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年前)


    永徽二十五年。莊州羅安縣。


    夜。


    夜色幽深,漆黑如墨。不知是瘴氣太過厚重,還是怨氣太濃,這片山中深穀裏的密林,始終陰晦地籠罩在無邊無垠的黑暗中。


    年輕女子在枝椏上奔掠飛躍,很快便遠離了黑暗的中心,重新迴到生者的世界。月光透過林間的縫隙灑下來,銀光道道,照出她身上的血跡斑斑。


    原來今天是望日,是有月光的。


    女子抬頭看了看天,不禁有瞬間的恍惚。


    明月中天如鏡,月光明澄澄的,卻又十分清冷,照在這深深的山穀,更顯其寂靜幽邃。


    卻是忽地,寂靜被打破了,隱約有人畜喧嚷傳來,隨即聲音越來越大,伴著一條長長的火龍在崎嶇山路上蜿蜒,忽明忽滅。


    是官兵向這邊來了!


    教門總壇和施行儀式的祭壇隔著一個山頭,圍剿官兵的行進速度,比她預想的要快。


    眸光一凜,白三秀加快動作,遠遠將深穀甩在身下。一直奔至半山腰,她才在一塊突出的山壁上停下,將身形隱匿在幢幢樹影中,高高俯視著山路上魚貫而來的官兵。領頭之人騎著高頭駿馬,年輕的麵容英氣勃發,她在青岩見過此人,乃是豫王李昂。


    李昂是當今聖上非常寵愛的幼子,奉命駐紮莊州,主要任務是與南謝蠻談判。她萬萬沒想到,今晚他會突然率軍進攻,大破教壇。而且,他竟然精準地找到了總壇和祭壇位置,速度之快,令教徒根本來不及應對。


    不過,這樣最好!


    長生教,這個棲息於隱秘黑暗中,包藏著無限欲望,不知殘害了多少生命的邪教,終於到了覆滅的這一天。以他人之血續自己之命,這樣的長生之法,終究是為天道所不容的。


    她自懷中取出那個小小的沾著血的荷包,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忍住眼淚沒有落下。


    希望這荷包的主人,是最後一個被長生教戕害的冤魂。


    樹梢一動,寒鴉驚飛,撲簌而起。


    而那纖秀的身影,已然消失在月色中。


    ——


    年輕的豫王李昂騎著一匹白色駿馬,領在行伍最前方,左右兩側稍稍落後他的,一邊是他的親衛,另一邊則是一位身負長劍的英挺少年,洛州刺史柳成賢的護衛。


    謝氏是在黔南地區盤踞已久的土著大族,李昂奉上命駐紮莊州,與謝氏談判,希望能夠平息官府和土著之間的勢力鬥爭。對於莊州境內發源於西江的長生教,他也有所耳聞,但了解不多,隻知道此教兜售長生之法,功效眾說紛紜。


    近兩年,外地各州府冒出不少長生教的分壇,一開始官府沒當迴事,畢竟民間信仰種類雜亂,不可能有精力一一管理查處。直到洛州查出長生教私自加稅斂賦的行為,朝廷才重視起來,命他率兵清剿。


    可是西江長生教非常神秘,根本沒有人知道總壇究竟在哪裏。李昂正一籌莫展之際,一個護衛手持名帖和柳成賢的親筆信拜到他營門,自稱知曉長生教總壇和祭壇所在。


    此人年紀輕輕,俊雅飄逸,形似修道之人,但又英氣勃發,像是個行走江湖的輕狂俠客。他對洛州長生教了如指掌,還調查了不少近黔地區失蹤人口的情況,李昂最終決定相信他,點兵隨其一道前往長生教所在地,大月山。


    大月山屬於羅安縣,但離莊州治所青岩縣不遠,李昂的兵馬花了一日多,在日暮時分抵達大月山腳下。護衛請李昂在山腳稍等片刻,輕車熟路地地躍上崖壁前一處石坡上,轉動某個石塊,隨即沉悶的摩擦聲轟然響起,一扇石門應聲而開。


    李昂一揮手,官兵即齊聲大喝,聲震山穀,殺進洞中。長生教雖然行邪祟之事,但並沒有什麽有效的武力組織,麵對從天而降般的軍隊突襲,一眾教徒根本無力抵抗,當即四散奔逃,隻恨自己沒多長兩條腿。


    進入山穴後,李昂發現,這個山洞空間不算太廣闊,進洞左行直走便是平日教徒議事的大堂,其餘則是散落的石室小間,通路錯綜複雜,極易迷失方向。


    官兵很快控製住洞內教徒,大部分都是慕名入教的普通人,整天除了吃睡也沒啥事。這些人臉色都很蒼白,精神不振,除了長期不見陽光,還因為他們會定期用鮮血換取神水,謀求長生。


    這就是長生教最核心的修煉之法?李昂挑了個看起來機靈些的青年男子,讓他上前來答話。


    “你們所謂修行,就是以血換水?”


