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眸光,稍縱即逝。


    等韓允文再往那閣樓之上望去時,窗戶已被合上,閣樓內的談笑風生,與閣樓外一片瘡痍的世界,徹底分裂。


    他猛地攥拳。


    斑駁的血漬和雨水,滲進他的指縫之中。


    和那受盡了百姓冷眼唾罵的囚車一起,消散在雨幕盡頭。


    茶樓包廂內。


    合上百葉窗的蘭溪,看向自己的指尖。


    殷紅的血珠,從傷口處滲出。


    剛才關窗戶時,一時脫力,窗戶上的木雕,劃傷了手指,多了一道細微的傷口。


    凝霜見到血珠後,驚唿一聲,急忙上前,抽出蠶絲帕子,想為蘭溪包紮傷口。


    被蘭溪攔住。


    “不必了——”


    這點小傷而已。


    蘭溪不在意地抿去指尖的血珠,淡聲道:“杜家公子進考場了嗎?”


    凝霜點頭,“進去了。”


    蘭溪嗯了一聲,端起那杯剛才被店小二吹噓的天上有地上無的茶水。


    抿一口。


    不過凡品。


    九城兵馬總司杜家,名義上依靠韋家,但杜家獨子杜福海,是她的人。


    並不是主動歸順,而是被她捏住軟肋,打到歸順。


    幾個月前那樁官司,也不必再細提。


    左右是杜福海仗著勢力,想給當時身為皇後的她一個下馬威,反被她從裏到外淩虐一遍,對她又懼又怕的事。


    自那以後,杜福海便成了她的一手暗棋,為她奔波。


    此次進京趕考的舉子有百位。


    韓允文是她最看好的一位。


    雖然在眾舉子中,不是最年輕的,亦不是家世最顯赫的,更非文采最盛的,但絕對是……家境最貧困的。


    父親早亡,欠下一屁股爛債。


    韓家村,一群恨不得將他們母子三人生吞活剝的親戚,逼得母子三人遠走他鄉。


    最後,母子三人落腳在隔壁的縣城之中,租住著三十文錢一個月的茅屋,靠韓母為人漿洗衣服,勉強度日。


    容顏猶在的寡母,帶著一子一女,靠著微博的工錢,再怎麽勤儉,也要仰人鼻息。


    那些觀望的鄰居,那些住在附近的二流子,開始了日複一日的騷擾……


    直到。


    縣城學堂的先生,發現了天生慧根的韓允文,將他帶入學堂,收為弟子,免去學費,才讓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庭,終於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流氓與混混再也不敢對韓母下手。


    周圍的街坊鄰居,給韓母漿洗衣服的工錢,也越長越高……


    直到——


    十五歲那年,韓允文一舉奪魁,中了秀才,聲名大噪。


    縣令親自上門為他慶賀,學堂先生將他收為關門弟子,縣城的商販對他廣開大門分文不收,周圍的街坊鄰居對其畢恭畢敬,同齡的學子們更是爭先巴結,希望成為他的知交好友,往後借他的春風,一路順風。


    可惜,這消息傳迴了韓家村。


    那群名義上為親人,實際上比魔鬼還可怕的村民,妄圖榨幹韓允文的最後一點利用價值,收了當地趙地主的千兩銀子嫁妝,將韓允文做上門女婿,和趙地主簽了婚書,並哄騙著韓母畫押生效。


    功名未求,便要舍了這姓氏去別家做上門女婿,韓允文如何能忍?


    可他還未動作,那趙家小姐便慘死在閨中。


    趙老爺寵女如命,認定是因為韓允文不想入贅,故意害死了自己的女兒,花錢買通了州官,來處理此案,讓看好韓允文的縣令,根本插不上手腳。


    韓家村的那些族人,在銀子的慫恿下,也紛紛指認韓允文是殺人兇手。


    韓允文百口莫辯,官司纏身,進了大牢,被奪了秀才的身份,後被流放千裏,三年不得歸家。


    兜兜轉轉花了兩年的時間,趙家小姐的死因才被查明,當年的真相才大白,韓允文的罪令被撤迴,還了他一個清白之身。


    等他歸來之時。


    寡母已熬瞎了雙眼。


    妹妹為了給寡母治病,將自己賣與富商做妾,日日遭受毒打,生不如死。


    當年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朋友,曾看好他的先生,還有那位對他滿懷信心的縣令,皆感慨一句物是人非,而後將他拋擲腦後,認為他此生遭此大難,再無上升的機會了。


    韓允文卻沒放棄自己。


    白日為人抄書,夜裏點燈苦讀,一鼓作氣又考了頭名的秀才,接著,在鄉試之中,奪了魁首,中了解元,成了舉人。


    滿城嘩然。


    見他如此出彩,這些人又打算對他投注,可他已沒了同這些人周旋的心思。


    為寡母還了債,將傷痕累累的妹妹的賣身契拿迴來,散盡家資做路錢,一家三口來到京城,準備備考最後一道會試。


    京城臥虎盤龍,扔出去一個石頭,隨便哪家都有百年的門楣,出過三品大員,怎會將一個舉人放在眼中?


