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蘭溪所料。


    夜裏,在簡易搭建的帳篷之中,那符家的妾室春姨娘,吹滅了燭火後,麵色一變。


    緊緊將符笙抱在懷中,壓低聲音,聲音裏帶著難以言喻的恐懼。


    “你,你快把那些東西給丟了!”


    “娘,笙兒不……”


    “胡鬧!”


    春姨娘拚命地去扯符笙身上的衣服,最後,從他最貼身的裏衣中,扯出一個牛皮紙包的袋子。


    那袋子癟成一片,其中所裝之物,似是用了大半。


    春姨娘捏著那牛皮紙,駭的渾身發抖。


    “你怎麽如此膽大……怎麽連這種事都敢做?你才多大啊……早知如此,我就不該讓你買這些東西……”


    少年的聲音,比白日裏要沉穩的多。


    “娘,若沒有這些東西,你覺得,如今我們還有命在嗎?”


    “閉嘴!”春姨娘怒道:“生死由命,這不是遇上郡主救我們了嗎?”


    迴應她的,是少年的沉默。


    春姨娘捏著那牛皮紙,如捏著燙手山藥一般。


    “你在裏頭等著,娘去把這東西丟了。”


    符笙拽住她的袖子,搖頭,“娘,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所謂的明珠郡主,我們在京中並沒有聽過,更不知她的行事作風,萬一——”


    “別再動那種心思!”春姨娘麵色慘白,不敢相信自己這兒子竟有這般大的膽子。


    “無論她性格如何,你要知道……她可是皇室啊!”


    “敢對皇室下手,那跟謀逆有什麽區別?娘幫你消滅證據去!你千萬別跟著!”


    語罷,春姨娘甩開符笙的手,快步往帳篷外走去。


    帳外。


    繁星如鬥,夜幕深深。


    春姨娘小心翼翼地將帳篷的簾子撫平,打量著侍衛值班的方位,而後,朝那被忽略的暗影處走去……


    摸索了十餘米,見沒人跟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加快了躡手躡腳的速度。


    直走到一處矮坡上,才將藏於袖中的牛皮袋拿出來。


    正準備處置時,忽覺手腕一沉。


    接著,那牛皮袋被人淩空奪去。


    春姨娘駭然轉身,看見一道瘦高的黑影,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何時正立在自己身旁。


    如今,此人正掂量著那黑皮袋,麵上露出玩味的笑。


    瞳孔之間,偶爾逸散的幽光,在此處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裏,讓人雙腿發軟,渾身發寒。


    春姨娘下意識便想尖叫。


    但很快,又自己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讓那尖叫聲溢出來。


    千萬……千萬不能驚動那邊的侍衛!


    可惜。


    對麵之人輕佻地拎著牛皮袋,走近春姨娘,暴露出那幅熟悉的五官,讓春姨娘的所有膽氣,在一瞬間,消失殆盡。


    春姨娘麵色煞白,渾身發顫,“你……你!是你!”


    白日裏,一直站在那位明珠郡主身邊,好似木頭人一樣的侍衛!


    赫連栩!


    完了。


    在看清赫連栩真容的一瞬間,春姨娘眼前,隻剩下這兩個字。


    赫連栩的表情,也讓她知道,自己和兒子,將死無喪身之地……


    ……


    半刻鍾後。


    五花大綁的母子倆,被侍衛們粗暴地拖到蘭溪的帳篷之中。


    一路拖行攜帶的雜草,弄髒了那上好的蜀錦地毯。


    春姨娘即便雙手雙腳被綁著,仍不停地迴頭去看自己的兒子,可她被繩子捆綁的姿勢,逼得她根本迴不了頭,隻能垂下那不甘地腦袋,盯著地麵上讓她自慚形穢的地毯。


    蘭溪已洗漱過了。


    坐在桌前翻卷閱覽。


    一對白燭,明明滅滅。


    她本以為,這母子倆兩三日後才會露出些許異常。


    萬萬想不到,她們竟這般耐不住。


    而且,讓赫連栩盯著這母子倆,隻是因為她那點不成氣候的猜測罷了。


    她心裏,也是不信的。


    不信那幾十個大漢,能被這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幼子之輩,給全放倒了。


    但此刻——


    蘭溪合上書卷,目光落在那呈上來的牛皮紙上。


    纖細瑩潤的指尖,撚了撚那紙上的粉末,詢問著身旁的腮雪。


    “問過大夫了?確定了?”


