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斛清酒。


    二人對飲。


    個中滋味,不可說與第三人。


    蘭溪執杯,坐在蕭長卿的對麵。


    她的五官,和窗外的月色,交織在一起,投射在那杯盞之中。


    碎影重疊間,彼此的眼神,都恍惚起來。


    蘭溪的眸色,比月色更暗沉。


    她有很多話想問,可等要問出口時,那話又被理智堵住,無法言說。


    他將那碗打胎藥,送到她麵前,是因為他忘了兩人曾一度春風嗎?


    他之所以會處處袒護桑桑,是因為蠱毒的影響嗎?


    他這幾個月,對她的算計和冷漠,也是因為記憶不存,把曾經的事情都忘了,才如此殘忍嗎?


    蘭溪將杯中的清釀一飲而盡。


    心裏五味陳雜。


    她想恨他,卻無處可恨。


    想質問,卻不知以什麽身份。


    對於一個失憶的,被命蠱掌控著的人來說,做出那些事,是合乎他身份的,是合情合理的。


    可那些加諸於她身上的傷害……


    卻永遠無法消散。


    那諸多情緒,最後變成一聲喟歎。


    蘭溪就著醉意,將那箱籠的蓋子掀開,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藥瓶。


    “這是秦虞之為你配好的補藥,可以扼製你體內蠱毒之禍。”


    “雖不是長久之計,但不必再將生死寄乎他人。”


    執杯的蕭長卿,頓住。


    不可置信地抬眸,眸中有一絲慌亂。


    “你……”


    她都知道了?


    “你聽我解釋,我和桑桑……”


    蘭溪微醺的眸子,原本裝著淡淡的醉意和溫柔,可因他口中的桑桑二字,再度染上冷色。


    甚至,看著麵前的酒盅,看著酒杯裏那琥珀色的液體,看著液體中折射出來的,她那帶著一絲狼狽的表情。


    今晚一切感情上的衝動,皆被一盆兜頭的冷水給擊潰。


    “哀家真是魔怔了。”


    蘭溪將寬大的袖子往後一攏,驟然起身。


    衣角挾裹著夜色的寒氣,帶翻了身前的酒盅。


    橙黃色的液體,灑在她月白色的衣角上,攤出一團讓人生厭的昏黃色汙漬。


    “這是三個月的藥,不僅可以幫你壓製蠱毒,還會慢慢淡化蠱蟲對你的影響,等時機到了,你體內的蠱蟲也可以拔除。”


    這是秦虞之的原話。


    但秦虞之還有後話。


    他說,蕭長卿當初被匕首刺穿心脈,是必死之相,若非這命蠱入體,為他接續心脈,他絕活不下來的。


    他說,若要徹底將蠱蟲從體內拔除,則需要找到其他接續心脈之物頂替,否則蠱蟲離體之日,便是蕭長卿命斷之時。


    他說,天下珍稀藥物千千萬萬,但能接續心脈的,能讓人起死迴生的,隻有那幾種。


    而其中效用最大的,沒有任何副作用的,便是太歲。


    百年來,太歲隻找到了一顆。


    一分為二,一半,由先帝從民間尋到,藏進國庫之中,用來給蕭長卿治病。


    另一半,則不知所蹤。


    蕭長卿手中的那一半,被蕭長卿贈給了蘭衡,才有了後來他跟蘭溪的一段緣分。


    如今,二人這一段緣分,由恩成仇。


    路走到盡頭,關係的終點,又落到那半枚太歲之上。


    世事如此,兜兜轉轉,真叫人……


    一言難盡。


    蘭溪沒理會蕭長卿的挽留,推門而出。


    碧落台的院落,華美又安靜。


    月色寂寞地灑在她的麵上,發上,衣上,為她籠罩一層淡淡的輝光。


    不遠處,青鸞搓了搓凍的發寒的手指,對她興奮地招了招手,接著,快步迎來。


    踮著腳尖,將手中的披風為她披上。


    “主子,還未入夏,夜色深寒,咱們迴宮吧?”