    而且,每一屆會試,有上百位舉子,最後隻有三十位能入殿試,殿試之後,又隻有十八位能得官爵,剩下的隻是進翰林院做個小吏,無甚太大的前途,無需投資。


    因此,韓允文入京,並沒有激起半點水花。


    他仍是靠抄書,賺些微薄的銀子,供母親和妹妹生活,供其一家三口,在京中有度日之處。


    這中間,唯一對他施以援手的,便是杜家公子杜福海了。


    那日,韓允文抄了一天的書,得的銀錢小心翼翼地收著,卻在迴家的路上撞上了黑心的小賊,一把撈走。


    本就身弱的韓允文,又跪坐一天抄書,如何能追上專幹這行的小賊?


    焦灼無奈之際,從花樓裏出來的杜福海,吩咐小廝衝了上去,為韓允文搶迴了這一天的辛苦錢。


    二人相識,是場意外,不含半分算計。


    韓允文便對杜福海完全信任。


    得知杜福海也是今年的舉子後,為表感激,和杜福海成了好友,幫其輔導課業,互相研討。


    一來二去,便成了無話不談的友人。


    甚至,在會試的前一夜,還曾邀請杜福海來家中小聚,一起押題。


    ……


    那作弊用的冊子,是杜福海放的。


    韓小妹對杜福海沒有戒心,更不敢相信這個大大咧咧胖胖傻傻的男子,會想毀了她哥哥一輩子。


    蘭溪想到這兒,手中的茶已涼透。


    她透過朦朧的窗戶,看著陰雨的天空,輕聲問道。


    “韓家母女兩個,也該趕出去了。”


    “一切,隻為做戲,手腳……輕一點。”


    青鸞得令,沉聲應下。


    接著,冒雨離開。


    ……


    “迴宮吧。”


    蘭溪撐著椅子,緩緩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凝霜和腮雪對視一眼後,急忙跟上。


    車廂內。


    蘭溪沉默著,凝霜和腮雪更不敢開口。


    隻有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連三人的唿吸聲,都快掩住了。


    蘭溪手指撥弄著剛才被雨水打濕的發,突然問道。


    “哀家是否,過於殘忍?”


    “為了得到一個忠誠的臣子,親手將此人逼到絕路?”


    “主子說什麽胡話呢!能為主子效忠,那是她的榮幸!”腮雪下意識地便嚷出來。


    蘭溪的麵色,並未因這話,有任何的波動。


    凝霜按住腮雪衝動的肢體動作,轉過頭來,溫聲道。


    “主子的禦鳳台,需要十個得力助手。”


    “如今已入二席。”


    “陳洛歌雖能力俱佳,卻是一介女子,無法服眾,更因見識問題,無法成為真正的大人物。”


    “赫連栩是個沒腦子的野獸,上一秒殺人的匕首,下一秒或許就會對準我們,無法掌控更無力掌控。”


    “主子身邊,需要一個有潛力的,將來能掌控局勢,又能對我們絕對忠誠的人。”


    “可忠誠這二字,豈是那麽容易得到的?”


    “即便是自小相識的情誼,也會有反目的那一天啊……”


    “除非……”


    “在他走投無路悲憤絕望的時候,給他最關鍵的援手,在他崩潰無望遭天下唾罵與背棄的時侯,堅定地站在他的背後……”


    “把他打落在地的尊嚴,從塵埃裏撈起來……將他碎裂骨折的膝蓋,從卑躬屈膝中扶起拚湊……如此施恩施威,才能將忠誠,刻在此人的骨子裏。”


    “才能為主子,身先士卒,性命交付啊。”


    ……


    凝霜說的這些話,都是蘭溪曾勸自己的話。


    道理她都懂。


    隻是真這麽做時,有那麽一點點……


    不適應。


    這一分不適應,在迴到芝蘭殿,看見那站在屋外等候她的蕭長卿時,變成了十分。


    白衣帝王,冠冕未褪。


    雙手背後,直身而立,一派尊貴。


    深淵一般的眸光,和那周身淡淡的威儀,壓住了滿院的雨聲。


    他身旁的芭蕉在雨中舒展。


    可他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見蘭溪來了,也不說話,隻這麽淡淡看著她。


    蘭溪卻知道他要問什麽。


    作弊的事。


    蕭長卿確實為此事而來。


    會試的最後一道題,事關農事。


    是最後一夜,她找他點的題。


    蕭長卿本以為,她找他點題,是為了多挑幾個舉子,以此題作恩情,納入她的陣營,所以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遂了她的意。


    可蕭長卿萬萬沒想到,今日,從夫子廟那邊傳來的消息——


    竟是江南的解元……夾帶作弊!


    滿滿一冊子,皆是農科政論!


    文掌院沒那個膽子泄題。


    外祖父更不如出如此拙劣的主意!


    所以……


    蘭溪此舉……


    “你和他有仇嗎?你是要毀了他嗎?”


    蕭長卿聲音沉悶,如這暗沉的天色一般。


    蘭溪撐著青色的羅傘,來到廊下,行至他的身側。


    她仰頭,看著他近在咫尺的五官,還有那眸底的不解和慍怒之色。


    緩緩勾唇。


    “陛下……這麽愛多管閑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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