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某一瞬間,似乎不存在了。


    她抬頭,在他的懷中,在燈火熹微中,看著他那泛青的眼瞼,心底忽然湧出一股難言的酸楚和委屈。


    何至於此呢?


    她問自己。


    可從前世到今生,樁樁件件逼她至此。


    逼退她對人間的溫情與愛意。


    逼退那幼稚到可笑的兒女情長。


    逼退她的柔軟。


    讓她全身鎧甲,渾身尖刺。


    連脫口而出的話,都尖銳無比。


    “哀家往你後宮為你娶了那麽多妃子,你都沒有抱夠嗎?”


    “何必做出如此輕薄孟浪之態。”


    “哀家數到三。”


    “若你再不鬆手,別怪哀家不客氣。”


    終於,在第三個數脫口而出之際,在蘭溪眸中隱帶殺意之時,蕭長卿往後退了兩步,鬆開了她。


    掌心,仍有餘溫。


    卻可恨如今已是秋日,空氣冷薄如冰,掌心的溫度不過瞬間,便被冰冷的空氣帶走。


    隻餘滿腔的酸楚。


    蕭長卿聲音微啞。


    “是朕唐突了,請太後見諒。”


    蘭溪有些厭倦地擺手,“是有心還是無意,哀家也懶得與你計較了。”


    “更深露重,陛下請便吧。”


    蕭長卿看著她眉間的倦色,喉間微動。


    “朕那邊有南海新進宮的燕窩,不如差人……”


    “不必。”


    蘭溪斷然打斷,對他的態度,如避瘟疫一般。


    “那等好東西,陛下還是留著給後妃們賞賜吧,哀家也不差你這麽一點。”


    蕭長卿話堵在胸口,心底深深歎了兩聲。


    “若有什麽需要,盡管向朕提。”


    蘭溪卻忽然想起一事,挑眉看他。


    “明日皇貴妃在椒房殿外守夜,陛下夜間動靜可得小些,別吵得皇貴妃一夜無法休息……”


    她提起這茬,本意是為了激怒蕭長卿,以報複他剛才的失禮舉動。


    可蕭長卿卻並未如她所料一般,麵上有任何惱怒之色。


    而是眸光微抬,清冽如池水。


    問她。


    “何必跟一個不懂事的晚輩過不去呢?”


    蘭溪心頭火蹭的漲上來。


    “怎麽?你覺得是哀家在刁難她?連緣由都不問,便開始向著你那好表妹了?”


    蕭長卿失笑,無奈道。


    “你知道的,朕不是那個意思。”


    他隻是覺得如韋如霜之輩,實在沒必要在她身上浪費太多時間。


    跟她置氣,傷了身委屈了自己,實在得不償失。


    可蘭溪因為剛才親密接觸一事,已失了分寸,此時哪還能分辨他話中的真意?


    更何況,在她這裏,蕭長卿向來沒什麽好名聲和信譽可言。


    因此,蘭溪冷笑道。


    “可惜了,哀家做了你們之間的惡人,這惡人的名聲怕是要擔一輩子了。”


    她又道:“既然陛下如此擔憂皇貴妃,不如今夜就宿在皇貴妃處吧。”


    “不然之後帝後大婚,一個月的時間,陛下按照祖製,都隻能宿在皇後處,冷落了陛下的心頭好,難免不妥。”


    蕭長卿被她話中的尖銳給刺到,動了動口,想解釋什麽,卻覺得越解釋越是錯,還不如閉口沉默。


    隻好道。


    “時間不早了,太後也早些休息吧。”


    一身青衣,消失在素冷的院落中。


    恰好院中枯黃的梧桐樹葉大朵垂落,砸在他的肩上,暗金色的紋路在他肩上迴轉後,又徐徐墜地,平生出一種蒼涼的落寞。


    蘭溪忽然抬頭,看向院中那道漸行漸遠的青色背影。


    她有一種突生出來的預感。


    似乎,他這一生,再也不會穿青衣了。


    蕭長卿離去後,蘭溪又點了新的燭火。


    凝霜想進來收拾剛才那被意外打散的香爐,卻被蘭溪攔住。


    “不必進來,哀家自己處理就好。”


    她俯身,將地上的香灰清掃幹淨,想起剛才突生變故之前,她和蕭長卿的對話。


    “你說這世上……是否有死而複生之人?”


    蘭溪聽到蕭長卿這麽問時,還以為自己最大的秘密被人堪破了。


    驚慌錯亂之下,難免手腳失靈,差點被香灰燙到。


    可此刻,蕭長卿走了,她冷靜下來再迴憶起他剛才的問話,心頭的疑竇滋生……


    不對。


    那會兒,她們不是在聊她。


    而是在聊韋如霜。


    蕭長卿作為韋如霜的枕邊人,作為韋如霜嫡親的表哥,應該比她更清楚韋如霜的情況吧?


    他這麽問的意思……難不成是懷疑,韋如霜是重生之人?


    但絕不可能。


    韋如霜所做之事,樁樁件件都怪異異常,絕不是多活了十幾二十年,便能做出來的。


    而且,她也曾暗中派人,旁敲側擊地在私底下試探過韋如霜。


    她對於未來要發生的事,並未有任何預知和判斷。


    重生一事,絕不可能。


    但除了重生,世間還有其他辦法,能讓人一夕之間,性格大變,成為另一個人,擁有閨閣女子所不曾擁有的本事嗎?