    蘭溪迴望了那大殿一眼。


    巍峨華美的宮殿,簷宇飛揚,恍若一隻展翅的鳳凰。


    明滅的宮燈點綴在每一個轉角,錯落有致,精致玲瓏。


    燈火輝煌裏,素衣男子站在窗前,手執已冷了的酒杯,與她遙相對視,目中似有千言萬語,甚至想開口留住她。


    可她在他開口的前一秒,決然地轉身。


    扶著青鸞的手,一步步走迴那夜色中。


    “迴宮。”


    蘭溪的聲音輕不可察。


    ……


    四月和五月,好似被弄丟了一般。


    宮女們的春衫都沒來得及換,三月三的桃花會像昨日剛舉辦過一般,人還沒從春花中迴過神,歲月已流轉至初夏。


    至夏日,宮女太監們皆換上了薄款的,今年新做的淺碧色服飾,穿行在繁密冗長的宮道之上,為這稍顯悶熱的初夏,帶來清亮與鮮活之意。


    兩位端著托盤,往太華殿行去的宮女,一邊穩步向前,一邊小聲議論。


    “你說,今日初選罷,會有多少官家小姐,能入咱們陛下的眼,進了儲秀宮,等待一個月之後的複選?”


    “起碼得三十人吧?”


    另一宮女小聲地,將自己知道的吐露出來。


    “我那同鄉,在碧落台伺候,聽說陛下這迴,是準備將後宮的位置全部填滿的。”


    “一皇後一貴妃四主妃,底下嬪位美人七八個……”


    “我們這宮裏,一下會多出十來位主子呢!”


    “也不知往後……這宮裏誰做得了主。”


    二人齊齊邁過那朱紅色的門檻,繼續往太華殿走去。


    剛剛先開口問話的宮女,有些嫌棄地瞪了搭檔一眼。


    “你想什麽呢?”


    “那些人就算加在一起,把這後宮的屋舍宮殿全給拆了,還能撼動咱們太後娘娘一絲一毫的地位?”


    “別管那些新主子們誰受寵誰不受寵,咱們誰也不能認,隻有跟著芝蘭殿的主子,才算是正路。”


    說著說著,那宮女不無豔羨道。


    “秀女之事,跟咱們沒有一點關係。”


    “說起來,陛下都開始充實後宮了,也不知芝蘭殿裏……什麽時候能招一批新人進去……”


    “進了那裏,咱們才算掙出活路,未來才有奔頭。”


    ……


    二人的聲音,漸漸湮沒在這狹長的宮巷之中。


    再出現時,便是在那太華殿外。


    端著盤子的宮女,揭開盤上的紅色綢布,露出裏麵密密麻麻的簪花,對那值守在外的侍衛,恭聲道。


    “奴婢兩位是尚衣局的,奉命將太後娘娘需要的珠花送來,還請大人進去通報一聲。”


    那侍衛已得了吩咐。


    略檢查了那兩盤簪花,確定沒有什麽危險之物後,抬手放她們進去——


    “進去吧,別讓裏麵的貴人久等了。”


    “是。”


    兩宮女低伏著身子,一前一後,進了那守衛森嚴的太華殿正殿。


    殿內。


    人頭攢動。


    穿著各色衣裙,或精致,或淡雅,或清麗脫俗,或妖豔惑人的少女們,約有百人,十人一排,站了整整十排。


    彼此雖低著頭,心中,卻各自都在計較打量。


    她們這百人,是從大安朝疆域之內,由各地的縣令太守推舉,經了數十道程序的推舉和篩選,才有了入宮初選的資格。


    她們的身份,或是高官之女,或是鄉野之女,或來自南域,或來自西北。


    共同點有二。


    一是貌美非凡,容色淑麗。


    二是背後皆有盤根錯節的勢力在推舉和支持著,每個人進宮的目的,都不單純。


    但蘭溪並不在意。


    這些是給蕭長卿選的妃子,管她們懷的什麽目的,隻要不招惹到她頭上,不在這後宮興風作浪,她樂得看熱鬧,是不會插手的。


    蘭溪身旁的蕭長卿,也漫不經心地喝著茶。


    微斂的鳳眸,似是在盯著自己手中的茶盞,實則,隱晦地落在身旁的蘭溪身上。


    自那夜,蘭溪給他送了藥之後,便處處避讓,不再見他。


    二人雖處同一皇宮,宮殿之間的距離不過一裏地,卻恍若身處兩國,各司其主,無任何交集。


    兩個月過去了,她臉上,要比之前圓潤些,膚色也不似之前的慘白,反而添了幾分霞粉。


    想必,這兩個月,她心情安穩,日子過的稍舒坦了些。


    蕭長卿腦中雜亂的想著,沒聽到蘭溪同他說的話,直到蘭溪拔高聲調,第二次發問,他才驟然迴神,看向那密密麻麻的待選秀女。


    蘭溪在旁,重複道。


    “皇帝,既是你選妃,哀家也不便多插手,這一百位佳麗,哪位得了你的眼,你便將這點翠簪子交到她手上,哪位若不喜歡,則將此珠花賜給她。”


