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長卿接過方糕,吞咽入腹後,疼痛才得緩解。


    他身形巋然不動,但那緊抿的唇,卻暴露了他並不平靜的內心。


    被桑桑救醒後,他因禍得福,恢複了神智。


    自幼發生的樁樁件件,清晰如畫一般,印刻在他腦中。


    關於經史子集,關於人情世故,關於朝堂政變,那些曾蒙在他眼前的迷霧,皆被揭開,整個世界,變得清晰而真實。


    但他也忘了一些事情。


    比如母後的樣子,比如自己身邊婢女的名字,甚至……現在靠近除了桑桑以外的任何女性,都會有種淡淡的厭惡。


    但從來沒有,這種心痛的情況出現……


    斂去眼底複雜的情緒。


    再抬眸,唇色蒼白,眼底一片冷意。


    “除夕朝宴,三品之上的官員攜家眷皆可以參拜,本王身為陛下親封的郡王,不知為何,卻沒收到皇後娘娘送來的請帖……娘娘可否為本王解釋一下?”


    原本悠閑散漫的蘭溪,唿吸驟停。


    她指尖掐緊,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堂下之人。


    蕭長卿……


    恢複神智了?


    “蘭姐姐,你盯著桑桑夫君做什麽呀!”


    桑桑不滿的嘟嘴,沒有半點為客的自覺,反而蹦蹦跳跳地擠到高台之上,準備往蘭溪身邊湊。


    侍衛將她攔住,語氣不善,“這位姑娘,您再往前一步,卑職可不敢保準您的項上人頭了。”


    桑桑麵色一變,眼底掠過惱意。


    對著蘭溪撒嬌,“蘭姐姐!您忘了您對桑桑的承諾嗎?就這麽縱著下人欺辱我嗎?”


    蘭溪掃她一眼,到底忍住了脾氣。


    對那邊的司禮太監道:“給這位桑桑姑娘賜座,挨著老太君的位置。”


    這下,滿朝女眷都懵了。


    這桑桑又是哪裏冒出來的,配享這麽高的地位?


    眾人驚異又忌憚的眼神,討好了桑桑。


    她嬌嗔道:“謝姐姐賜座!”


    接著,跟著宮人,歡喜地坐在那方椅上。


    宮女們為她斟酒,她抿了一口,頗覺驚豔。


    開動筷子,開始對付這滿桌佳肴。


    對京中其他貴婦小姐來說,這一八零八道席,僅是聊天的陪襯。


    但桑桑進京日短,還未改在南疆飲食的習性,用起餐來,粗魯又放肆,引得身邊之人,愈發側目,心底暗自稱奇。


    ……


    蕭長卿這邊,也鬧出不小的動靜。


    一直沒什麽存在感的禮部尚書韋安懸韋大人,離座而起,顫抖的雙手緊抓著蕭長卿的衣袖,聲音嘶啞——


    “長卿?真的是你嗎?”


    韋安懸是蕭長卿的外祖。


    他的次女入宮為後,不過三年便生出先帝的嫡長子蕭長卿,本以為這是韋家的騰飛之相,卻沒想到,一夕之間,韋皇後病逝,蕭長卿被診出癡傻。


    雖然知道奪嫡無望,但身為蕭長卿的外祖,韋安懸這些年,對於這個外孫,從未放棄過,反而時時接濟,疼愛有加。


    當初蘭氏助蕭燁奪位時,他不曾站位蘭家,因為他是長卿的外祖。


    如今蕭燁坐上皇位,拿蘭氏開刀,他又不願意投靠司馬一係,因為他並不想做蕭燁的走狗,在他心中,唯一堪登皇位的,隻有他這外孫。


    所以,這兩年,因為蕭長卿之故,他在朝中備受排擠,過得如履薄冰,處處維艱。


    平日裏縮起脖子跟個鵪鶉似的,唯恐蘭氏和司馬係的戰火燒到他身上,能不露臉就不露臉,能藏好自己的身形便藏好。


    可如今,看著自己的外孫恢複了神智,喜意衝上腦海,讓他扔掉了平日的唯唯諾諾,竟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長卿,你快告訴外祖,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蕭長卿含笑點頭,溫聲道:“外祖,這些年,長卿害您勞累了。”


    蒼老又渾濁的雙眸,閃出淡淡水意。


    韋尚書用枯瘦的手背擦去眼角的那點濕意。


    眸中,灰暗散去,變得堅定而銳利。


    像做了什麽重要的決定一般,拍了拍蕭長卿的手,鄭重道。


    “長卿,外祖永遠是你的靠山。”


    若非心有成算,他這外孫今日絕不會出現在這太和殿。


    陛下無嗣,其他藩王又遠在天邊,京城中唯有長卿一人,還占著嫡長的名分……若是他,他也會有想法!


    更何況,如今長卿恢複神智,蘭氏和蕭燁又豈會輕饒了他?


    左右也是死,倒不如主動一把。


    無論長卿做什麽,他們韋家必在他的身後。


    “外祖放心,今日孫兒隻是過來參宴,畢竟曾經多年癡傻,不記得這除夕夜宴是什麽模樣了,您快迴去吧。”


    蕭長卿親自攙扶韋尚書,來到男席。


    人人,皆目瞪口呆地望著他。


    蘭相滿麵複雜地起身,對蕭長卿拱手道:“如今郡王爺痊愈了,儀容更盛從前啊。”


    他從二女兒口中,知道了些蘭溪和蕭長卿的事,以為二人達成了某種協議。


    如今看到蕭長卿痊愈,心底也是高興的。


    這樣,搬倒蕭燁的助力,便又多了一分。


    可他想不到的是,他的主動討好,貼到了冷屁股上。


    蕭長卿敷衍般的對他拱手,“久聞蘭氏大名,執掌文脈,芳林天下,學子們各個傳稱,稱您蘭氏剛正不阿一身清朗。”


    “隻是物是人非,到了如今,蘭氏竟改了門風換了信仰。”


    “不知父皇知道他信任的大臣,如今變成弄權之輩,會不會有些惋惜。”


    竟半點臉麵都不給!


    蘭相的笑僵在臉上,尷尬不已。


    司空印咧嘴一笑,嘲諷道:“老賊,你真當自己是個人物啊?郡王爺的身份,也是你能攀扯的?”


    蕭長卿又看向司空印。


    淡聲道:“司空將軍不必自謙,您和蘭相雖未沆瀣一氣,但也算狼狽為奸,本王佩服得很。”


    司空印得意的笑僵在臉上,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麽,等反應過來後,猛地拍桌起身,“豎子!爾敢!”


    蘭丞相忙拉住他,“別衝動!”


    這是溪兒組辦的宴會,若出了什麽差錯,豈不是讓溪兒為難?


    蘭丞相勸道,“二十八載剛清醒過來,又懂些什麽呢?往後入朝了,慢慢便好起來了,你今日喝酒喝醉了,大可不必與他動怒。”


    司空印冷哼一聲,到底記得在什麽場合,憋著氣又坐下來。


    蘭丞相見狀,舒了口氣,複又看向蕭長卿,“在座諸位,皆是為大安朝勞心勞力的老臣,縱使你心有不忿,或者年少輕狂,也該注意些言辭。”


    他是好心提點。


    沒想到,那人竟直言道:“其他諸臣,皆勞苦功高,本王自然尊敬,但你和司空將軍,便不必了。”


    語罷,拂袖離開。


    蘭丞相盯著那遠去的青色背影,氣得唇須發抖。


    這……


    這個油鹽不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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