    不知怎得。


    蘭溪忽然想起幼年時,在父親懷中曾經讀過的那些誌怪故事。


    故事上講,這世上有很多妖媚靈物之流,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之中,但偶爾也會因為各種機緣巧合,來到人間,附身到將死之人身上,借這半生半死半陰半陽的軀體,體驗一把人間。


    難道,這韋如霜便是那妖怪精靈之流嗎?


    這也太荒誕了吧!


    可除此之外,又能如何解釋她的異常呢?


    故事中還說,大部分妖怪精靈,都是與世無爭之輩,以一個平凡人的視角,體驗過這一生後,會在凡人的軀體經受不住時,再迴到深山之中,精心潛修,等待下一個機緣。


    唯有那些心懷叵測,被世間繁華迷了眼的心智不堅定的妖怪,才會在紅塵之中,開始弄權做福,借助自己的微末技倆,禍亂朝綱,危害百姓……


    韋如霜如今看來,並沒有禍亂朝綱的本事。


    但這層出不窮的招數,還有那不可控製的性格,誰知道,會在未來,發生怎樣的意外?


    蘭溪心頭的警惕之意,越來越重。


    韋如霜究竟是人是鬼,她一定要查探清楚!


    ……


    同樣滿腹心思的,還有離開芝蘭殿的蕭長卿。


    他並未迴乾清宮,也未同蘭溪所言,去看望皇貴妃韋氏。


    而是屏退了侍衛和太監,沿著漆黑的宮道,思索著剛才發生的事情。


    有多久了,他從沒見過蘭溪這般失態。


    動作慌亂,神清倉皇,好似被人踩住了尾巴一般,拚命地掙紮。


    他當時問的是什麽?


    這世上……是否真有死而複生之人?


    之所以會這麽問,皆是因為韋如霜。


    韋如霜自稱是從另一個時代死亡後,來到這個世界上,成為了韋氏的七小姐。


    還說,他同她一樣,也是從那個地方過來……


    那個名詞……


    穿越,是嗎?


    蕭長卿無法想象,更無法用前半生所學到的知識和本事來分辨與理解。


    他嚐試著詢問蘭溪,也實在是因為,此事無人可溝通。


    但蘭溪的反應,卻讓他本就念念不安的心境,變得愈發混亂。


    所以……


    蘭溪也聽說過死而複生之事,對嗎?


    不……


    若隻是單純的聽說過,絕不會露出那般……


    難不成,蘭溪也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


    不。


    不可能。


    蕭長卿下意識地就否認了自己的這個想法。


    他觀蘭溪的言行舉止,完全符合一個大家貴女的身份,更符合這個時代的身份。


    相反,韋如霜的行為舉止,則格格不入,一眼便能分辨出她的不適應和不認同。


    蘭溪,除了戾氣重些,殺氣重些……


    蕭長卿拚命迴憶和蘭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想著想著,麵前忽然浮現出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藏在他的記憶中,是他還未恢複清醒,還是個癡兒時,蘭溪經常落在他身上的眼神。


    帶著憐憫、哀歎、神傷、強壓的恨意,還有永無法釋懷的戾氣。


    那不是一個皇後,一個自小便是天之嬌女的貴女,所能擁有的眼神。


    眼神中的苦寒和痛楚,定是受盡了人間風霜和苦難,才能露出那般姿態的。


    可蘭溪前半生出身優渥,衣食富貴,十裏紅妝嫁給了自己心愛男子,又被封為皇後,母儀天下,前後又遭受過什麽非人的苦難呢?


    蕭長卿仰頭,看著天上懸掛的月亮,看著那愈發晦暗的月色,還有那漸漸攀升的烏雲,腳步忽然頓住。


    他想起來了。


    韋如霜,據薛乾匯報,曾經是個懦弱溫吞的性格。


    在被附體重生後,變得鮮明主動。


    而幼年的蘭溪,少女時的蘭溪,在他僅存的那並不清晰的記憶中,是個溫柔熱情,純善無暇的人。


    在薛乾登基後,突然變得戾氣橫生,兇神惡煞。


    行動做事,果敢狠厲,斬釘截鐵。


    截然相反的性格,和韋如霜何其相似。


    他忽然覺得自己和蘭溪之間,不僅橫隔著蕭蘭兩氏的矛盾,不僅橫隔著諸多人名和各自為營的狼狽,甚至橫隔著,某種前世今生……


    秋風吹過,冷意透骨。


    蕭長卿忽然加快了腳步,朝那燒著燈燭的宮道上走去。


    他覺得比明日大婚更重要的事,是讓人從蘭溪入宮的第一日便開始查起。


    查查這其中,有多少未曾解開的疑團。


    乾清宮的燈,徹夜未眠。


    芝蘭殿的火燭,也燒了整整一夜。


    直到次日早時,才在凝霜愧疚心疼的眼神中,吹滅燈燭,將趴在桌子上睡著的蘭溪,扶著扶迴床榻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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