀這才明白,當時十娘的欲言又止是因為什麽。周望說得含糊,但這案子結得那麽快,明顯有高家的因素在其中。


    李琭沒說話,但他沉肅的臉色顯然表明,他對這案子的調查是不滿意的。


    周望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直到李琭看完全部卷宗,說:“你派人去華月樓複原一下現場。”


    “是!”他如蒙大赦,趕緊溜了。


    周望雖然查案沒有魄力,辦事效率還不錯,下午就將現場複原,派人請李琭過去。


    正如周望所說,屋內情況看起來像是起過爭執,但程度不算激烈,除了茶壺酒杯掉落,其他就沒什麽了。連一般上吊用來蹬腳的凳子都沒倒。


    李琭掃視一圈,問:“檀娘多高?”


    周望道:“五尺多些,就是比旁邊這丫頭稍高一點。”


    李琭聞言,抬頭望了望房梁,又看了眼凳子,眸色更沉。


    “第一發現人是誰?”


    剛才被用來比身高的丫鬟怯怯迴答:“迴大人,是奴婢。奴婢見小姐遲遲不起,就推門想看看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就發現……然後就喊了人來。”


    “你進來時,凳子就放得好好的,沒有歪倒?”


    “是的。”


    “你仔細迴想!”


    “是……是真的!”丫鬟慌張地說,“奴婢絕對沒有動過屋裏的東西!”


    李琭這才放緩語氣,又問:“既然凳子沒倒,那檀娘是什麽狀態?虛踩著凳子?”


    “不、我……奴婢想起來了!小姐就懸在凳子上方,大概、大概隔著這麽一段。”


    丫鬟伸手一比劃,檀娘的腳尖離凳麵大約還有一拳的距離。


    周望當即麵色大變,驚得沒了血色。


    白三秀見現場氣氛凝滯,有心緩和一下,指著桌邊地下問:“當時房間裏鋪的就是這塊地毯?”


    丫鬟愣了一下,才小聲迴她:“是的。”


    “那酒水撒了以後,這一塊都是濕的?”


    “嗯……凳子上也有點……”


    “地毯清洗過嗎?”


    “沒、沒有!”


    丫鬟是新人,不知道情況,但周望可是沒少聽說大理正夫妻二人如何感情甚篤。於是他趕忙殷勤地上前來指明範圍,“夫人請看,大概有這麽大一塊。”


    白三秀微微蹙了一下眉。見李琭詢問地望過來,她輕輕搖頭,他才稍微收斂威儀,讓周望將遺書送到大理寺去重新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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