    “迴、迴大老爺,是的。”


    “你們教中平時管事的都是些什麽人?”


    “教主、大巫還有聖女。我們都聽教主號令,大巫和聖女負責祭祀的事兒。”


    “祭祀?”


    “就是……就是大巫他們會找到一些體質特殊的人,適合用來獻給上天。”


    李昂雙目一瞠,怒道:“你們竟然敢搞活人祭祀?”


    男子頓時嚇得匍匐在地,抖如篩糠,“小的不知,不關小人的事啊!這都是教主他們弄的!”


    “你給我看清楚,這裏跪著的人中,有沒有教主等人?”


    青年男子直起身子環視一圈,又搖著頭伏低道:“迴大老爺,沒有,他們都不在這。”


    旁邊一人畏怯地說:“大巫他們到祭壇去了。聽說抓到一個姑娘,今天要舉行儀式。”


    李昂一聽,眉頭一擰,威怒更甚:“祭壇呢?在哪裏?”


    “稟王爺,祭壇與教壇是分開的,不在此處。”旁邊的護衛淡道,“雖然山洞裏麵是連通的,但是通路很窄,大隊人馬難以通行。”


    “外麵可有山路繞行?”


    “有的。”


    “好。”李昂點點頭,吩咐親衛留在教壇負責清理收監,自己則領著一半官兵,跟著那護衛繞道前往後山祭壇。


    教門總壇和祭壇隔著一個山頭,李昂率兵行進了半個多時辰,走到半道上,忽然從密林間鑽出幾個男人,都穿著黑色布衣,其中一個還佩戴有數枚銀飾。


    “抓住他們!”


    幾人驀然撞上大隊官兵,極是錯愕,迴過神來慌不擇路地正要逃跑,已被官兵團團圍住。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李昂騎坐馬上,居高臨下地審問:“你們是什麽人?”


    “迴大爺,小的幾個是山下的農戶,被長生教抓來的……”


    “謬言!”李昂怒喝,“你不是教主就是大巫吧?”


    “不不不,小人不是——呃!”長刀都架到脖子上了,那人終於哆哆嗦嗦地承認,“小的是巫人。”


    “你們抓來的姑娘呢?”


    “她……她跑了!大人神威天降,小的還沒來得及拜神,那姑娘就趁亂跑了!”


    “真的?”


    “大人明鑒,大人明鑒!”


    “就算這個跑了,你手上的血債也少不了!教主和聖女呢?”


    “不知道啊,小人真的沒看見……”


    “綁上!”


    李昂喝令一聲,才領了眾軍士繼續前行。又行了兩刻鍾,眾人才找到一條隱秘小路。


    這小路直接連著山腰上一處石台,一丈見方,石台下漆黑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深。原來這便是施行儀式的祭壇。自洞門反向進入山穴,裏麵也已經沒什麽人了,大部分教徒見了官兵都嚇得瑟瑟發抖,直接伏倒在地。


    見官兵不費什麽力氣就控製住局勢,李昂長舒一口氣。這時手下來報:“王爺,我們在外頭山林裏找到一個姑娘。”


    “哦?帶上來。”


    兩名軍士很快扶著一個姑娘上了石台。這姑娘一身黑色布衣,衣服上繡著樹鳥紋飾,通身上下沒有半件首飾。她雲鬢散亂,手腳都有些刮傷,神情非常惶恐。


    李昂見這女子楚楚可憐的嬌弱神態,覺得她應該就是那個被抓來祭祀的無辜女子。想到她的遭遇,他頓時心生憐惜,緩聲問道:“姑娘可是被長生教抓來的?”


    “迴……迴大人,是的。”女子細聲迴答,語聲中的驚恐令人不忍卒聽,“小女子就是附近農戶家的女兒,出來采藥,就被長生教的人抓了來。他們關了我好幾天,今天正要……幸好大人來了,否則小女子真沒命了。”


    說著,淚珠滾滾而落,淒淒可憐。


    “好了好了,你別怕,沒事了。”李昂更加放柔聲音,安撫她,“你先歇息片刻,待會我遣人送你迴家。”


    “謝大人救命之恩,謝大人!”


    “都是我大昭子民,本王有責任保你們安居樂業。”他揮揮手讓人將女子先帶下去。


    天上陰雲也散開了,一輪明月照著山穀,銀輝中樹搖影動,山風清爽宜人,一掃來時的黑暗陰翳。想到今夜不費吹灰之力便剿滅長生教,既救了無辜百姓,又立了功,他不由心情大好。當然,這也歸功於那個領路的刺史護衛——


    李昂這時候才想起那個護衛,可是轉而四顧,卻怎麽也找不到人。


    不知何時,那負劍少年已悄然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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