    腮雪滿是感慨地迴應。


    “大夫說了,這就是砒霜,而且比一般的砒霜,濃度更純淨些,藥效也更大些。”


    “此種純度的砒霜,無色無味可溶於液體,指甲蓋那麽大的份量,能毒死數十人。”


    “主子您這會兒摸了砒霜,待會可記得去清洗雙手,否則……極為危險!”


    蘭溪鬆開食指和中指。


    任由那手中的白色粉末被一陣晚風吹散。


    她眸光似雪,涼意浸染,投在那母子倆身上。


    “殺幾十人還能麵不改色地求救,你們母子二人的本事,本郡主行走多年,倒頭一次見。”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春姨娘自知,再抵賴也無用。


    索性,心一橫,五體投地作禮大拜。


    “郡主娘娘英明啊……妾身本以為能瞞天過海,沒想到郡主娘娘一眼識破……”


    “千錯萬錯都是妾身一人的錯,您要殺要剮,自來找妾身便是,妾身絕不多說一個字!”


    “隻是求您——”


    提到自己的孩子,春姨娘聲淚俱下,“笙兒他什麽都不知道,此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求您看在跟他有幾分眼緣的份上……放了他一條小命可好?”


    蘭溪輕輕搖頭。


    “你當本郡主是傻子嗎?”


    蘭溪吹落了燭火上的蚊蟲,聲音溫和。


    “你們在帳篷裏的對話,本郡主的侍衛皆一五一十訴至本郡主麵前……怎麽?裏頭明明說的是這小子幹的好事,你現在卻一口攬在自己身上?”


    “莫不是當本郡主好糊弄!”


    蘭溪聲音陡然淩厲。


    那原本撐著最後一口氣為兒子籌謀的春姨娘,再提不起半點勇氣。


    頹然地摔坐在地上,滿臉絕望。


    “郡主娘娘……您且信一信妾身,我那笙兒,真的是個好孩子……”


    蘭溪沒答話。


    好孩子?


    眼都不眨能殺了幾十人的幼童,你敢稱唿他為好孩子?


    做母親就可以睜著眼說瞎話嗎?


    不過蘭溪此刻,心頭並無太多譴責的衝動。


    而是帶著三分好奇,七分警惕,將目光落在那垂頭不語的少年身上。


    “符笙。”


    蘭溪念著他的名字,眸色淡漠。


    “給你幾分活命的機會,你且先說一說,為何要下毒害人?”


    符笙咬著唇,許久都沒說出話。


    再怎麽膽大,也隻是個十歲的小童罷了。


    如今做了壞事被人抓了正著,有口難開……


    但礙於母親的慘叫聲卻來越無助。


    符笙忍住那心頭的恐懼,開始辯白。


    “這砒霜……是出京之前,我去張大夫那裏買的。”


    張大夫?


    蘭溪挑眉看他。


    不用蘭溪發問,機靈聰明的小孩,已主動開口迴應。


    “是住在城南的大夫,本家姓張,雖然是赤腳醫生,但平日裏誰家病了痛了,他一副藥下去,便能好個大半。”


    “自小,張大夫看我們孤兒寡母的,便對我們照料有加。”


    “此次出京,離開之前,張大夫給了我這些東西,說危難時刻,也許能謀得一線生機。”


    “當時這砒霜到手時,我娘死活要我扔掉。”


    “我自然不舍得呀。”


    “便用東西包著,藏在最隱秘的地方。”


    “至於為什麽殺這些人……”


    小小少年,眼底的狠意已初具雛形。


    “昨天夜裏,我自己悄悄起夜時,聽到家仆和那總鏢頭的對話了。”


    “他們說我和我娘,隻是大戶家族裏麵的妾室,本就行不端言不正的,又不得老爺寵愛,推推拉拉做了多年的外室,才謀得一個貴妃的身份,估計在揚州太守的府裏,連有沒有我們這號人物都不知道!”


    “所以,他們準備次日,將我和我娘殺了,帶著我們那所剩不多的財產,遠走他鄉。”


    少年說至此處,麵上帶著很多成年人都沒有的決然。


    “東西可以給,那都是些身外之物,可若食物和水都沒有,在這兒深山之中,我和我娘不就是喂野獸的活靶子嗎?”


    “為了掙一條活路……又想起孫大夫給的砒霜……”


    符笙支支吾吾道:“便趁他們中午喝酒時,悄悄將砒霜撒進了倒進的壇子中……可這群混賬!”