    “現在便開始吧。”


    “哀家稍後還有宮務要處理,不便在此久待。”


    蕭長卿神色複雜。


    他的麵前,兩名屈膝的宮女,各自捧著揭了紅綢的盤子。


    左手邊的盤子上,是三十支點翠簪子。


    右手邊的盤子上,則是七十支珠花。


    他看著那盤中的珠花和簪子,那群秀女們,則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癡迷於他尊貴優渥的身份,清冷似竹的氣質,還有舉手投足之間,那難以言喻的矜貴之姿。


    蕭長卿也不是個拖延的脾氣。


    選秀之事是他鬆的口。


    一個程序罷了。


    反正他又不會寵幸這些女子。


    選誰不都一樣嗎?


    蕭長卿手拿一把珠花,連頭都不抬,黑金色的袍角掠過那玉石撲就的地麵上,偶爾掠過那些秀女的鞋尖,驚起陣陣心潮漣漪。


    可他卻麵無表情的,殘忍地,將那代表著落選的珠花,放進那第一排十位秀女的手中。


    十人,無一人入選。


    各個如喪考批,不可置信地看著那本該是自己丈夫的蕭長卿。


    更有甚者,開口,不甘心地質問。


    “我不服!”


    站出來質問的,是個穿著鵝黃色交領百褶裙的少女,父親是蜀南的郡守,算是當地的土霸王,自小嬌寵這個女兒,衣食住行幾乎能堪比公主郡主,養成了她狂妄驕縱的性子。


    在這太華殿,發起了大小姐脾氣。


    “我的容貌姿色,在這群秀女之中,就算排不上前五,也能排上前十!”


    “為了今日來參選,我坐了一個月的船,命都差點斷在路上!”


    “如今好不容易來到皇庭,來到陛下您的麵前,可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就這樣給我賜珠花,將我趕出皇宮,趕迴蜀地……是否太過武斷!”


    “陛下如此行事,怎能讓萬民臣服!”


    蕭長卿捏著珠花,往第二排邁去的步子,因她這話,頓住。


    他淡漠地抬頭,看了她一眼。


    給了她一個比較中肯的迴複。


    “你的容貌,排不上前十。”


    “前五十,也有些懸。”


    那黃衣秀女麵色巨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緊攥著那珠花,清瘦的身體搖搖欲墜。


    “陛下,您,您——”


    不是說陛下溫和仁善,謙謙如玉嗎?


    怎,怎說出如此錐心之言!


    蕭長卿卻極為認真道。


    “人,最好是要有自知自明。”


    “你在皇宮內大聲唿喝,毫無禮儀的行為,朕便不追究了。”


    “爾父教女無方,如何堪當一地郡守?”


    “傳朕旨意,奪去其郡守之職,改為蜀南縣令,五年不得升遷。”


    “陛下——”


    黃衣秀女麵色煞白,正要為自己和父親討饒求罪,便見蕭長卿的身後奪步而出兩名隱衛,一命捂住她的尖叫聲,一名拖住她的身體,不到一個唿吸,那原本整齊成型的秀女隊伍,便少了一角。


    那黃衣秀女,直接被輦出太華殿,丟出宮門外。


    一切,不過瞬息。


    剛才因得了珠花,猶有幾分不甘的其他秀女們,見到這一幕,各個麵色驚惶地垂下頭。


    不入選是小事,給家族招了禍事,那才是捅婁子了啊!


    因此,之後蕭長卿頭也不抬,連著配發了三排的珠花,那些秀女,訥訥不敢多言,垂首看著地麵,暗歎自己倒黴。


    有那麽一兩個機靈的,將求助的眼神遞給了蘭溪。


    端然坐在鳳椅上的蘭溪,這才緩緩開口。


    “陛下還是要認真些的好。”


    蕭長卿即將脫手而出的珠花,頓在半空。


    他唇角扯出一絲自嘲的笑。


    頭也不迴。


    “如太後娘娘所願。”


    接著,將那珠花換成了簪子,遞給麵前那欣喜若狂的少女。


    “就你吧。”


    少女唯恐他反悔,抱緊那點翠簪子,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向蘭溪,向蕭長卿,結結實實行了大禮後,才語無倫次道。


    “臣女謝陛下賞賜,謝太後娘娘恩寵,臣女感激五內,進宮之後,定好好伺候陛下和太後娘娘!”


    蘭溪笑著對她點了點頭。


    蕭長卿,則視若無物地,轉身,來到另一秀女前。


    盯著秀女那熟悉的麵容。


    他緩緩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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