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一刻。


    長樂門外。


    禮炮聲響了二十七聲,聲聲震天。


    緊閉的三丈高的紅銅宮門,在喧鳴聲中,被緩緩推開。


    巍峨的宮殿,夾雜著皇宮千百年的貴氣,攜著紫禁城的北風,自北向南,唿嘯而至。


    今日入宮參宴的,皆是三品以上大員及其家眷。


    各府的馬車排排而列,車頭的流蘇在這驟起的風中,矜貴而雍容地掀起,又緩緩垂落。


    在宮人的引領下,按照各自的位分,分為男女兩行,百步一朝跪,繞過十幾重宮門,走了將近兩刻鍾,才來到了今日的宴會主場——太和殿。


    太和殿是宮中最雄偉的大殿,傳承數百年,可容納千人同廳同膳。


    每年的中秋夜宴,除夕宴,千秋節,萬壽節……皆在此殿舉辦。


    正廳內,用巨幅的山水屏風從中間隔開,左側是男子席位,右側則是家眷之屬。


    數百位宮人穿梭其中,引領著前來參宴的貴客,帶他們坐到各自的席位上。


    流水的糕點,果品,菜肴,一百零八道一一上齊,長桌裏都藏有暖爐,能保證這菜品溫熱可食。


    屠蘇酒,黃酒,清酒,果子酒,各類珍藏的佳釀,擺在席前,任君自取。


    但帝後未至,無一人敢動筷。


    蘭丞相,坐在男客首位。


    他之後,則是滿臉不虞的司空印。


    “憑什麽你坐在首位?老夫這一身軍功,那是在戰場上廝殺拚命奪來的!你蘭老賊又為大安朝做過什麽貢獻?幾句舞文弄墨?你也不嫌羞愧!”


    蘭丞相笑著撫須道:“老夫有何可羞愧的?老夫有個皇後女兒,有個皇帝女婿,不坐在這兒,難不成坐在你之後?”


    “你若是不忿啊,你且將你女兒也嫁入皇宮啊……”


    司空印愈發惱怒。


    這蘭老賊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司空家簡直是邪門了,連著三代未生出女童了!


    在後宮一點助力都沒有……


    一旁的吏部尚書,眼見這二位又要針鋒相對起來,忙過來拉場子。


    “大過年的,你們且好好說話,什麽仇什麽怨,等喝了這杯新年的酒再說!”


    司空印冷哼一聲,不再開口。


    蘭丞相,則笑容愈深。


    ……


    另一側,女眷這邊,留給老太君的位置是空的。


    今日,老太君告病沒來。


    這讓眾女眷們也鬆了一口氣。


    她們真怕皇後和老太君再鬥起來!


    更何況,這除夕宮宴,可不僅僅是宮宴啊……她們可還有正事要做呢。


    京中難得有此盛會,又都是同等階的高官貴族攜家眷前來,有適齡兒女的大婦們,都會趁著這個機會,相看一下各家的兒女,據說,每年除夕夜宴結束,都能交換好幾對庚帖呢!


    男眷那邊,少年們已開始鬥詩作文,考校功課。


    女眷這邊,也各自問好,交流起了閨閣之中,學了什麽琴棋書畫。


    直到——


    太監尖細而嘹亮的嗓音,響徹整個大殿。


    “皇上駕到——”


    “皇後娘娘駕到——”


    ……


    朝臣及其家眷,忙停下一切動作,紛紛跪倒在地。


    三跪九叩之後,得了令起身,齊齊仰望著那坐在高台之上,俯瞰整個太和殿的帝後。


    帝王身形剛正,頭戴黑金七星冠,身著香色金絲龍袍,袍角繡著滄海龍騰的圖案,間飾五彩祥雲,氣勢雖有些萎靡,但難掩龍彰鳳姿。


    若忽略他不能生育的事實,倒有無數個大婦,期待著來年的選秀,能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後宮,享一享這皇室的榮華富貴……


    皇後,則一身霞色。


    赤紅色的鳳裙在身後迤邐綻開,恍若百鳥朝鳳般,尊貴無雙。


    發間戴的是雙鳳展翅的發冠,層層鏤空處,皆綴滿了拇指大的寶石,彩寶與金玉輝映,卻掩不住那張傾城國色顏。


    她眉如遠山,眸含星辰,淡然一笑,氣勢竟壓住了身邊的皇帝。


    那些大婦們,見到蘭溪這般姿容,皆吸了一口氣。


    就算陛下有生育能力……有這樣的皇後坐鎮,她們的女兒……有得寵的可能嗎?


    珍珠,豈敢與明月爭輝?


    而坐在男客那邊的,不僅有浸淫官場多年的糟老頭子們,也有各個世家的公子們。


    頭一次入宮參拜,本就緊張又忐忑,如今看著那恍如天上女娥仙臨的皇後,目光竟癡住,久久不能迴神。


    直到——


    蕭燁開口。


    “冬寒臘盡,風霜清零。和氣入東風,歲末臨春迎。”


    “朕登基不過半年,幸逢諸位恩臣相顧,才能撐起這萬裏河山,今日這第一杯酒,敬在座諸位。”


    他端起桌前的金樽玉杯,伸到那侍酒的太監前,示意他倒酒。


    太監猶豫了一下。


    訥訥道:“陛下,皇後娘娘交代了,您現在的身體情況,不宜飲酒。”


    偌大的太和殿,瞬間鴉雀無聲。


    連那一直彈奏霓裳羽衣曲,彈得忘乎所以的樂師,也停下了手中的弓弦,呆呆地盯著懷裏的柳琴,如同木偶。


    蕭燁的臉色,從白到青,從青到黑。


    那捏著玉杯的手指,未來得及將玉杯捏碎,竟生生把自己給捏骨折了。


    痛意,和他那時有時無的理智,交織著,幾乎要將他逼瘋。


    他猛地轉身,看向那雖容色絕豔,卻心思惡毒成蛇蠍的蘭溪。


    “皇——”


    後字還未說完。


    便見蘭溪對他展唇一笑。


    “喝不得酒,可以茶代酒嘛。”


    蘭溪轉身,纖細如蔥白的手指,拎起那一角冷掉的茶壺,倒了大半杯冷茶,遞給蕭燁。


    聲音溫柔似水。


    “陛下,請用茶。”


    蕭燁身體僵硬,遲遲不動,和蘭溪四目相視,恨不得將她當場杖斃。


    蘭溪卻渾不在意。


    這恨意,才哪兒到哪兒呢。


    蘭溪笑著,端著酒杯,一飲而盡。


    “陛下身子不適,茶葉寒涼,倒也不可多飲。”


    “本宮知道陛下的心思,但陛下不必愧疚自責。天下之大,生病垂危者,命懸一線者,數千數萬都不止。天下男子之中,不舉的人……也多了去了。”


    眾人深吸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姿容絕盛的皇後。


    真……真敢說啊!


    蘭溪繼續道。


    “陛下您身為天子龍孫,顯於人前,為天下之不可為,做臣民不可做之事,妾身實在佩服。”


    “您如今不舉,和百姓同甘共苦,體會了這世事的艱險,方知平民的不易,往後一定得愛民如子,做個聖賢皇帝,才能不辜負這一番……特殊際遇。”


    “列座的諸位,你們也不必憂慮驚慌,陛下不舉之事,他本人早已看開,今日是除夕,大家吃喝最重要,快開宴吧……”


    話音剛落,聽到背後太監驚恐的聲音——


    “陛下,您醒醒……您醒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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