    符笙惱怒道:“這群混蛋連吃午飯的時間都不給,將我和娘綁在樹上,一邊威逼利誘,一邊大快朵頤……”


    “這群家仆和鏢師,皆是嗜酒無命的人,一擁而上,將那砒霜喝光殆盡。”


    “後麵的事,你們便也清楚了。”


    符笙說到這兒,茫然地抬頭,好似書畫之中走出的少年。


    燭火映襯著他的眉眼,五官之間的眉眼,清澈如許。


    “郡主娘年,今日之事,不是他們死,便是我們亡,而且也是他們先動手的。”


    “您可以處置我,但請您放我娘一條生路……,”


    “不要!”


    一旁的春姨娘實在繃不住了。


    聲淚俱下。


    “娘娘,您要殺就殺妾身吧,妾身賤命一條,死不足惜。”


    她的兒子,天資聰穎,讀書學武無一不精,若她死了能換他一條生路,她死而無憾。


    蘭溪揉了揉酸澀的眼眶。


    不是被感動的,而是太困了。


    趕路消耗體力,奔波數月,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疲憊。


    原本想讀完那些書冊就睡覺的,沒想到蹲守的赫連栩,能蹲到這麽大一樁隱秘。


    “行了行了。”


    早有猜測,卻因這猜測的不準確性,而擱置腦後。


    這母子倆如此交代一番,她倒是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屬於情急之下的反擊,雖然代價大了點,但罪不至死。


    更何況,她如今的身份,是一個半點權勢都沒有的閑散郡主……還真要擊鼓鳴冤為那一群大漢伸張正義嗎?


    她閑得慌嗎!


    “早這麽說實話不就得了。”


    蘭溪勾唇,“你們娘倆放心,隻要你們對本郡主唯命是從,本郡主絕不會透露今日身份。”


    春姨娘和符笙萬萬想不到,這位明珠郡主竟然輕拿輕放?


    他們不知的是,蘭溪去揚州的第一站,那可是要去符家。


    正愁找不到突破口,借這母子倆的身份,住進主家,乘了東風之便,也好開展之後的計劃。


    蘭溪擺手,示意那侍衛給這母子二人鬆綁。


    一邊命人給母子二人落座,一邊不軟不硬地威脅道。


    “你們犯下如此滔天之禍事,本郡主先幫你們壓下,不予追究,但往後,本郡主有什麽吩咐,你們也要老實照辦,否則……”


    劫後餘生的春姨娘,暈乎乎地坐在那簡易的木頭凳子,聽到蘭溪的威脅,連連不停地點頭。


    “郡主娘娘放心,您的大恩大德妾身記在心上了,往後一定奉您為主,您讓妾身往東,妾身絕不往西,您讓妾身拿劍,妾身絕不提刀。”


    蘭溪皺眉,眼底泄出一點嫌棄。


    忍不住懷疑。


    跟著這樣的母子倆入符家,會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嗎?


    一旁的符笙拽了拽自家母親的袖子,示意她別再開口了。


    好不容易二人走了運,能死裏逃生,還是少說話,多做事吧……


    “行了。”


    原本還有些要交代的話,但蘭溪覺得,自己和這母子倆相處有些費勁。


    這母親一開口便讓人頭暈,腦迴路更是異於常人,無法交流。


    那符笙看著機靈些,但畢竟是個十歲的小兒,如何能信?


    以後,還是讓腮雪她們出麵周旋吧。


    “迴你們的營帳之中去吧。”


    蘭溪警告道:“不要再隨意走動了!”


    “山林之間,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麽安全,尤其是夜晚,遍地走獸,若招來了麻煩,拿你們封路!”


    ……


    母子倆離開後,蘭溪將書卷收起,燭火吹滅,迴到帳中,準備入眠。


    可不知怎得,心頭忽然急促地跳動。


    眼角也隱隱顫動,一種極為糟糕的預感,湧上眉間。


    她頓時困意全消。


    驟然起身,喚來淩統領。


    “今夜在外巡查,可有何異常?”


    淩統領抱拳,恭聲道:“同前些日子一般,五人一隊,沿著方圓一裏的位置駐紮查探,半個時辰換一撥人,據下麵匯報,並未有異常。”


    “剛才屬下也去查探了一番,每個卡點都正常。”


    “娘娘可能是今日疲憊,擔憂太過了,這才睡不好的吧?”


    淩統領勸道:“您放心,等過了這片山叢,咱們——”


    忽然,一道亮光閃過。


    蘭溪猛地衝出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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